“拯本国子民于水火之中,吊民伐罪,天下大义!厮罗恭顺,朝廷进占之后崇之以高位,厚其禄赐足矣。不可因小仁而失大义,党项灭后,吐蕃本来就当纳入本朝!”
李迪点了点头,与陈尧佐对视一眼,一时沉默了下来。
禁军组织不力,纪律不强,配合不佳,那就只能结硬寨打呆仗,以绝对的实力压倒对手。连正常的战斗纪律都难以保证,还想出奇谋,用妙计,那是自寻死路。这种情况下如何打,历史上其实有成攻的例子。徐平前世**曾经用过的滚桶式推进,把大军分成几个战斗集团,保持紧密的联系,一部被攻,全体反击,实力远远超过对手的情况下,基本可以保证必胜。以现在禁军的组织度,进攻行军只能如此。要么就是用曾国藩攻太平天国时用过的,结硬寨打呆仗,死拼消耗,党项的国力支撑不了一两年。
徐平现在所讲的,是针对禁军的现实情况而言,他们的军事体系惟一所能够采用的战法。如果组织度纪律性上来了,自然不用如此麻烦,不管是一路还是几路,元昊又不是真地英明神武,硬碰硬也能把他打垮。
从唐朝中叶之后,中原王朝的军事普遍使用了游牧民族的军事制度,除了开国打出来的强兵,和平几十年之后都是禁军这个状态,再也不能复现秦汉时候吊打周围的盛况。之所以如此,制度断代是原因之一,从五胡乱华之后北方数百年都受到胡族影响。还有一个原因,一盘散沙的军队更加容易控制,对皇权的威胁降低。
在中原王朝一家独大,周围都是弱小蕃国的时候,这种制度也没有问题,大不了以大欺小,用实力硬堆死就是。但当中原王朝自己提供不了巨大的实力,敌方又比较强大的时候,这种制度就非常坑了。要说社会矛盾,汉末也不比其他朝代强多少,但军事上一直能够压制周边蛮胡,根本原因还是制度上比周围先进得多。当唐朝主动胡化,在中原引入游牧民族的军事制度之后,先进性就荡然无存,中原王朝被周围蛮胡压着打了。
学习异族的制度和文化并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学军制的这个问题,好的没学到,坏的倒是全学来了。真正要让学来的东西对自己有用,必须跟本民族实际相结合,如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就是只吸收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但历史常态是劣币驱逐良币,有能力的人处处谨慎,而又蠢又坏的人野心勃勃,总是能够把正确的路线废掉。不是学吗,我看不懂哪个对自己好哪个对自己坏,不知道怎么学才好,还不会把自己的全部抛弃什么都学吗。便如初唐,让整个华北胡化就好了,汉人全部变成胡人,把能够威胁皇权的世家大族淹没在胡化的汪洋大海里,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最终的结局,也正是如此,白马驿之祸,世家大族被胡化了的军阀抛入到滚滚黄河,完成了李唐皇室根除世家的心愿。当然,紧接着军阀就顺手把李唐给灭了,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个小意外。
党项反了徐平也很矛盾,不让禁军吃几次败仗,碰几次钉子,很难对军制做出根本性的改革。而不改革军制,这次胜了,以后还会面临历史上宋朝的局势。
这种军事制度,有时候被称为军阀作派,实际上汉末的军阀并不是这种作派,根本上是游牧民族的军事组织形式。就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之后,保持原来的制度不变,其战力退化的速度比汉族王朝还惊人。用了这种军事制度,从此中原王朝对外就是屡战屡败,亡了两次国。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在第三次亡国的危机关头,终于还是清除掉了。
经济决定政治,政治决定军事,话是如此说,但如果强行让军事与政治分离,其反作用会大得惊人。徐平的新政从经济开始,进而改变政治,再改革军事才算圆满。
减小军队对皇权的威胁,本来有两种办法,一是用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辅以坚强的政治性,让朝廷牢牢控制住军队。可历史的事实却用了相反的办法,削弱组织度和纪律性,军队完全不讲政治,以致正规军队还不如流寇,结局当然悲剧了。
要改军制,就要让禁军吃败仗,让朝廷尝到军队不能打的苦头。可面对党项这样一个跳梁小丑,泱泱大国败给他们实在是窝囊。虽然下了改军制的决心,徐平还是觉得矛盾。
徐平说完,李迪又问起三司对陕西战事的准备。徐平道:“中书安心,从年前开始三司便就整修通往陕西路的道路,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以能运到陕西路的物资来算,支撑五六十万的大军不成问题,如果前出进击党项,也可以支撑二三十万大军向前。党项小邦,如此军力足以灭其国!要是做不到的话,那就是军队和将帅的问题了。”
党项就是集中全国壮丁,能战之兵最多就只有十万。如果不算战力,只清点人头,倒是可以拉出四五十万人来。不过这样的军队只能壮声势,战阵上起不了多少作用。
此时除了枢密院以外,朝廷众臣对战事比较乐观,普遍认为十万大军,就足以灭元昊小丑了。徐平回答三司准备了支持三五十万人的运力,让李迪非常满意。
中书政事,大半在三司,其他衙门主要管的是刑狱和人事。剩下的官员除了表示自己的态度,对西北战事并没有什么认识。政事堂统一自己系统的意见,其实主要是问三司的看法,徐平讲完,其他官员只要表一表决心就可以了。
第329章 私下奏对
党项反宋,枢密院失职,张士逊请辞出知外州。出乎意料的是,赵祯没有另外选人掌枢密,而是升王德用为知枢密院事,以代张士逊。
这种关键时候,用武将主政枢密院,与渐渐形成的军政军令文武分掌的习惯不合,引起朝臣反对。武将如果深得军心,又在三衙长时间管军,则主政枢密院后有可能把统兵和调兵的隔阂打通,重演五代军头的废立故事。和平年代关系还不大,一到关键时刻,就可能出现重大变故。历史上狄青以武将任枢密使,平平安安当了五年都没事,仁宗的身体一出问题,他又没有亲生儿子继位,文官集团立即集中攻击狄青。用什么借口无所谓,真正的用意是在皇位更替的时候,不允许武将拥兵干涉皇位继承的可能性存在。
战事将起,用王德用为枢密使,便犯了忌讳。开封府推官苏绅首先上书,说王德用泰宁坊的家风水太厉害,宅枕乾纲。他的面貌又奇特,脸黑而脖子以下很白,传说太祖皇帝便就是这种相貌,所谓貌类太祖。这道奏章让赵祯极为厌恶,留中不发不说,还把苏绅改为京城之外任职,出知河阳。这任命之迅速,让徐平想挽救一下都没有机会。
不过也让徐平见识了一下这个年代官员的想象力,前世只知道文官用类似借口攻击狄青,没想到之前苏绅已经预演了一遍。这种做法让徐平觉得很恶心,有话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开战用兵,觉得用武将掌枢密不妥,或者用武将为枢密,也不用曾经在三衙做过管军大将统过禁军的,那就明白说出来好了。为什么要这样拐着弯,用恶心人的借口来达到目的。要不是看好苏颂,徐平真想对苏绅落井下石一番,这个先例开得太恶劣了。
王德用自己亦不心安,请求带兵去打党项,被赵祯委婉拒绝了。
隔日崇政殿里再次集议,果然出现了徐平最不想面对的情况。中书和台谏言官一起主战,要求朝廷发大军,迅速平灭党项。而枢密院主守,包括王德用在内,都觉得不可以草率发兵,而应该首先巩固边防,求不败然后再求胜。学士院受刚刚离开的夏竦影响,也一样主守。特别是曾做过七年枢密副使的夏竦,回顾了太宗和真宗年间对党项的战事,以自己的父亲不幸战死为例,说明轻兵冒进的危害。
继迁穷蹙,对比元昊富厚,先朝累胜之军,对比如今关东之兵,兴国习战之师,对比现在缘边未试之将,继迁逃伏平夏,对比现在元昊窟**外。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宋此时的军队比不了太宗时候的精兵强将,而元昊则比继迁强了太多,那个时候出征党项,最终劳而无功,现在要想战而胜之,凭的什么?朝廷多钱粮,那就更应该严守边境,只要过上几年,党项自己坚持不下去,必然会去帝号继续称臣,天下太平。
军事终归是枢密院在管的,又有王德用这种强将,夏竦这种辨才站在对立面。徐平再是据理力争,也无法挽回,他上的攻守三策,最后果然还是选了下下之策第三策。哪怕就是选第三策,枢密院还特意强调,正要借助厮罗的势力牵制元昊,不同意向西开拓。
集议一直到下午,终于定了下来对策。三司立即启动原来西北战事的预案,开始向那里运输物资。沿路州军按照三司的计划,开始招募人手,以新成立的邮寄司为主,负责军用物资和钱粮的运送,原则上不再使用让商人入中的政策。枢密院提出京城禁军调往陕西路的草案,要调多少军队,哪些番号,上报赵祯。
出了大内,徐平心情复杂,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还是坏。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自己的努力没有起到作用,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夏竦则意气风发。意见被采用,再加上枢密院出缺,一只脚已经迈进政府了,这些天来的上窜下跳力气没有白费。张士逊确定离开,除了刚补进来的杜衍,盛度和韩亿很大的可能也会被换。这么多名额,轮也轮到自己身上了。
回到三司衙门,徐平一个人坐在案后发呆,不知道后边该怎么办。按照现在朝廷定下的方向,并不想对党项开战,而是用非战的方法逼着元昊去帝号,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但徐平所做的准备,是与党项大打出手,倾国之力不灭掉党项不罢休。这一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打出去一拳,却落到了空处,被闪了的滋味有些难以接受。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谭虎进来提醒徐平,是时候回府上了。徐平不走,三司衙门里他直属下的官吏也不敢走,会引起怨言。
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徐平摘了官帽拿在手里,让谭虎去牵马。
正站在院子里等着的时候,石全彬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对徐平道:“给事,官家召你入宫,天章阁奏对!”
徐平愣了一下:“现在?”
石全彬点头:“正是现在!官家已经等在那里,专候给事!”
有的话,众人面前不好讲,看来赵祯要跟自己交底了。
王德用崭露头角,正是随着父亲王超出征党项。当时表现极为出色,王超赞他:“王家有后!”用王德用主枢密院,赵祯的心里只怕不是白天崇政殿里定下来的那样,他还是想打的。不过这个年代不是皇帝一个人下决心就可以了,必须在朝廷中统一意见,不然下了决心要打也执行不下去。想来也是,哪个皇帝愿意这么窝囊?
长出了一口气,徐平吩咐牵马过来的谭虎,立即随自己入宫。
石全彬小声道:“官家此时召给事,必然是问西北战略,给事可有应对?”
徐平的心情好了一些,轻松地道:“应对自然有。本朝对党项,是以有道伐不臣,先占住了大义的名分。实力上又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只要上下同心,党项就是土鸡瓦狗一般!最怕的,就是圣上决心未定,边将各有主意,如此什么战略都没有用处。”
石全彬连连点头。这一次西北战起是徐平的机会,石全彬也很关心。到了徐平这个地位,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政府,只要在西北再立下功劳,宰执就握在手里了。两人相交这么多年,如果说以前主要是友情,那么以后就要相互扶持了。在外朝有宰执支持,石全彬在宫里地位同样不可限量,内侍的升迁,外朝可同样是要过问的。
第330章 你去西北吧
到了天章阁,行礼如仪,赵祯道:“你在中书所讲的攻守三策,甚有道理。若是决意灭元昊小丑,则自镇戎军出兵似较为妥当。本朝大国,钱粮广有,人力不缺,中路出兵直击党项的腹心之地。而且自镇戎军可沿葫芦河北进,抵黄河后沿黄河而下,直击兴庆府,道路便给。若以渭州、凤州为根基,支撑二三十万大军,党项覆手可灭!”
徐平心道,现在你倒是明白了,白天在崇政殿怎么不说?现在说给我听,又有什么用?
不等徐平说话,赵祯又叹了口气:“集二三十万兵容易,可惜无将。”
徐平想了一会,才道:“陛下以为,王枢密如何?”
“王德用少年成名,智勇俱佳,可惜从未带大兵作战过。数十万大军出击,远入敌境千里,跟数千人行军大大不同。我问过王德用,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可惜如今朝廷除他之外,就更加没有合适人选了。你这一策虽好,现在却用不了。”
这也是实情,有能力带二三十万大军进攻敌境的,还真找不出这样的将领来。禁军中后勤、组织、情报、行军等等一切都没有,极度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和平了几十年,哪里有这种人才?二三十万人攻击前进,日常的调度、协调、组织非常复杂,绝不是命令一下大家就能到达预定的地方。哪怕路上不作战,就单单是走路,能够按照要求在规定时间内走上几百里路,不出乱子,已经超出现在的禁军能力之外了。
徐平道:“陛下若是担心进军的速度过快,路上会出意料之外的乱子,不如筑堡缓缓推进。如今到陕西路的道路已通,邮寄司正在广招人手,以三司的准备,在那里支撑几十万人打上几年,还是做得到。一路筑堡,到了黄河,再与党项决战,也未为不可。”
“谁可为帅?”赵祯摇了摇头,“本来我是看好你,对策是你提出,又在邕州带过大军与交趾作战。党项虽然强过交趾,但此次不是以一州之地,而是发倾国之兵,你若到那里手中的兵力也不是邕州时可比。唉,可这两年你一是要改军制,再一个因京师银行被人骗贷的事情,恶了禁军。私下里我试过口风,京城里的禁军大多都不愿受你的辖制。兵者险事,将帅不和是兵家大忌,这就没有办法了。”
徐平不由愣住,自己想改军制,结果没有成功,还把禁军吓到了。确实没有办法,制度不健全,军队就高度依赖各级统兵官的配合。徐平得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禁军中从上到下各级统兵官对他都没有好感,想换人都没有办法。
赵祯又道:“现在兵卒不精,将不习战,冒然开战确实风险太大。从现在起一两年的时间,西北以守为主。一求稳妥,再一个是乘此机会选拔出得力的将帅之才。你在中书提的攻守三策,只能用那最下下之策,两路主守,开拓河湟。想汉朝初立国的时候,对匈奴也是败多胜少。文景二帝修养生息,到武帝奋然崛起,先取河南之地,再战漠南,至尽取河西入汉,匈奴已是强弩之末。到元狞四年,大将军卫青统大军直击漠北,以武刚车阵破单于,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一战定鼎。四战而败匈奴,后人只知大汉军威宣于塞外,却不应该忘记,战河南之地前,汉军多败。正是先前的这些败仗,让汉军锻炼了军队,选出了将帅,也试探出了虚实。所以对党项之战,急不得,开始纵有些少败绩,也不应过于在意。关键的就是,要从这些败仗之中,学到要学的东西。”
徐平起身躬身道:“陛下深谋远虑,微臣哪里能够想那么远。”
赵祯笑道:“你不用恭维我,为人君,当此大战关头,当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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