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讨厌的家伙吧……
比花岗石还要坚硬的性格，究竟想要支撑起什麽？
再度缓缓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时之砂再一次倒地的场景。
记忆中，就没有见过那家伙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无力。不过尽管如此，当下一次站起来的时候，迸发出来的杀气和凌厉的眼神依旧如故。
明明知道这个人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但淡淡的心疼感，却渐渐为这个人萌生。
什麽时候，像自己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了？
如果自己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玩家，一定会果断地选择站在这家伙的身后吧，而不是像空有一身强大力量却什麽都不能做的GM，始终只能和身边哭泣的孩子一起，安静地旁观。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漠才终于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时之砂躺在沙地上，早已没了呼吸。
一旁的红叶还在无助地抽噎。这个孩子大概受了惊吓，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麽。
小孩子果然不适合太早接触成人的网游。刚才发生过的事情，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她单纯的思想中，不明白为什麽一群人要用对付杀父仇人一样的凶猛态度，去围攻另一个人。
卡拉迪斯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卷起一些细小的沙粒，轻轻拍打在时之砂的身上。
沙漠里的风，很难得像现在这样温柔，温柔得如同海恩女神的手。
013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试图更接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时之砂忽然开口了，熟悉的温和嗓音飘散在风里，但很意外的，他并不是为了安抚红叶，也没有叫红叶快点回去……
“你在这里吧，泽林？”
013的步伐，刹那间终止于此。
“泽林？”
又淡淡地唤了一声。
非常平静的语气，仿佛笃定要找的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
013面无表情地静默着。没有回答，没有移动，也没有打算现身。
红叶止住了抽泣，抬起一双红红的大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土地。
可是耳边除了风轻轻拂过之外，再没有任何多馀的声音。
“泽林，有句话之前忘了说。”
沉默了一阵，躺在地上的人再度开口。
“就算你无意再给任何机会。但是，让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
“……”
淡淡的温和的语气，是一种强大的魔法，能瞬间剥夺听者呼吸的权力，继而全身僵直，无法思考。
说完这句之后，时之砂就不再讲话了。似乎在享受沙漠中的风，惬意地阖上了眼睛。
就连处于失意的时刻，都依然如此讨厌的家伙……
013单膝跪站在尸体旁边，不由自主地倾身，就像整个人都被催眠了一般，缓缓地朝他伸出手去。
尸体状态的时之砂，无法动弹，双目紧闭，皮肤呈现出灰暗的色泽。经过刚才反反复复的激烈打斗，他全身上下已是伤痕累累，衣衫残破，武器半毁，看上去狼狈不堪。
013知道，只要一旦复活，这个人又会恢复成往日儒雅的模样，用那双犀利无比的眼睛看人，嘴角照例挂着人畜无害的淡淡微笑。
这个人，既冷漠又温柔。
他们之间的交集，不算多也不算少。作为朋友来说或许太少，作为GM与玩家之间又实在太多，多到甚至超过了彼此该保持的界限。
黑老鼠经常性的训话，013都只当是废话，但是他也非常清楚，只要是在游戏之中，GM与玩家间理应保持一定的距离。
就像现在这样……尽管两人靠得很近，却无法进行任何交流的距离。
咫尺天涯的距离。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013却始终没有收回伸出去的手。
时之砂的眉间有一抹伤。是在之前的激斗中，不知道是谁用刀剑留下的痕迹。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眉间的一刹那，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强烈的光。
尸身化为光体，顷刻消失在沙漠之中，了无踪迹。
时之砂已经选择回城复活。
而013那只临时失去目标的手，深深地按在了柔软的沙地上。
（51）
“泽林。”
想要快步离开会议室的步伐，被身后的声音制止住了。
013顺从地停下来。
如果叫他的是黑老鼠或者别的什麽上司，以他现在的心情来看，一定听不进去半句对方的话。
但是他们的组长不一样。永远以温和的口吻与亲切的微笑面对他人的红衣001，是组里每一个人都乐于亲近的对象。这些年来，他帮大家做了多少事，他带领大家度过了多少难关，也是每一个人都铭记于心的。大家都说，就连一向冷淡的红衣013，都不会拒绝他提出的要求。
他很会察言观色，很善解人意，就像现在这样，在所有人都离开小型会议室之后，用略带担忧的口吻问道：
“泽林，你没事吧？最近看你似乎有点不在状态……是不是心情不好？”
013沉默着，没有回答。
“有件事得跟你交代一下。”他似乎很为难地说出下面的话，“你的停职通知已经下来了……就从明天开始。”
“到什麽时候为止？”
“……另行通知。”
“明白了。”
013脸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不愉快的情绪。只因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泽林，你跟江主管一直处得不好，是不是情绪受他影响太大了？我会向上反映一下，争取早点让你回来……”
“谢谢你，组长，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泽林？”
“其实组长，你知道黑衣018是为什麽离开公司的吧？”
“……”
随着这个问题的出口，房间里的气氛登时变得诡异而紧绷。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出现瞬间的停滞，013轻轻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的时候，有很多情绪再也无法隐藏。
“他发现了他的同伴们在做什麽，非常失望，他并不愿同流合污，最后被所谓的同伴们逼迫着离开……”
“泽林！”话被急切地打断，“你到底在些什麽？”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麽，不是吗？”
013的神情冰冷，自然不带任何玩笑的成分。短暂地辩驳之后，红衣组长再也无话可说。
“黑衣们之所以对时之砂的事冷眼旁观，都是因为和独舞私下有约定吧？复制高级武器及材料贩卖，从前还算做得隐蔽，现在却明目张胆地成为了”买主“的庇护伞。独舞，王者天下，BELIEVE……还有几个公会来着？和玩家相互勾结，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冷淡的话语中，挟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怒意。
“作为大家一直信赖着的你，为什麽也要放纵这种行为继续？”
“……对不起。”
“你们对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013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濒临失控的情绪。
“你们对不起的，是无神界ONLINE的无数玩家。”
“泽林……”
“我明天才算正式停职，对吧？”013转过身，朝门口走去，“那麽今天晚上，我还有权利留在这里。”
就算是最后的一晚……也还有些事情，必须完成。
独舞公会的集合地，这两日由法伦丁城更换到了附近的一个小村落。
决定是天堂月光突然下达的。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去小地方存储是屈就了自己，但作为会长的天堂月光态度坚决，众人也只就能跟着搬走。
会员们都觉得自家会长安静了很多，常常一个人坐在仓库旁发呆，不跟人说话，脾气却比以前更加古怪，一旦有人做错了事，会比之前更容易招来一顿痛駡。
此刻时间接近零点，天堂月光仍像往常一样闷坐。
“老大。”有人套近乎地凑过来，“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麽？”天堂月光的反应很冷淡，“你是想说，你们今晚瞒着我对时之砂动手的事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谁准你们这麽做的？宇宙带的头吗？”
“谁都不重要啦，况且参与者也不止是我们会的人，还有以前被”时之沙“屠杀过所以跟着报复的玩家，我们只是顺手帮这群无辜民众”惩奸除恶“而已。时之砂一个满级的人，被我们杀掉两级下去，实在太爽快了哈哈……”
“咣！”天堂月光突然一把推翻了武器架子，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老大你怎麽了……？”
“谁准你们私自对他动手的！？”
“呃……可是这人不是一直跟我们会作对，老大又很讨厌他……”
“你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就因为这样，我才一次都没能够赢过他！时之砂那个混帐……”天堂月光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转过头时，情绪已接近暴怒，“你给我滚开点！我看见你就够了！”
撞墙口的倒楣家伙耸耸肩，正打算远离这枚核弹，这时忽然有人从外面冲进仓库，一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狼狈模样。
“老大……不好了……！！”
“慌慌张张的干什麽？”天堂月光不悦地问。
“门口、门口……有……有……有……”
由于震惊过度，这人连话都说不清楚。天堂月光不耐烦地推开他，自己走到外面一探究竟。
刚出仓库门，刚看清眼前的场景，天堂月光就陷入了之前那人相同的震惊中。他甚至彻底地愣住了，再也不能言语。
其实，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他们都只是在做梦，对不对？
在这片名叫韦尔伯恩的普通小村庄里，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名死神。
身着红色长袍，手持巨大镰刀的死神。
他挥舞镰刀的动作优美而暴烈，银色的痕迹划过之处，树倒地裂，万物灭绝，绽开一朵又一朵血红色的花。
那双狭长冰冷的眼睛里隐藏着狂猛的暴风雨，只是远远地对望一眼，全身都无法再动弹，仿佛整个身心都坠入了冰冻的河水中，不能呼吸。
这是完全没有半点平衡可言的、单方的屠戮。大多数人在呆愣的时刻就被迅速斩杀，就算是反应过来试图反扑的人，也像渺小虚弱的蝼蚁一样，被神一般的强大力量和气势践踏成渣。
这是一种美得不可思议的暴力，就算是埋葬在这样的屠杀里……
天堂月光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那华丽的银色猛兽直指自己的咽喉。
“红衣013……”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并为自己短暂的痴迷感到羞耻。
“你不会得意太久。”红衣死神淡淡地说，“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红衣013！他妈的！你身为GM居然对玩家动手……你已经丧失了作为GM的资格！！”
有人操起武器怒吼着扑上来，被完美的防御壁迅速弹开。
“是的，我丧失了资格，从此这里不再属于我。”红衣死神面不改色地望着眼前的天堂月光，“但是同样的，你们也不会成为这里的主宰。”
“013……”一只手抚上近在咫尺的银色镰刀，感受那沁入骨髓的极致寒意，天堂月光低声问道，“你今天的行为算是警告，还是……”
“既是警告……”
红衣死神的手毫不留情地一挥，天堂月光顿时像木头一样倒下，血花四溅。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的微笑。
“也是，泄私愤。”
韦尔伯恩村、独舞公会的仓库附近此刻寂静无声，一轮红月所映照的土地上，宛如情人节艳丽的玫瑰花瓣，被人铺了满地。
“萧泽林！你都做了些什麽！！！”
频道里，传来007的咆哮声。
013已无需解释。
“你、你居然对玩家动手，你疯了吗？？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如果那些玩家上告，你绝对会被开除的！”
“他们不是已经上告了吗？”013移动至沙漠中央，漫无目的地行走，同时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麻烦你也尽快把这件事报告给黑老鼠，早点开除我吧，谢谢。”
“萧泽林，你……！”007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距离交班还有五分钟……你给我回来！”
是的，距离交班还有五分钟。
过完这短短的五分钟，R。GM013就要和无神界ONLINE告别了。
或许之后还会有人接替这个GM序号，但萧泽林这个人，从此不会再存在于RD。
在RD公司五年，无神界三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人不是冰冷的机器，就算表面再冷淡，心底深处还是会藏着几分眷恋。
但是，留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RD不是当年的RD，团队也不再是当年的团队。留在不愉快的环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讨厌的人指手画脚，在同事间维持表面平和的假像，不是他萧泽林所能忍受的事情。
他将不再是一名GM，他失去了全部的资格，失去了自控力，他用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近乎神一般的力量，对脆弱的玩家们动手。
泄私愤……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麽幼稚的举动。但是从会议室离开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像喷发的火山一样淹没了全部的理智，再也无法打消。
其实能得到什麽呢？
其实什麽也得不到。
就像那群人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围攻时之砂一样，最后又能怎样？
时之砂的骄傲没有被瓦解一分一毫，而那群人今后是否还会胡作非为，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情。
但是，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必须这麽做。
就当是为了自己。
为了那压抑许久的宣泄，为了那无处可诉的心情。
当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目标一直往前走，走到最尽头才发觉前方只有悬崖的时候，到底是该倒退还是继续？
013知道自己选择了往下跳。
就算，从此万劫不复。
交班时间到来的时候，013回到首都的控制塔，神色自然地拍了拍006的肩，转身就走。
一向迟钝的人总算也敏感了一回，皱着眉问：“013大人，你没事吧？”
“没。”
“停职的事情，我们都会帮你再说说……”
“谢了，小六。”013忽然很庆幸，这个孩子气的红衣006，还不知道那些持续一年多的私下交易。
如果知道了，恐怕免不了吵几架。到时候组长一定会很头疼，因为他向来最宠小六子，一直当亲弟弟看待。
不过……这些已经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晚安，013大人。”
“晚安。”
说完这句话，013选择下线。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放的下的，放不下的，都成为了过去。
尽管回家的路上还会出现错觉，把身上的深灰色风衣看成浓烈艳丽的红色，但那多半只是因为困倦，只是太想睡觉的前兆而已。
迈进空荡荡的家里，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红酒，013整个人恍惚了起来。
今天实在太过疲累，就像经历了许多天的叠加。
意识模糊间，仿佛听见有人在按门铃。
半夜三更能有谁造访？有嫌疑的，大概只有花京一人。
……真是麻烦的家伙。
撑起疲惫的身体去开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他怎麽也想不到的对象。
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镜片后那双清澈的眼睛，究竟属于谁？
唇边那抹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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