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囊摘除!”
“胆在哪?”
院长被难住了,他问众人:“有谁知道胆在哪?”
沉默。
忽然一个小学生怯怯地说:“我们老师今天讲了个成语:肝胆相照。这是不是说胆就在肝的右边?”
忙喊:“肝的右边!”又说:“这是按刀收费的,我得去数清楚,失陪了。”
那位做胆结石手术的老兄正躺在楼顶,肚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靶心,麻药劲还没上来。他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心中慨叹:这些年来自己装防盗网防盗门,走路手都在兜里捏住钱包,谁承想人家会空降!
想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大喊一声:“活该!谁让我病了呢!”
广告结束。且说当夜,安排好琪琪妈住进病房,医生说这病是急性肾上腺危象,需要进一步全面检查。留下琪琪、林林妈和另一个女邻居陪床,其余人连夜坐车返回,一是要回厂里筹钱,二是家里也都得安排。
林林被爸爸拉上车按在担架上:“还得走几个小时呢,躺着睡会。”
他不睡,坐在担架边看车窗外的夜色发呆,心中仍惊惶不已:这人怎么说病就病了?
担架上琪琪妈那张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脸,随着众人脚步不停地摇来摆去,怎么也叫不醒,就象是睡熟了,又象是……死了。他不由一颤,忙在心里念叨:不是不是!打嘴打嘴!
可思绪象在那个不祥的字眼上打了个结,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忙转过脸看车内,只能看见在车厢黑暗中明灭的几个烟头,忽然对面一辆大车呼地驶过,车灯瞬间映亮车里那几张沉默的脸庞,在光圈里雕塑一般呆滞和苍白,说不出来的诡异。他忙闭上眼,然后转身看前面,只见驾驶室里司机正襟危坐,肩上靠着一个脑袋正摇来摆去的晃荡,是爸爸。林林把耳朵贴在隔开车厢和驾驶室的那一小片玻璃上,仔细听着。直到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偶尔听到爸爸的一声呼噜,那熟悉而悠长的呼噜声,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转身坐好,靠在隔板上,身子随着车厢摇晃着,摇晃着,渐渐的车声变小消失了,车无声地驶上一道缓坡,越来越慢,坡道边全是棉花地,收好的棉花扎成方垛堆在路边,有人在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着他:“你们是来收棉花的吗?”
不知是谁答了一声:“是!”
又有人说:“称好的在这边!往这拐!”
于是车身一歪,随着车和全车人的一声叹息,缓缓歪倒在棉花堆里。
他睡着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十七章
那棉花堆原来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正挤头挨脸地忙着什么。他从这些脊背上滑落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爬起来,想挤进去看看那些人在忙些什么,可就是挤不进去。
随后一双手把他推出了一扇门,那门随后哐地关上了,门上写着几个大红字:手术室!肃静!
他扭脸看看:这是在医院走廊里。
在走廊尽头,正低头坐着一个人。是琪琪。
他忙跑过去,用手指头碰碰她胳膊:“琪琪!”
琪琪猛然一惊,一看是他这才松了口气问:“那个门开了没?”
“那个门?”
“手术室。”
“还没有。这不一扭脸就能看见的吗?”
“我……我不敢看。”
他在她身旁坐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楼道里很静,只有风偶尔吹动弹簧门发出的咯吱声。
忽然哐的一声门响,林林一回头,只见从手术室里走出一人,穿一件病号服,低头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从背影看像是琪琪妈。
正准备叫琪琪,回头却见她已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朝那边看着,突然大叫一声:“妈!”就跑了过去。
那女人却不见回头自顾自走着,来到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前,一推门走了进去。他也忙跟着琪琪追了过去。
门后仍是一段走廊,却比刚才昏暗了许多,两边是粗糙的水泥墙,只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小门。地上乱七八糟扔着些衣服、袋子,充满一股浓重的霉味。
那女人已轻飘飘走到小门前,正要拉开进去,被跑近的琪琪一把拉住,气喘吁吁地喊:“妈!你干什么去?”
妈妈转过脸,靠在门框上不说话。
“你哪也不能去!你还没给我做饭呢!”琪琪喊着从背后抱住她,身子无力地坐倒在她腿边:“我还没吃饭呢!你得每天给我做饭!”
喊完,她把脸埋进妈妈衣服里,哭得浑身乱抖。
妈妈挣了挣却动弹不得,她说:“松手。”声音也哽咽了。
林林站在她们身后呆呆看着,不知如何是好。风从背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哆嗦,这深秋的风,已是冰凉似水。
就在此时,那扇小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琪琪妈猛然一颤,急忙想推开琪琪,琪琪却更是死死抱住了她,泣不成声地喊:“妈,如果你非要走,那就带上我!”
这时那扇小门已全部打开,里面却是一个衣柜,挂满了衣服。琪琪妈突然伏下身抱住琪琪:“我的小妞妞,妈也不想走呀……”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然后琪琪妈从衣柜里取了件衣服给琪琪披上,正是她常穿的那件。随后二人转身缓缓往回走。琪琪把衣服又给妈妈披上,小心翼翼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攥住她衣襟,紧紧地攥着,边走边数落着:“懒妈妈!坏妈妈!”声音仍微微地颤抖着。
林林忙跑到前边,帮她们推开弹簧门,琪琪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盈着泪光,带着欣喜,怀着惶恐,再看琪琪妈,神情疲惫,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什么缘故,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进门时琪琪妈突然脚下一拌,哎呀一声倒了下去,琪琪要护住她也被带倒在地,爬起时突然呆住了:她怀里抱着的只是一件衣服!妈妈不见了。她慌忙回头,走廊尽头那扇小门正无声地合上了。
她叫了一声,朝那扇小门扑过去。林林也跟着冲到门边,拉开一看二人顿时呆住了:门后面,只有一堵墙。和走廊墙壁一样粗糙的水泥墙。琪琪身子一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忙扶住顺墙歪倒的她,一边大喊:“快!快来人呀!”
他猛地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自己正半躺在担架上,手紧紧抓住一个座椅靠背,几个人正抓着他胳膊摇着:“怎么啦?做恶梦啦?”
林林爸趴在小窗上朝车厢里张望着,见他醒来,就又坐下来跟司机念叨:“说起来也是大小伙子了,站起来也一米五八,蹲下去也一大疙瘩,可你瞧这点出息!整天都被他妈护着惯着,遇点事就吓成这样!”
“也不能这样说。”司机说:“学生嘛,任务就是学习,把书念好就行了!”
林林爸叹了口气:“说的是呀,可这小子学不到前边去,老是最后几名,还稳定的不行。想起来就闹心。”
司机一手掏出烟盒,给林林爸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悠然一吐烟圈:“这么说你还得多管管!我那小子虽说也淘点,可学习上还可以,时不时还能考个前几名。”
林林爸就不言语了。
与此同时,琪琪也从梦中惊醒。她正躺在病房里的一张空床上。妈妈在病床上安顿好后,林林妈和另一个阿姨硬让她先睡一会,一会好换她们,她这才勉强倒了一会。
她忙来到妈妈床前,妈妈正睡着,脸色平静,眼睑下是一团青色,蓬乱的头发里已夹杂了许多白发。她心头一酸,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
没见林林妈,只有那个阿姨站在病床前,正一脸惊慌地看着她。病房里静极了,只有输氧器咕嘟嘟地泛着气泡,只有琪琪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只有监护机的响声,那刚才隔几秒响一下的滴滴声,现在变成了一声长音!
琪琪呆在那儿,浑身瞬间没有了一丝力气,甚至无力张开嘴,叫一声妈妈。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失声喊着:“不!这是在梦里!”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只是一瞬。走廊里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门被一下推开,林林妈和几个医生跑了进来。医生一摆手示意她们让开,然后开始急救。林林妈把呆立着的琪琪拉到自己怀里:“过来……别看了”
可琪琪仿佛已没了一点知觉,仍痴痴地看着病床,连眨一下眼的意识也没有了,看着那些人做静推,用针刺,用电击,看着妈妈的胳膊从医生手里无力地垂下,看着护士抽去枕头,妈妈的脸随之无声无息歪向一边,似乎疲倦已极,似乎微皱着眉,琪琪朝那些人伸出双手,可她声音微弱,只有林林妈听见她的喃喃声:“求求你们……妈妈睡着了,妈妈累了……”
林林妈咬住嘴唇,把琪琪的脸转过来,摩挲着她的后背,哑着嗓子说:“孩子,你就哭出来吧!”
那边已忙完了。医生直起身朝这边摇摇头,开始收拾器具,护士关掉监护机、氧气,拔掉液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直到琪琪惊醒似地回过头来,看见妈妈的脸已被布蒙着,这才嘶哑地喊了一声,踉跄着扑到床边,一把扯掉白布,怔怔看着那张平静的脸,突然死命地摇着她,哭喊着:“妈!妈你快起来!别睡了!咱们回家吧……”
无声世界。几天以来,琪琪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世界里,身边的嘈杂声都被什么东西给隔开了。她看见灵堂前同院的刘姨红着眼,抱住她使劲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见;她看见灵堂前司仪朝这个方向招手,然后自己就被几只手拉了过去;她看见一个工作人员抱着一个黑色盒子站在那儿等着,林林妈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轻轻推着自己;她看见鞭炮在墓前炸开,她看见黄纸满天飞舞,她知道这是在爸爸的墓前,以前每逢清明忌日,妈妈总要拉着她的手到这儿来。有一回妈妈仰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然后指给她看:“琪琪,你看那片云象什么?”
那是一片长条状的云,她看了半天也不知象什么。妈妈又说:“那多象你爸的衬衣领子,领口都洗破了拖着线头。”
终于回家了。家里已被林林妈整理过了,所有妈妈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林林妈还把自己的被褥搬了过来,准备陪琪琪住一段时间。几天以来,琪琪一直处于一种无知无觉的麻木状态,不觉着累,不觉着饿,甚至也不觉着伤心,仿佛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总是执着地盯着某一处,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走进家门,她忽然感到一丝安心,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微笑,环顾着四周,仿佛已离家多年似的。
忽然她怔住了。在橱柜的角落边塞着的是什么?
那挽成一团塞着的,是妈妈的蓝袖套。她慢慢拿起来看着:这洗的有些泛白的袖套,已是落满灰尘。
突然,那层把她与外界隔开的东西消失了,先是家里的静,这窒息般的静,深秋的淡淡阳光斜照进来,墙纸发黄卷起的声音,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衬着这深深的静,象彻骨的寒冷,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她抖得象风中落叶,惊惶地四下看着,又突然不敢看了,紧闭双眼低下头,用手中的袖套捂住了脸。
袖套上还有一丝妈妈的气息。她缓缓跪倒在地,张着嘴却哆嗦地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决堤而出。林林妈从里屋出来,赶忙跑过来抱住她拍着。她绝望地哭着问:“阿姨……我妈现在在哪呀?”
七七过后,琪琪跟她小姨回老家青岛去了,她将在那儿上学。在西安车站的站台上,她只对林林说了两个字:“写信。”然后拉着她的小箱子默默上了车。林林爸和林林妈互相看了看,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些天来,琪琪就象变了个人,低着头走路没一句话,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林林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挤着,朝车窗内张望着,终于找到了她们。她放好行李靠窗坐下来,朝不远处林林爸妈和另几个送行的邻居、同学挥了挥手,然后看着林林,他站在车窗下,想着自己应该说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挠着头。
琪琪抬起车窗,风一下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一边用手抿着头发,一边等着。
他挠完头,对她说:“你把窗关上吧!风大,小心感冒了。”
她看着他,抿嘴笑笑,又停了一会,关上了车窗。
一声汽笛,车开始动了。车站的人挥着小旗过来,把车厢边的人往黄线后赶。林林夹在人群里往后退着,挥着手,眼睛却不离那个车窗。隔着一层玻璃,琪琪正怔怔地看着他,虽然车窗上有反光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随着列车正渐渐远去。
琪琪站起身来,站台越来越远,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列车开始加速,树木电杆成排地倒向车后。她仍把脸贴在玻璃上望着,别了!这片生活了十七年的高原,这片埋着父母骨灰的高原!别了!这个一起长大的男孩!窗玻璃冰凉凉的,她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三十八章
青岛,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呢?
林林没去过,所以不知道。但他想,还不是跟他所在小县的县城一样,只不过大一些,人多些楼高些罢了。他也没见过海,想象不出那水天一色的壮丽景色,就只好让大海以一种模糊的哗哗声在心里存在着。他甚至还想象过琪琪现在住的地方,那应该是一个小而幽静的院子,门前的小巷里没有人,只有槐花的清香,只有贴在门扇上的一幅对联,上联: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下联:今日此时人还在,遍开桃花不开门。横批:写信。
写信。一想起这两个字,林林就把目光投向祖国的东方,叹了口气。她走以后,他一如往日安安静静地上学放学,独自来去,只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多了一种欺盼:忽然有人把他肩头一拍,然后说:喂,你的信!
每天都有人被别人在肩上一拍:喂,你的信!然后那家伙就喜不滋地把嘴一咧,直到后脑勺,然后就躲起来读信去了。却没有人拍他的肩膀。
每天都有人抬手一指别人,然后问:喂!今天怎么没我的信?别人就怒了,大喝一声:谁说没有?就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他却不敢去问,他只有默默地等,有时默默地看窗外那飘向远方的云,越看越疑惑:信丢了?寄错了?都是很有可能。有时默默地看她坐过的桌椅,又越看越委屈。
每天都有人在矫情地喊:为什么?为什么总有我的信呀?
连镇上的一头黄牛都收到了信。那是一头海牛写来的:你好!我住在大洋深处,科学证明,几十万年前我们曾是一家,我们要常联络!
黄牛不以为然:切!下海这么多年才想起我啦?
他装作买邮票,站在柜台外把镇上邮局那位老兄脸上的胡子茬都数完了,人家仍不提信的事,看来不是人家给忘了。
每夜,他都在梦中摸索着,在那陌生的街巷中穿行,越走越茫然,越走越伤心。
可他仍安静地等着。隔壁空着的房子又搬来一家:强子一家。强子是他的同级同学,在每回考试后全级成绩排行榜上,二人总是欣然相逢。强子有一个妹妹叫小慧,低他两级,白净纤弱,总是一副安安静静躲在角落咬手指头的神情。
他总借故去强子家,却失望地发现,原来床头墙上写的单词贴的贴画,都已被涂料掩盖痕迹皆无,唯一留下的就是卧室门框上刻的道道,那是每年琪琪量个子留下的,经过重新油漆,已是隐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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