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帅帐里,徐平跟吴遵路分析着面对的局势。他特别担心,自己的大军北进,党项的部落再重新作乱。这种部落地方,打下来是风卷残云,但稳定下来特别麻烦,不是派官吏驻军就可以的。徐平大军二十万,要完全控制党项的土地,还必须有不少于这个数字的内地人口迁来。这里有了足够的农耕人口,才能扭转部落化、游牧化的趋势。
对着地图,徐平跟吴遵路讲过了各个地方的党项大族,对他道:“攻下灵州后,我会在这里驻军十日左右,进行修整,同时解决元昊。灵州以南的耀德、溥乐两城,已经派兵过去重新修整,并在那里储存粮草。有了这两城,便就跟清远军接了起来,许怀德所部会派一万人前来灵州,助你镇慑党项诸部。”
吴遵路点了点头,指着地图道:“天都山一带如何说?那里党项大族不少,若说防部落作乱,最先要防的就是那里。”
“天都山归泾原路,自有都巡检司镇慑,你不需要分心。东边清远军以南,则归于环庆路,兴灵路以清远军为界。你所辖之地,除兴灵两州之间,多是瀚海大漠,党项的人口并不多,部落也少。没办法,现在泾原、环庆两路的巡检司兵多,你这里人少,最大的麻烦还是归于他们。兴灵路最要紧的,是赶紧从中原招兵,调官吏前来,并尽快在兴灵两州间置营田务。若有必要,可以先从秦州营田务调人来。”
吴遵路连连称是,他只带了几个随行小吏,现在就是个光杆司令。现在地方上实行军民分离,与以前的帅府不同,不能再用军队的统兵官兼任地方官,人手缺得厉害。而且徐平的大军会迅速北上,地方治安需要另行招军,更加棘手。好在兴灵两州之间是原来开垦成农田的地方,汉人比较多,番人部落比较少,相对来说容易稳定一些。
想了一下,吴遵路道:“我未到这里之前,便就听说许怀德军之前寸功未立,被周边将领视为笑谈。都护统大军北上之后,这一带全都委托于他,可不可靠?”
徐平笑道:“昊贼一灭,党项各部再无能号令全族的人物,纵有叛乱,也只是几个番落而已。秦凤路以前的兵马,还不如许怀德所部呢,数十年间可曾有大乱?”
吴遵路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秦凤路兵马不多,周边也是到处蕃落,不过从来没有出现过可以挑战官府的势力。最大的一次乱子,就是宗哥李立遵犯秦州,被曹玮一战击溃,从此吐蕃就不再有什么作为了。厮罗的兴起,还是借了河西六谷蕃部被元昊驱赶南下的机会。不过党项到底出了元昊祖孙三代,总不是秦州可比。
见吴遵路忧心忡忡的样子,徐平道:“纵然有大乱,还有我统大军于五原城,随时可以调转头来。契丹纵然会在秋后出兵与本朝争阴山,也不是急切间能来的。而且过云州之后就是党项族之地,并不比我们大军前出容易多少。你不需过于担心,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置起营田务,把兴灵两州之间能引黄河灌溉的地方开垦起来。”
第281章 最后期限
元昊到了韦州,很快就发现大势已去。曾经辅佐他的忠臣良将不冷不热,虽然没有明着造反,但也没人再听他的吩咐。只能借着仅剩的数千亲卫,维持自己的地位。
没移族是天都山没烟峡一带的党项大族,其首领没移皆山有一女,生得容光潋滟,千娇百媚。元昊在天都山建南院,偶然见到,许给太子宁令哥为妻。
天都山一战,没移族举族相随元昊,到了韦州,很快成了这里最大的势力之一。
有一天元昊突发奇想,把许给自己儿子的没移氏纳入宫中,立为“新皇后”。这个时候的元昊大势已去,干脆纵情声色,我行我素。贪图没移氏的美色是这样做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原来的豪族大酋已经不再支持元昊,元昊需要新的支持力量,僻处天都山一直游离在党项核心之外的没移族成了他的选择。
女儿成了新皇后,没移皆山以国丈自居,党项天下有他的一半,在韦州跋扈起来。外面曹克明大军紧紧相逼,韦州的党项大族依然在争权夺利,丝毫不停歇。
韦州虽然不是名城要地,周围的山间盆地却水草丰美,党项的部落非常多,这个年代是人口稠密的地方。与天都山一样,韦州一带对党项的重要性还要高于兴灵两州的灌溉平原。元昊每日在纵情酒色之余,依然有一个梦想,靠着契丹调停,与宋讲和,借着韦州一带的资源和人口,再次兴盛起来。当年他祖父继迁的处境比他还难,不是一步一步起来了?
春天悄悄走了,夏天不知不觉就来了,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韦州野利旺荣的住所,一株大杨树下面,铺了一张毡毯,中间的案上摆了附近的野果和几样肉食。宁令哥坐在案边,一边喝着酒,一边默默吃着东西。
野利旺荣坐在另一边,冷冷地看着宁令哥,黑着脸一言不发。
宁令哥有些怕野利旺荣,只装作没有看见野利旺荣的神色,喝酒吃肉不停。他的亲舅舅野利遇乞陷在卓罗城,天都山又没了另一个舅舅野利仁荣,现在野利族的大权尽都归于野利旺荣,对他就没有以前那么疼爱了。但宁令哥不得元昊宠爱,惟有依托在野利家族庇护之下,不然新近得势的没移族随时会对他下手。纵然有些冷言冷语,也只有忍着。
见宁令哥抹了抹嘴,向后边挪了挪身子,野利旺荣沉声道:“如何不饮酒了?”
宁令哥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酒多伤身,不宜多饮,我已酒足饭饱了”
“你身为一国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被他人夺了为妻,平日里缺吃少穿,活的还有个人样吗?酒多伤身,你这种人活着又有什么用?早早喝死,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是好事!”
宁令哥向后挪了挪身子,小声道:“我又有什么办法?乌珠阿爹要”
“乌珠要你的妻子你就送出去?要你的命是不是也送出去?”野利旺令声色俱厉,“我野利家两位族主为了元昊那厮被俘,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一个外甥做太子,却被如此对待,元昊那贼丧心病狂!可恨你这小儿没半分志气,被人欺负了,只会来舅家蹭吃蹭喝!”
宁令哥低下头,小声嘟囔:“我又有什么办法?做太子有什么用?除了阿舅家,谁还理我?纵然心中再是不满,还不是生受!别的大臣还有部落,我却什么都没有”
野利旺荣猛地站了起来,弯腰怒视着宁令哥道:“你缺什么?你缺的只是一个男儿的担当!有骨气,现在就提剑去把元昊那厮斩了,我扶你做本国之主!”
宁令哥低下头,抱着腿,一声不吭。
野利旺荣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宁令哥道:“夺妻之恨,哪个男人能够忍得了?更不要说,你娘被元昊那厮打入冷宫,最近又要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好好想想,再这样窝囊下去,不要再来我门里,侮没了野利族的家风!”
看着野利旺荣怒气冲冲地离去,宁令哥把头埋在腿间哭了起来。元昊生性跋扈,宁令哥从小就畏之如虎,哪怕是被封了太子,在父亲面前也是战战兢兢。
想起未婚妻子千娇百媚的样子,再想起现在她正被元昊养在韦州的临时宫殿里,宁令哥只觉得无地自容。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还成了自己的母亲,这种事情简直就是禽兽所为。但怎么办呢?抢自己女人的不但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一国之君。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令哥又到了案旁,一个人自斟自饮。野利旺荣说得对,自己这个样子还是喝死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眼看要亡国的太子,一个天天要到自己未婚妻前称母亲问礼的男人,没了前途,没了尊严,活着只能沦为别人笑柄。
野利旺荣坐在客厅里面,阴沉着脸,一动不动。一个亲信不时过来,告知现在宁令哥的动静。听到宁令哥借酒浇悉,野利旺荣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要滴出水来。
灵州已经被攻破了,犹豫不降的鄂桑格被徐平斩于闹市,以儆效尤。党项的各大族再无战意,打又打不过,徐平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何必要再拼命呢?
东线的范仲淹挥师沿浑州川北上,越过长城岭,已经攻破了洪州。麟府路的折继闵逆兔毛川,逼近地斤泽,那里的很多部族闻风而降。党项的大势已去,元昊的政令连他现在的王宫都出不了,韦州城里都没有几个人听他吩咐。
想起在鸣沙县附近看到的宋军连绵不绝的运粮车队,野利旺荣就喘不过气来。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在这大旱之年,党项哪里还有跟宋朝对抗的本钱。以前赵继迁是怎么打败宋军的?断了宋军的粮道而已。只要粮草不绝,那个时候的宋军党项都无法对抗,更何况是现在战力惊人的陇右大军。现在宋军的粮道不是没有人骚扰,过镇戎军之后,一样有部落去抢。只是轻易打不过宋军的运粮大队,抢不到什么,还紧接着遭到巡检司扫荡,几个出去抢粮道的部落已经被从葫芦川两岸抹掉了。首领族诛,百姓被押往内地运粮。
再打下去,各部落连自己的人都笼络不住。说一千道一万,到宋军那里有吃有喝,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吃喝重要?不归附朝廷,连肚子都填不饱,这仗还怎么打?
徐平已经给野利旺荣为首的几个大豪酋发来最后通谍,以五日为限,再不献韦州城投降,宋军几路大军就将合攻韦州。城破之后,元昊以下,所有首领一体问斩。
第282章 父子相残
监视宁令哥的亲信进了门来,行礼道:“大人,太子已经烂醉,趴在案上哭呢。”
野利旺荣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沉声道:“元昊那厮现在哪里?此事要紧,不得有分毫差错!”
亲信道:“回大人,元昊正在新宫殿的花园,与没移皇后饮酒行乐。”
野利旺荣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对亲信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去请成克赏和卧眷诤大人,让他们去元昊宫殿,就说我有要事要禀报乌珠。还有,不要走漏口风,特别是没移氏族人和张陟、杨守素,今夜不许他们到元昊宫殿去!”
亲信应诺,转身出去按照野利旺荣的吩咐行事。杨守素是元昊的谋主,张陟则是出于身份特殊的张家,这两个汉人,反而有可能是对元昊最忠心的。
太平兴国年间,党项首领、定难军节度留后赵继捧献五州之地,奉诏入朝,从此留在京师,由此引发了党项之乱。当时党项部落分成两派,一派支持赵继捧,首领入京享受荣华富贵,本族土地献给朝廷。另一派则支持赵继迁,叛宋自立,不去京师。
赵继迁能够坚持下来,并最终初步整合党项各部,他的谋主张浦功不可没。张浦力主暂时放弃城池,走避漠北,联合豪酋,以图再起。正是张浦的辅佐,赵继迁最终得以咸鱼翻身,最终掀起大乱。赵继迁死后,也是张浦辅佐德明,以“避战求和”的战略,把赵继迁打下来的地盘最终消化掉。张浦的“走避漠北”之策成全了赵继迁,从宋朝手中夺得了自立的本钱。“避战求和”又成全了赵德明,消化了夺得的地盘,并向四周扩张。
元昊叛宋自立,最重要的谋主是杨守素。这些已经党项化的汉人,跟一般的党项豪酋不同,他们跟党项的中央朝廷息息相关,反而没有什么部落的羁绊。元昊没了,其他豪酋还有可以依靠的部落,他们则失去一切,是党项最坚定反对降宋的人群。
徐平已经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对党项政权中的汉人高官不抱幻想,约降谈判主要是针对各大部落的首领。党项地盘上的汉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汉人官员则不可信,信他们还不如信元昊。党项平定之后,这些汉人官员不会留用,以彻底斩断部落自立的文化基础。
野利旺荣深吸了一口气,昂首出门,径直去寻宁令哥。
到了杨树下,弯腰看了看正趴在案上哭泣的宁令哥,野利旺荣伸手把他一把提了起来。
宁令哥吓了一跳,抹了一把眼泪,哭着问道:“阿舅欲要如何?可怜我的一条性命!”
野利旺荣黑着脸,沉声说道:“元昊欲要废了你的生母,立没移氏之女为皇后。你为人子,岂能忍得了这种事?随我去问元昊,问问清楚!”
宁令哥吓得哭了起来:“阿舅,我如何敢做这种事?不看我面,也看阿母的面上,莫要逼我!我终究是野利家里的骨血,此一去,必然丢了性命!”
野利旺荣把腰间的剑塞到宁令哥手里,声色俱厉:“你也是七尺男儿,为人子,怎么没有一点志气!拿着剑,去问一问元昊,他敢欺你,就斩了他!”
宁令哥吓得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阿舅要我弑父?弑君?”
“城外到处都贴得有榜文,元昊叛朝廷为不忠,苛虐百姓是大罪,一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哪里有什么弑君、弑父?!斩了元昊,你就是党项之主!”
说完,野利旺荣拖着宁令哥,带了亲信随从,大踏步出了住处。
元昊的新宫殿就是原来的韦州刺史府,与他以前的宫殿比起来自然显得狭仄,不过在韦州城里已经是富丽堂皇了。韦州是重地,储存极多,倒还够元昊挥霍。
成克赏和卧眷诤各带亲信人马,已经等在宫殿外面。见到野利旺荣前来,一起扫了一眼提在他手中的宁令哥,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径直向宫殿走去。
守在门外的隈才浪罗见到众人到来,上前叉手行礼:“乌珠正与没移皇后在后衙的花园里饮酒行乐,几位大人有事要禀报,可随我前去。”
野利旺荣点了点头:“正是有要事要见乌珠,烦请统领带路!”
隈才浪罗点头,再不说话,让手下卫士守住宫门,带着众人进了宫殿。
到了后衙,隈才浪罗示意众人在花园稍等,自己一个人到了花厅,对正在与没移皇后调笑的元昊道:“乌珠,太子有事,与野利大王、成克赏大王和卧眷诤大王前来,一起面奏!”
元昊推开没移皇后,冷着脸道:“有什么要紧事?非我传唤,谁敢入我宫殿!让那逆子速速回去,有事情明天再奏!夜已深了,我自安歇!”
隈才浪罗神色不变,叉手道:“太子与诸位大王已到花园里,乌珠还是见得好!”
元昊猛地站了起来,怒气勃发,指着隈才浪罗道:“不得我的命令,你竟然敢把人放进这里?是要反了吗?让那几个人滚,一会问你的罪!”
隈才浪罗看了看元昊,也懒得再理他,转身朗声道:“太子与诸位大王前来见驾!”
元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为自己最亲信的十铁卫之一,隈才浪罗这是要造反吗?今日是他当值不错,但刺史府的前衙,还有两位亲卫在那里,他能成得事?
野利旺荣放下宁令哥,把他扶稳,沉声道:“去砍了元昊,我们扶你做党项之主!”
说完,与成克赏一起推着宁令哥,带着亲信向花厅走去。
见到宁令哥提着剑向自己走来,元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他道:“你这个逆子,提剑入宫,是要造反吗?我只要一口气在,岂能反了你!”
到了花厅,野利旺荣与成克赏一起手上发力,把宁令哥推上前去。
元昊看着宁令哥跌跌撞撞向自己走来,转身看野利旺荣和成克赏,厉声道:“今日之事是你们两个谋划?我何曾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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