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摹想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想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哦,假定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再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难道有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变。一切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可怜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而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但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掉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眼光,使她感到高兴。“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迎接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明白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红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往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逐渐回想起她的处境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计划。于是希望和绝望,又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灵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候火车的时候,她厌恶地凝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对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蠢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喧哗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人低声议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登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放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向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形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tante!①”那小女孩喊着说——
①法语:姑姑。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装腔作势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任何人,她连忙立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俯在车轮上。
“这个丑陋的农民似乎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浑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放进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答。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惊惶神色。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留心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攀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对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罢了。安娜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们彼此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明白,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这种笑声使她很痛苦,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满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不痛苦的生活环境;我们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千方百计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够摆脱苦难,”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得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仿佛回答了安娜的思想。
“摆脱苦难,”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误解,她丈夫欺骗了她,因此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隐秘。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索起来。
“是的,我苦恼万分,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使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生厌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喊叫?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好像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避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却那样难以理解,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中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们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凝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拦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在对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两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凝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人们不让她安静。他们又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几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驶近了,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突然间回忆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第八部
“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样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片,使她的心里充满了寒彻骨髓的恐怖。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现在这么害怕形单影只,以致于等不及仆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不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叫米哈伊尔拿着立刻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坐下写道:
是我的过错。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仆人。
她现在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里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儿,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期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思想。小女孩,坐在桌旁,顽强而猛烈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就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但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动作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压抑着呜咽,她匆匆立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露出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辩白,我还是会相信的。如果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
她望望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万一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淌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相信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的确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姿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随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寝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收拾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使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好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到了。”她取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境地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可能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根据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但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收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去,你认识吧?
立刻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对的,不然我就要发狂了。我还可以拍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马上回来。
发出电报,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