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将门,这些历代从军的,从晚唐五代起,近二百年间就是吃的这碗饭,也只会吃这碗饭。大量禁军驻扎京城,连家属加起来,占了京城人口的一半,更加剧了这种局面。这个时代的城市有那么多工作机会吗?相比起来,当兵吃粮还算是个不错的养家糊口的营生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群体在膨胀。不只是人口的自然增长,还有新加入这一群体的人口向京城集中。大宋聚重兵于京城,又是养一辈子的体制,再加上新兵优先招军中将校士卒的子弟,使京城成了一座大军营。你在开封城随便碰到一个人,不是禁军士卒,就是他们的家属或者亲戚。而皇帝和文武百官,就住在这样一座大军营里。
这是个什么局面?不只是朝廷养兵的费用,开封府对天下财富吸得多厉害,这个群体对国家的压榨就多厉害。要知道,开封周围是中原富庶之地,却再无一大城,府内所管就有大量荒地。不管是西边的洛阳,还是东边的应天府,都发展不起来。黄河以北,除了一座开封城,竟然是离着京城越远的地方发展得越好。
正是这种人口构成,历史上靖康之难,开封迅速就成了一座空城。随着大军溃败,这些人又跑到临安,成了那座城市的主要人口。
到了这个时期,养这样一个群体,天下已经不堪重负了。西北战起,空拥巨额财政收入,历史上竟然打了没两年朝廷财政就被拖垮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形成这个局面,是经过了漫长的历史进程。五胡之乱,大量胡族内迁,把北方打烂。从那个时候起,这样一个集团就开始形成。隋之前的北方各个朝代,大多是以鲜卑为代表的胡族主导,他们统治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的族群为主导,伴以胡化汉人,作为自己统治的根基。自从这种统治的方式成形,便就阴魂不散,基本主导了以后的朝代。不过是有的朝代,经过大清洗后这个集团换成了汉人,有的朝代又改成了以前的形式,仍然是以入主中原的异族为主。
第256章 身上的刺
高欢为皇帝,经常对他手下的鲜卑人说:“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凌之?”转过身又对治下的汉人说:“鲜卑是汝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嫉之?”
这段话,生动地说明了寄生在国家上的军事集团的统治方式,客生性质。
从永嘉之乱,中原陆沉,涌入汉地的胡人军事集团经过了一百余年的混战,最终由鲜卑北魏统一了北方。也正是从北魏起,开始形成这样的一种政治格局。即国家有一个专门的军事集团,作为常备的军事力量,这个集团之外的人,负责养他们。不过在隋朝前,这个军事集团是特色鲜明的胡人和胡化汉人,而负责养他们的,就是汉人。
后来的统一王朝,不管是汉人王朝,还是胡人王朝,都维持了这个格局。隋唐本就是与北魏传下来的王朝一脉相承,所谓关陇贵族,不管后人如何美化,都是这个传下来的胡人军事集团的代表。到了大宋立国,这个军事集团里的胡人已经彻底汉化,曾经参与这个集团的胡化汉人,则又重新变成了汉人。不管是真汉人还是假汉人,总之这个军事集团已经成了汉人为主体,原来主体民族与这个军事集团的胡汉矛盾被掩盖起来了。
小的时候,我们被在外面被别人打了,厮打不过,就会狠狠地说一句:“你等着,我回去找人!”厉害一点的,就会说:“你记着,过几天我一定要打回来!”
小孩子的思维,还停留在这次我被欺负了,下次我要欺负回来。等到长大了,自然还是依然有人像小时候一样的性子,但正常的,应该是知道打人是不对的,最好把这厮关到牢里,让他从此改了这毛病。从五胡乱华之后的胡汉矛盾,发展到大宋立国,中原王朝的汉人还停留在我要欺负回来。
以前胡人视我们汉人为奴,男为其耕,妇为其织,这样压迫汉人的代表就是胡人军事集团。好了,我们现在翻身了,把这里面的人换成汉人了,我们的仇报了。当然,大宋立国的时候汉人还没有翻身,还做不到这一点,只是这个军事集团的胡人汉化了,汉化的胡人褪去了原来的颜色,恢复了汉人门第。
此时的人们,还认识不到这样的一个军事集团本不该存在,不管政权好不好战,汉朝灭亡前的中原王朝都不会养这一个独立于社会之外的特殊人群。这像身上插了一根刺,年深日久,长到肉里,以致于已经忘了这不该是自己身上的东西。偶尔想起要拔出来,又拔不动,又特别地痛,好似平时也感觉不到,便就那样长在那里吧。然而这根刺周围的肉是会烂掉的,一年一年地烂下去,终会要了自己性命。
东方西方,其实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不过罗马被蛮族灭亡了,时不时灭亡罗马的蛮族,会向周围的人显示一下罗马的荣光。汉人太顽强,硬是不灭,撑了两千年。然而再是顽强,王朝换一个是汉人的家族上台,汉人的文化、传统、政治等等也不会原地满血复活。
这根刺,一直牢牢插在中原汉族王朝的身上。每当有异族入主中原,还会把这根刺拔出来,重新擦得明亮,向汉人示威一番,插到更要害的地方。
这个传统顽固得难以想象,以至于当最后汉人被压迫到灭亡关头,终于奋起,这刺不用拔而自然消散,还有人认为这是汉人政权的传统。有人一直在怀念有这根刺的时光,说那是中国最辉煌的时候,万族来朝,你看连异族都融入了我们之中。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是正常的,但这样一根异族文化的刺,却不可能让身体舒服。
这根刺有拔出来的机会,就是岳家军一路凯歌,向着光复中原进军的时候。岳飞组建起来的岳家军,当然不是他的私军,从一开始就是最没有私人色彩的朝廷军队,叫岳家军只是那个时候的习惯而已。其他大将一样这么叫,在此之前杨家将、种家将叫得欢实。
岳家军与其他的各支大军有方方面面的不同,从兵源,到兵制,最有正规军色彩。特别是岳家军吸收了大量义军,而义军又来源于宋后期的保甲兵力。而保甲兵力,从军事文化上,正是宋朝想解决身上三衙禁军的这根刺,从军事文化上接上秦汉传统。再加上岳飞本人的个人魅力,这支军队与那个时代的所有军队都不同,表现出了不同的气质。
岳飞之死其实简单明白,金国不想打了,让宋臣服。赵构求之不得,自谓能做成这件事的秦桧有了机会。为了削弱宋的军事实力,也是为了证明赵构朝廷真地服了自己,金国要求宋杀大将。原来就与金有勾结的秦桧想向韩世忠下手,各种原因换成了岳飞。作为敌国的金是提出这件事的人,配合敌国做的主谋是赵构,主持者是秦桧,帮凶是张俊。
后人想不通,大宋君臣怎么会做出这种仇者快、亲者痛自毁长城的事情,试图挖出背后的真相。这有什么真相?诬告岳飞的是他的部将王俊,最初下手构陷的是张俊,入狱冤枉岳飞的是秦桧及其帮凶,最后监斩岳飞的是杨沂中。
这件案子主凶、帮凶、协从其实都很清楚,只是非要有人与他们相互理解,拼命要挖出背后的故事来。有的人考证赵构变态,有的人考证岳飞自取死路,更有的人罔顾事实说岳飞太能打,威胁到了文官的地位,文官集团要弄死他。岳飞是与文官集团关系最好的统兵大将,事后受到牵连的,也是以文官集团的主战派和暂时议和派为主。
后人不想承认的,是岳飞是一位超越了时代,有可能带来重大政治和文化的变革的伟大将领。他自己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武将不同,他的岳家军跟其他军队不同。当然,后人还一定要把岳飞与其他将领看作一体,不想承认军事力量在岳飞之死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岳飞之死,起自部将王俊构陷,第一个欣喜若狂下死手的是张俊,此后接掌的是秦桧及其帮凶组成的文官中的汉奸集团。最后下令杀岳飞的是赵构,监斩的则是另一位统兵大将杨沂中。这些人,加上敌对的金国,就是害死岳飞的凶手。
后人有一种迷思,总是认为,岳飞作为武将,军事力量是站在岳飞一边的。即使抛开直接参与的几位重要将领不谈,岳飞亡后,全**事力量保持了沉默,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赵构是怕金兵,但金兵到底没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跑得够快。但是跟在他身边的军事力量,却数次拿刀对着他,手一滑就宰了他。跟害怕金兵一样,他同样该怕自己身边的军事力量跟他立场不一样。金兵要来杀他还要过岳飞那一关,身边的军事力量要再次对他动手,可方便得多。在这个当口,只要这些将领表示自己反对杀岳飞,表示自己反对不要脸地议和,军中情绪如果是这样,赵构岂敢下手?这样讲并不是说那些将领逼着赵构杀岳飞,或者他们建议赵构杀岳飞,他们很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没有表示反对。
没有表示反对意味着什么?大敌当前,国破家亡,生灵涂炭,本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军事力量,默许了朝廷投降,默许了杀最优秀的将领,一声不吭。
不要用这些军事力量是因为忠君服从才不表示反对意见当借口,大宋没有那么忠诚的军队,除了岳家军。对于当时赵构身边的军队来说,拿刀造反是家常便饭,在之前,在之后,被人骂了,吃得不好了,甚至只是因为心情不爽就造个反的大有人在。
北宋是以军立国,一百多年敛天下之财以养军。就是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在有人踹门的时候也要叫一声。然而这数十万大军,在朝廷投降杀大将的时候,态度是沉默。
岳飞身后,被牵连清洗的是哪些人?朝中的主战派、暂时议和派文官团体,这是阻挡赵构投降的主要力量,被清除一空。岳飞军中与以前的军事传统格格不入的人群,同样被清除一空。还有一个人群,军事力量中的一部分,义军系统。
岳飞亡后,当时军事力量中的义军系统遭到了大清洗,有的人走了,回到沦陷区继续反金。有的人留了下来,郁郁而终。他们举旗反金,南下指望跟朝廷大军一起,杀回到中原故地,救自己的父老乡亲,终是一场空。大宋的军事力量,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徐平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恐惧?因为他之前还没有想清楚这些,只是自己的经历和面临的处境,让他隐隐约约对此有些感觉。天都山一胜,突然朝中群臣跟打了鸡血一样,要彻底清算历史旧账,予头直指禁军,把徐平推到了风口浪尖。
第257章 文武之德
徐平这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对一件事如此郑重,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前世,徐平常听人说宋朝是重文轻武的时代。能背几首诗词,好拽两句文的人对这样一个时代心向往之,而对这个朝代对外的窝囊痛心疾首的人,则恨之入骨。
这个时代是不是重文轻武?是的,而且其严重程度远非徐平前世所能想象。但是程度超出徐平意料,内涵却与前世的理解大相径廷。重文轻武,并不是文官歧视武将。
要理解重文轻武是什么,必须就要知道这个说法起自何方,为什么出现。这个说法非起自汉族王朝,要追其源流,就要从一个谥号里有一个“文”字的少数民族帝王说起。
拓跋宏,后改姓为元宏,北魏高祖,谥号孝文帝。这个人在徐平前世的历史课本上大书特书,他是民族大交流、大融合的代表人物。在其主政时期,鲜卑北魏迁都洛阳,开始了被史书称耀的“孝文帝改革”。改革内容史书已有详述,简要来说,就是政治制度学习汉族王朝,鲜卑改汉姓,易汉服,习汉礼,移风易俗。两个字概括,就是“汉化”。
交流与融合从来不是单向的,也不可能单向。有汉化,就有胡化,就有反汉化,就有反胡化。自孝文帝后,入主中原的胡人反汉化,和中原汉人的反胡化,与一部分胡人的汉化和一部分汉人的胡化同时进行。后来的隋唐两宋,均是这一进程的产物。
孝文帝改革是入主中原的鲜卑人主动汉化的**,在他之后,立即进入了另一个反汉化的进程。标志**件,就是六镇之乱,徐平前世又称六镇起义。
因为迁都洛阳,六镇军民曾经作为整个王朝人上人的地位消失,心怀怨恨,遂起兵反叛。他们是保留了鲜卑旧俗的人群,认为南迁洛阳的鲜卑上层,兴汉人文治,而忘掉了鲜卑尚武的旧传统,重文轻武。重视汉人文治,重用汉人,重用汉化的鲜卑人,而忽视他们这些鲜卑旧人。只有汉化了的鲜卑人才能当大官,而他们这些保留尚武旧俗不识字的鲜卑旧人被朝廷冷乱,国不是国。这场动乱最终使北魏灭亡,此后中原走马灯一样改朝换代。
文武轻重之争就是起自此时,文指的是汉人文治,武指的是鲜卑尚武的旧俗。汉化的就是文,反汉化的就是武,以价值取向区分,倒是不分汉人胡人。与此对应,文武谁轻谁重伴随的,是汉化与反汉化。随着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身份不再重要,代之的是文化取向。文包括了汉族的知识分子和异族主动汉化的知识分子人群,他们自认为是汉人,武则包括了本来的异族和胡化的汉人,他们自认为是胡人。
在这场汉化与反汉化的冲撞中,双方在中原大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无数的血腥杀戮。如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入洛阳后尽杀汉化的鲜卑上层。
汉人上台,就排挤宗室,兴文教。胡人上台,鲜卑轻华人,武职疾文士。经过了数百年的血腥斗争,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双方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隋唐。
此后安史乱起,经过二百年乱世,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最终崛起。最后由宋代周,赵匡胤依靠这支军事力量一统天下。这支力量的传承,就是禁军。
历史总是不按人们的意愿来,由于唐朝大量向内地迁入胡族,与以前数百年胡汉争斗结合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由汉化胡人和胡化汉人的群体。而本来应该融合完毕的胡汉之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重文轻武在这个年代特别严重,就是因为禁军的力量已经被限制,就像一匹狼被关进了笼子里。从宋太宗之后崇文抑武,上来的新生力量,代表就是文官集团。这个时代的文武之争,依然是数百年前的胡汉矛盾的延续。文官集团对这一点有清晰认知,同样是统兵的武将,岳飞便争取到了文臣集团的认可与支持。双方矛盾的最**由王安石变法表现了出来。除了纷纷乱乱的各种改革措施,变法军事上最重要的,就是借着对外河湟开边的军功,着手收拾禁军集团。封桩阙额,行保甲,意欲把这一集团彻底连根拔起。
历史是一个小姑娘,你左看也美,右看也美,任你打扮。这个意思,是说历史本来是由许多事件交织在一起的,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你可以取出一个方面来讲。同样的一件事情,当跟不同的事情联缀起来,表达出来的意思可能就截然相反。当然,历史的背后必然有一个逻辑,不过大多数人对于寻求这个逻辑没有兴趣,历史也只是谈资。但对于现在的徐平来说,历史不是简单的谈资,他需要找出这个逻辑来,这关乎他身家性命。
历史自有其轨迹,想着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