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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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琳娜-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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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马上就来了!”弗龙斯基对一个向房间里张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来唤他们到联队长那里去的。
    弗龙斯基现在想听到底,听听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话。
    “这就是我对你说出的意见。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个大障碍。爱上一个女人,再要有所作为就很难了。要轻松自在地爱一个女人,不受一点阻碍,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我怎样对你表达我的意思呢?”欢喜打比喻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等一等,等一等!对啦,正好像你要拿着fardeau①,同时又要用两只手做事,那就只有把fardeau系在背上的时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结婚。这就是我结了婚以后感觉到的。我的两只手突然腾出来了。但拖着fardeau而不结婚,你的手就会老给占着,你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看看马赞科夫吧,看看克鲁波夫吧!他们都是为了女人的缘故把自己的前途毁了。”——
    ①法语:包袱。
    “什么样的女人啊!”弗龙斯基说,想起他提到的这两个人所勾搭上的法国妇人和女演员。
    “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稳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单是用你的手拿着fardeau,而且要从什么人手里把它夺过来。”
    “你没有恋爱过,”弗龙斯基低声说,望着前方,想着安娜。
    “也许是的。但是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而且还有一点,女人是比男人更实际的。我们由于恋爱创造出伟大的事业,但她们却总是terre-…-terre①。”——
    ①法语:讲求实际。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他对走进来的仆人说。但是仆人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又来叫他们的。仆人把一封信递给了弗龙斯基。
    “是你的仆人从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里带来的。”
    弗龙斯基拆开信,涨红了脸。
    “我的头痛起来了,我要回去,”他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
    “呀,那么再见!你给我carteblanche吗?”
    “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到彼得堡再来看你。”

    
    已经快六点钟了,为了及时赶到那里,同时又为了不用大家都认得的他自己那辆马车,弗龙斯基坐上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尽量快跑。这是一辆宽敞的、旧式的、有四个座位的马车。他坐在角落里,两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来。
    模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弄得有条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认为他是有用之才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夸奖,特别是期待眼前的幽会——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欢乐感觉。这感觉是这样强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两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头上,用手按住,抚摸了一下他昨天堕马时微微擦伤了的小腿的富于弹性的筋肉,于是向后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几口气。
    “好,很好!”他自言自语。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体也常常体验到喜悦之感,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自己和他的身体。他愉快地感觉着他的强壮的腿里的轻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觉着在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脯筋肉的运动。晴朗的、带着凉意的八月天,那使安娜感到那么绝望的,却使他感到心旷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冲洗过还在发热的脸和脖颈都感到凉爽了。他胡髭上的润发油的香气在新鲜空气中使他觉得特别好闻。他从马车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气里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余晖里,就像他自己一样清新、快乐和壮健。在夕阳的斜照里闪烁着的家家户户的屋顶,围墙和屋角的鲜明的轮廓,偶尔遇见的行人和马车的姿影,一片静止的青草和绿树,种着马铃薯的畦沟匀整的田亩,以及房子、树木、丛林,甚至马铃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阴影——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刚刚画好、涂上油彩的美丽的风景画一样。
    “快点,快点!”他对马车夫说,把头伸到窗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在车夫回过头来的时候放在他的手里。马车夫的手在灯旁摸索什么东西,鞭子突然响起来,马车迅速地沿着平坦的大路行驶起来。
    “除了这种幸福以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视着车窗之间的铃钮,一心回想着他最近一次看见的安娜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这就是弗列达别墅的花园。她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指定这个地方和我会面,她为什么在贝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笔呢?”他想,现在才第一次觉得诧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思索的余暇了。还没有到林荫路之前,他就叫马车夫停下,打开车门,在马车还在滚动着的时候就跳下来,走进直通房子的林荫路。林荫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脸给面纱掩蔽着,但是他用欢喜的眼光拥抱了她所独有的那种特殊步态、肩膊的斜度和头的姿势,立刻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从他两腿的富于弹力的动作到呼吸时的肺部运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来。
    走到他面前去,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请你来,你不生气吗?我非得见见你不可呢,”她说;他在她的面纱下看到的她的嘴唇的严肃庄重的线条,立刻使他的心情改变了。
    “我,生气!可是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没有关系,”她说,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谈谈哩。”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幽会不会是欢乐的。在她面前,他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还不知道她的忧愁的原因,他就已经感到那忧愁不知不觉地感染上他了。
    “什么事?什么?”他问她,用胳膊紧挽着她的手,极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来。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来,随后突然间她停住脚步。
    “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开口说,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着,“在我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听她说着,不觉把整个身子弯向她,好像希望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说出这话,他就蓦地挺直身子,一种高傲而严厉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
    “是的,是的,这样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对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说。
    但是她没有听他讲的话,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种表情与弗龙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个念头——现在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关。她心中从没有想到过决斗的念头,因此她对于这瞬息间的严厉表情作了别的解释。
    当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时候,她就从心底知道一切都会照以前的样子继续下去,她没有毅力放弃她的地位,抛弃她的儿子,投奔到情人那里去。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更坚定了她这个念头。但是这次幽会对于她还是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她希望这次幽会能改变她的处境,能拯救她。要是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坚决地、热情地、没有片刻踌躇地对她说:“抛弃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会丢弃她的儿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变化:他只是好像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样子。
    “这在我一点也不痛苦。这是自然而然的,”她激怒地说。
    “你看……”她从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断她,接过那封信,却没有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了结这个处境,好让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难道我会怀疑吗?假使我怀疑……”
    “谁来了?”弗龙斯基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突然说。
    “也许她们认识我们呢!”说着,他迅速地拉着她一道转进一条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说。她的嘴唇颤抖着。他感到好像她的眼睛从面纱下面含着异样的愤慨望着他。“我告诉你,问题不在那儿,我不会怀疑这个的;但是你看他给我写些什么话吧。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正像在听到她和她丈夫决裂的最初那一瞬间一样,弗龙斯基读着信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沉入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触中,那种感触是由于他自己和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中引起的。现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不禁想像着大概他今天或者明天就会在家里看到的挑战书,和决斗时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枪之后,脸上带着像现在一样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待着被侮辱的丈夫的枪弹时那决斗的情景。这时候,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刚刚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头——还是不要束缚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知道这个念头是不能够对她说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有坚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过这事。她知道不论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通通说出来。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你看他是怎样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很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解释这句话的时间。“我觉得很快活,是因为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她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弗龙斯基本来想要说在决斗——他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别的话。
    “这不能够继续下去。我希望你现在离开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希望你让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开口说。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话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子,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样做。”
    “但是,为上帝的缘故,哪一样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
    “对于大家,尤其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请不要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他说假话。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以后,在我一切都变了。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什么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因为……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羞耻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她停住脚步,蓦地呜咽起来。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他说不出是什么那么感动了他;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她默默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道离开他也不行吗?”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她预感到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会解决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已经来了,安娜告别了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照例向议员和议长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但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一切他都记得,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再三再西地重温他要说的话。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看见他的政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样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同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看见他那青筋累累、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端,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将卷起可怕的风暴,使得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向大家申述,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不望着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陈述他的意见。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跳了起来,开始抗议。同样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被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团体中,就会专门谈论这一次的会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愉快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把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告诉他的时候,他虽然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因此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吃惊,而且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应该知道她的到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迎接她。她听说他还没有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即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待着他来。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虽然她听到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快要出门的样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搁在桌上,忧郁地凝视着前方。他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即他的脸突然红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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