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只有人多保庆和野利遇乞的亲兵,加起来一两百人,围着几个大水缸坚持。大火中城里的其他番兵早已虚脱,想要闹事都闹不起来,只能慢慢等待死亡到来。
火初起的时候,大家并不惊慌,不相信宋军能把整座城烤了。等到忍受不了,想要出城投降的时候,已经连城都出不去了。到了现在,就能只能等死了。
第125章 搜寻
天边透出曙光,徐平出了帅帐,向着天边伸了个懒腰。
春天真地要来了,哪怕是清晨,迎面吹到脸上的风也没有一丝凉意。不远处喀罗川的河水在欢快的流淌,地上的小草已经冒出了绿芽,春天总是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可此时的喀罗川谷地里,除了宋军军营,再没有生命气息,就连附的山上鸟善也已经散去。
从半夜时分起,徐平便就让军士不再向火堆里加柴,卓罗城外的大火小了许多。周围几百步内依然是热浪滚滚,无法近人,城里剩余的党项人也不知道如何了。
刘兼济部和张亢部已经拔营,分别沿着来时的路退向兰州方向。此时已经不再需要倍道行军,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将校士卒看起来都轻松悠闲。
与王凯、曹克明等人一起吃罢早饭,大略商量了一下如今的形势,徐平便就出来。
石全彬洗漱罢了,正一个人在帐外闲逛,见到徐平出来,急忙迎过来道:“经略,什么时候派人进城搜寻?不管是死是活,这次一定要捉住野利遇乞和人多保庆,他们两人在党项地位尊贵,堪堪能够抵过三川口陷没的刘、石二帅了!”
徐平看了看卓罗城方向,道:“现在火势依然不小,等到午后吧。那时我们想办法清出一道城门来,派人进去搜查。野利遇乞前夜说是还有近万兵马,当然他可能夸大,不过几千人总是有的。再是大火,也不可能把人全部烧死,最好能捉到活的。”
石全彬摇了摇头:“火势大的时候,我们站在一里之外依然觉得炙热难耐,城里的人如何能够活下来?依着我说,只怕城里已经没有活人,能不能分出尸体来也不好说。”
“阁长,你想得差了,躲大火,应当是向地底下去。卓罗城四周土质并不坚硬,依我看还是能有不少人活下来。不管怎么说,野利遇乞那夜有一句话得对,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这一场大火真烧死数千人,临行倒是要祭奠一番,不然我心中难安。”
石全彬点头:“经略说得是。两军交战不得不行杀戮,但把人活活烧死,总是有干天和。”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这话解家众多,在我看来,并不单指一义。忠于事而恕于人,可谓仁矣。我为一路经略,统兵五万,越马衔山,远道而来击贼,所为王事。番贼拒城不降,我不得不放火烧城,虽然死者甚众,不过忠于事而已。大战已定,当妥善抚绥剩余番兵,埋葬亡者,此为恕于人。等到午后,便就安排士卒灭火,就近安葬城中死去的番兵,祭奠一番,以全王师仁义之名。”
石全彬虽然也自小读书识字,但不读诗书春秋,对徐平的话没有共鸣,只是点了点头。
徐平也不理会,自去安排军中杂事,同时让王凯在四周小山上选择坟地,安葬这一战中党项战死的亡魂。很多事情,不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很理解。为什么一边喊打喊杀,一边还要安抚人心?一边高呼仁义道德,一边手挥屠刀?至刚易折,如果只是鼓励军队进行杀戮,这支军队很容易失去灵魂。战争的目的不是战争,当然也不是消灭战争,而是为了实现政治目的。战争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没有政治纪律进行约束,战争便会如脱缰的野马,最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一边要求军队作战坚决,完成军令不允许有任何犹豫,一边不住强调政治纪律,讲仁义道德,不让他们成为单纯的战争机器。在这个年代,徐平不得不这样做。把军队当成野兽,他们就会真地成为野兽,五代时期的军队就是例子。骄兵悍卒,他们任意废立的可不只是皇帝,同样包括主帅。这个年代,徐平也不可能要求军队成为人民军队,就只剩下仁义道德来进行约束了。
忠于事而恕于人,是徐平给这支军队定下的基本原则。对于战争坚决果敢,而对于战争中的人,则常怀仁恕之心。没有对事情的忠,仁就成了妇人之仁,而没有对人的恕,忠就成了愚忠暴虐。不敢是哪一侧,都是军队的毒药。
仗打了,人杀了,临走最少把尸体掩埋,才能说得过去。
到了午后,贾逵等人换了贴身短布衫,每人背了一大袋水,扫清地上的余灰,从南城门鱼贯进了卓罗城。此时大火已经熄灭,但依然热浪滚滚。由于密不透风,卓罗城墙已经砖化,城里比城外还热得多,走不多远便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贾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对身边的士卒道:“直娘贼,这城里热成这样,哪里还会有活人?不说别的,汗不住地流下来,人哪里能够熬得住?”
一个士卒道:“虞侯,刚进来的时候我也流汗,不过现在已经住了,想来城里的人也差不多。火初起来他们流一会汗,时间长了想来就没有汗了。”
此时贾逵身上的汗也慢慢住了,不由道:“咦,作怪!城里比外面更热,怎么反而没有汗流下来?以前看烧砖的满头大汗,倒是被骗到了。”
温度高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不流汗了,不过这个时候汗流不出来更加难受。砖窖的工人进进出出,才会大汗淋漓,一直待砖窖里面反而没汗流了。
站了一会,贾逵就觉得浑身难受,忙道:“不要站着说话,快快四处查看,还有没有活人,带出城去。在这里多待一刻,就觉得浑身难受得很!”说完,带着人四处搜寻。
城里死一般寂静,热浪之中呼吸困难,倒是闻不到什么怪味,但是城里街道上不住地有相貌狰狞的死尸,看起来有些骇人。贾逵本以为进城搜寻只是四处走走看看,没想到在高温中这么难熬,走上一圈就赶上一场大仗了。那些番兵在大火中的惨状,由此可以想见。
走了一半,贾逵觉得实在难受,转身对身边的士卒道:“不行,我们且回去,等把北城门一起通了再进来搜寻。这城里热得厉害,走一个来回只怕要出事。”
一众士卒早已经热得难耐,只能不住地喝水降温。可也作怪,到了这个时喝了水之后不能变成汗出来,身体愈发难受。贾逵一说回去,众人纷纷赞同。
走不多远,路边突然传来微弱的呼救声,贾逵转身一看,就见一个番兵有气无力地趴在路边,不住地向自己招手。走上前去,见那人像是有话要说,贾逵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去听?手上用力,把人提起来,急急向城门走去,城里实在待不住了。
第126章 你在骗我们?
把人带出城来,找个通风的地方放了。喂过了水,贾逵见这番兵有了点精神,便就问他:“城里如此炎热,你是如何躲过去的?还没有其他人?”
番兵指了指身子下面道:“地底下城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活人的。”
卓罗城建在喀罗川冲来的泥沙上,很多地方比较松软,而且挖不多深就能见水。如果及时找到合适的地方,向下挖几尺深就能躲过这场大火。不过在如此小的城里聚集了数千人,大火起来,很多人发疯,互相砍杀,能过平安躲过**的地方并不多。
贾逵把人送到后面,报了杨文广,重新找人把南北两门一起打通,通了一会风才以入内搜寻。地上肯定已经没有活人了,此次他们专找僻静地方,看有挖下去的迹象,才仔细搜寻,果然又找了数十个活人出来。到了最后,才到城中心的城主府。
此时城主府的大门、窗户等木质部分早已经烧得精光,看起来跟废墟一样。到了门口贾逵吩咐众人道:“审过那些活下来的番兵,都说野利遇乞和人多保庆带了亲兵聚在城主府里,而且里面有地窖。别的地方向下挖能活下来,野利遇乞和人多保庆多半恙。他们身边还有亲兵,都打起精神来,切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应诺,一起进了城主府。转到后院,很快就找到了地窖所在。地窖的外面就有几具尸体,已经变形,跟外面街上的相差不多,想来是被拦在外面的。
把窖口清理过了,贾逵手持钢刀,带着几个士卒鱼贯而入。
进了地窖,还是几具尸体,旁边一个洞口,是挖出来的新土。贾逵一看,就知道外面这里是原来的地窖,野利遇乞等人想来是在外面挨不过,接着向下面挖,躲避热气。
站在新挖的洞口看了一眼,见里面黑漆漆的,没一点动静,贾逵不敢冒然进去,高声喊道:“里面若是有人,依次走出来!卓罗城已经破了,已为大宋所有!”
说完,仔细听了听,见没有人应声,贾逵又道:“你们若是不出来,我便在洞口点起火来,把你们当鼠类熏出来!大军即将离去,爷爷没空在这里与你们干耗!”
这话说完,里面就传出来人声:“爷爷饶命!我们这就出去,不要再放火了!”
贾逵听了后退一步,手持钢刀厉声喝道:“出来!弃去手中兵杖,一个挨着一个!”
说完,对身边的兵士低声道:“出城去寻盏灯来,这洞里我们必要仔细查过才可。”
兵士应声诺,飞跑着去了。
过不多久,洞里的人鱼贯而出,共是九个人。只见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散发,显然躲在里面的时候并不好过。不过他们待的地方已经够深,衣衫湿的。
紧紧盯着九人,贾逵厉声道:“哪个是野利遇乞?哪个是人多保庆?到了这个田地,隐瞒没有半分用处,只会白吃苦头,你们不要惹恼了爷爷!”
听了贾逵的话,九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人答话。
贾逵冷哼一声,也不理会,静静等着派出去的兵士取灯回来。
并没有多久,那个兵士飞跑着回来,手中提了一盏点着的煤油灯。贾逵接在手里,对众人道:“你们看住这几个番贼,我到里面看一看!”
说完,手中提着煤油灯,抬腿进了新挖出来的洞口。
这洞斜着向下挖去,没有多深,两壁便滴滴嗒嗒滴下水来,然后是一处稍微宽敞的所在。贾逵拿着灯一照,便就看见角落里缩着两个人。
握紧手中的钢刀,贾逵厉声道:“你们两个若是还能喘气,便就乖乖起身走到洞的外面去。待在那里装死,爷爷一人一刀,料理了你们!”
地上的两个人知道大势已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起向洞外走去。贾逵仔细看过洞里,见再没有人影,也没有新挖的洞口,才一起跟着出来。
到了洞外,贾逵也不再审问,与几个兵士一起押着这十一个人,直接出了城。
帅帐里,徐平一个人据案而座,起草着明天要用的祭文。这次出来,军中几个文采好的一个没有跟着,惟一一个田况还与张亢一起先行了,只好徐平自己操刀。
外面李璋唱诺,掀帘进来,叉手道:“经略,擒戎军下贾逵带人搜城,一共寻出五十二个活着的番贼,现正押往这里来!”
徐平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野利遇乞和人多保庆是死是活?有没有寻到?”
李璋道:“应该是寻到了,不过他们不说。贾虞侯带人寻到了城主府的地窖,其他番贼都说两人躲在那里,但虞侯从里面搜出十一个人来,却都不说身份。”
徐平把手中的笔放下,道:“给他们擦了脸,送到我这里来。野利遇乞曾经到过我们军营,莫非到了这个时候还心存侥幸,以为我们认不出他来?”
李璋应诺出去,徐平站起身,从案后出来,在帅帐中静静站着。
过不了多久,李璋和谭虎与贾逵一起,押着十一个人进了帅帐。此时这些人已经擦了脸,虽然样子依然狼狈,但面貌却清清楚楚。谭虎是曾经见过野利遇乞的,早在帐外就认了出来,为防他生事,自己亲自站在他的身后。
徐平看着被推到前面的野利遇乞,不耐烦地道:“胜败兵家常事,野利大王,今天你一败涂地,便该乖乖受擒。闭嘴不说话,难道就以为没有人认出你来了?烧城之前,我军中就擒获了不少番贼,随便找几个人一问,也能知道你们的身份,更别说你还到过我军中。”
野利遇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是一言不发。
一边的人多保庆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实早就已经被认出,脑子有点清醒过来。一夜大战,烧城之前宋军就俘获了不少人,怎么可能不开口就认不出身份了,人多保庆是被烧糊涂了,才信野利遇乞的话。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大声问徐平:“我们人多族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一定要烧死在城里!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何至于如此歹毒!”
徐平看了看人多保庆,道:“你这话问得好笑,难道野利遇乞没有告诉你?我可是明白跟他说过,城内的人非死即俘,你们据城不降,我就把卓罗城烧成白地!”
人多保庆一下子怔住,猛地摇了摇脑袋,转过身看着野利遇乞,厉声道:“大王,你不是说宋军只要我们的人头,不许降的吗?难道,你一直在骗我们!”
第127章 大捷
不知名的野花偷偷地开放,吹到脸上的风再没有一丝寒意,春天就这么来了。
卓罗城边的一座小山,徐平读罢祭文,在碑前焚烧了,静静地站了一会。这附近数座山头,密密麻麻全都是新立起的坟头,埋着此战战殁的党项兵。仁慈之心和霹雳手段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实际上没了仁慈之心,可能就只剩下暴戾,而没有威严。
收殓战殁亡人,徐平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从心里觉得应该这样做。他希望给自己带出来的这支部队一种品格,一种基于责任感升华出来的勇往无前、战无不胜的特质,而不只是打打杀杀。王师就应该有王师的风范,而不能如同蕃胡一样只有虎狼之行。
抬起头,转过身,徐平对一边的谭虎道:“押野利遇乞过来。”
谭虎应诺,不大一会,带士卒把野利遇乞押到徐平身前。
徐平看了看一边同祭的人多保庆,又看看野利遇乞,道:“烧城之前胸到我帅帐,我对你说得明白,只要弃杖,我保你城中人马安然无恙,且衣食无忧。结果呢?你不但是自己不降,回城之后还假传我的话,说是不许卓罗城中兵马投降。野利遇乞,此次烧死数千人的惨祸,一大半要算在你的身上。”
野利遇乞面无表情,沉声道:“今日我为你阶下之囚,怎么说都由你。不过,火总是你放的,我也一样在城里被烧!”
“为一军之帅,自当体恤士卒。你们据卓罗城不降,那么我必然就要选少伤及本部兵士的办法破城,堆柴烧城是势在必行。火是我放的不错,就在现在,我一样要说这火放得理所应当!而你是在明知要全城俱亡的时候,去欺骗人多一族。”
见野利遇乞黑着脸不再说话,徐平道:“你在党项地位尊崇,如今被俘,我只能派人把你押往京城,由朝廷处置,不能在此取你性命。只好学古人以发代首,以尉地下亡魂。来呀,去了野利仁遇头上须发,以祭奠地下亡灵!”
谭虎应诺,带了两个士卒上来,把野利仁遇按住,自己亲兵动手,把野利遇乞的头发割了下来,就在供案前烧化了。一边人多保庆看见,只觉得百感交集。
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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