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车,可这点钱租车都不够。我记得有回你说有个什么亲戚在果行,要不你给说说,这进库费摊位费什么的,能不能等我出些货后再给?”
说着他抬手看看表。其实他那块表在上个月,他找了个临时装卸工的活,干活时一不小心碰坏就再不走了,可他仍每天戴着。
老胡眯眼看着他,同时在心里飞速算着账:这一车最少拉两万斤,这一斤差价近五块……
老胡说:“嗯,我给你问问。咦,前一段你还找我借钱来着,这八千多今早捡的?”
“嗨!我媳妇的私房。女人家嘛,在钱上防我都跟防贼似的。我都不知道她有这么多,昨天给她说了这事才拿出来的,这不还给娘家打电话,让再凑些来。”
“这么多,万一砸进去……”
“要怕赔干脆就别做生意,存银行多保险。两边我都打听了,这几年还没有过这么好的行情呢,再往年跟前肯定还要涨,这帐我都算一晚上了。不说了,我还得去银行办户头,还等着人家打钱呢。果行的事就拜托你给说说,回头再谢啊我走了。”又看看表起身要走,被老胡又按回到沙发上:“也不急这几分钟!来来抽烟。”
李桐接过烟点上:“你最好早些去问你亲戚,把这事定下来。”
“没问题没问题,果行那是我小舅子,那小子还短我一万多呢,见了我只有呲牙笑的份,这事我就能定了。只是我得劝劝你,这可不是小数啊,你得再考虑考虑。”
“唉。我说你也是老江湖了,知道这行情说过去可就过去了,你看看你,”李桐一挥手指指这间光线昏暗堆满货物的小屋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了,还只有这点地方,为什么呀?还不是你考虑太多了?不说了走了。”他把半支烟按灭又要起身,又被老胡按住了:“这事……你真的两边都打听清楚了?”
李桐叹口气:“我没弄清楚我往里面扔钱,我傻呀?这钱可都是我媳妇从牙缝里一分一毛攒下来的,这要打了水漂,那娘们还不得跟我玩命?我这一早上光电话就打了一百多块,一百多呀!”他冲老胡怒气冲冲地举着一个指头,似乎是老胡花了他一百多。
又说:“说实话,我心里也虚着呢。我这可是头一回做生意。不过我想了,赔了就把我赔死了,不过要不做,这行情要是能撑个十来天,那我可就悔死了。”
老胡把烟头一扔,抓住他的手:“这事,算我一个。”
“不行。”
老胡的眼睛瞪大了:“为什么?”
李桐咂着嘴:“这……这太多的话,不知道几天能收那么多果子不?”
老胡紧盯着他的眼睛,嘴却笑着:“光想着自己发财是不?行啊!你可别忘了,果行那边只要我一句话,你连大门都进不去,就把货卸马路边吧!哈哈……”
李桐也笑了:“算你狠!也好,我一开始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还需要你这位钱老板。你可想清楚啊!”
“好说。咱们现在就议议,你看这样行不,你负责收果子,我人熟这边归我,这快年底了,许多单位都给职工发东西,这公家买嘛还能给个好价钱,完后咱俩再分。”
“这不行。就咱俩知道行情好人家都不知道?那边收苹果的肯定都排成队了,这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很有可能非但不能欠钱拉,反倒得加价收。我那点钱……唉,实在不行我就只凑一车算了。”
老胡沉默了。他本来打算着能赊账最好,能赊多少是多少,反正在这边卖,钱收在自己手里,行情不好时那边的钱就再说,行情好时也再说,大不了让那些农民到深圳打官司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
李桐先说话了,他语重心长地抓着老胡的手:“我认得你多少年了!你那点心思我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再说,能有那干指头蘸盐的好事吗?现在的人谁傻呀?我李桐教书多年,人是呆了点可有一条理还知道:我哪怕一分钱不赚也不能坑别人!要不然我晚上睡不着!”说完站起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把老胡晾在了那儿。
第六十二章
李桐回到家,见卢云正拿把钳子拧院中晾衣服的铁丝,刚才那铁丝松开了,把她辛辛苦苦洗净的衣服褥子掉落一地。看见他,她惊奇地问:“咦!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说话,接过钳子把铁丝拧好,帮她重新晾衣服,晾了几件却又没了心情,把盆一扔回了屋里,孩子躺在小床里伸胳膊蹬腿正自己玩的高兴,他俯下身子,孩子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冲他笑着,那双小眼睛眯缝得都快看不见了,他冲孩子笑了笑,笑着笑着忽然脸上又严肃起来,转过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忽然看见桌子上放着半个凉花卷和一小袋咸菜,原来这是她的午饭。他看了一会,继续踱步。
忽然房东在门外喊:“李桐!电话!”
他捏紧拳头朝空中一挥,跑出去接电话。
果然是老胡,在电话里哈哈着,唠唠叨叨地给他上课:“这人哪,可不敢太实诚喽!你李桐在学校里呆的太久,不明白外面这世道人心都变成什么样了,你做生意?再好的生意也能叫你做赔了!无商不奸,你不想亏人就只有亏自己了。我什么人你能不知道?但做生意就是这样没办法……”唠叨半天最后转入正题:下午他到批发市场找熟人打听了行市,这事看来行,让李桐明天再过来议议。
李桐放下电话,给房东道了扰一言不发回到家中,卢云问:“是谁呀?打这么半天。”他没言语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苹果,笑笑递给她。她不要:“今天过苹果节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苹果塞到她手里:“小孩子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哎,我听你说过你有个表姐在广州,还能联系上吗?”
“不知道。那是去年的号码了,谁知道还能用不。”
“试试。如果能联系上,你就带孩子去那儿住一段。”
“为什么?”
“我在这儿呆够了,想到广东去试试。你先走,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处理一下。”
她看着他,突然冲过来抓住他胳膊问:“你?你不会把我们娘俩丢下吧?”
他一惊:“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不回答,低头咬着嘴唇。他抓住她的肩膀摇着:“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你说!”
她仍不说话。他手上使了劲,她痛得啊了一声,一边扭着身子想挣脱开,一边皱眉喊着:“我为什么这么想?我还能怎么想?你整天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心里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她把脸扭向一边。他把她抱进怀里,喃喃着说:“许多事给你说了也没用,白让你操心。”
“不是有用或者没用,”她挣开身子,认真看着他说:“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试着去了解,我尽了最大努力,,可总觉着抓着你的人,却不知你的心在哪,你就像道没有答案的题,我想了无数答案却都不知对不对,永远都不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缺点,你这人自私而且自负,我有时想,你能扔下老婆带着我走,有一天也一样会扔下我。”她举手摸摸他的脸:“我等着那一天。你相信吗?我不会恨你。我真的不恨你,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
这一番话把他给听糊涂了:“你什么意思呀?我自私自负,我还这么潦倒,你是后悔了吧?其实换谁都一样,我也一样不会怪你!”
她凄然一笑:“你当然听不明白。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从一开始你就只把我当小孩子看,你的感情半真半假,现在就差不多只剩下欲望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
她哑着嗓子说:“我知道。没什么能骗过女人的直觉。你要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恨你。”
又说:“我还会继续想着你。”说完擦擦眼睛,从抽屉里找出她的小电话本,出门打电话去了,留下他站在屋子里愣神。
第二天,他把卢云和孩子送上去广州的汽车,把母子俩在座位上安顿好,快要发车时走下车站在外面。风很大,他在车窗下缩起肩膀眯着眼睛。她推开车窗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探出胳膊给他把夹克拉链拉上,手停在夹克快磨破的领沿上,怔怔望着他的脸,低声说了句:“早点来接我们。”然后关上车窗再不看他。
车随即发动了,轰鸣着远去。
第六十三章
第三天,老胡凑了二十万,叫上在水果批发市场上班的内弟,和李桐踏上北去的火车。一路无话,都只顾在肚子里各算各的帐。凌晨车到西安,又坐汽车天快黑时才到此行的目的地:洛川。
本来依老胡意思是去白水、礼泉这两个苹果大县,李桐听后叹了一声,问老胡内弟:“你在果行里的,你说说,哪儿的果子最好吃?”
内弟说:“听说一是洛川,二是白水……”
李桐一拍桌子:“这不得了!人家买这东西图的就是个口味,咱们拉洛川果子,一是能卖上价,二是因为偏,到洛川拉果子的外地客商还不多,价钱相对能软些,三是我跟着学校在那儿拉过几车,还有几个熟人。”说着又一拍那位内弟:“哎你说说,那儿的苹果为什么好吃知道不?”
内弟挠脑袋了。这厮虽说靠家族关系混了个市场管理员,却整日只知打麻将飘纸牌,对这一行狗屁不懂,连富士苹果和秦冠苹果都分不清。可昨天他大嘴一张,把平时听客商们说过的鸡零狗碎一集中,就把姐夫给说服了:“行,你就跟我去押车。”这小子哪知道押车都是干什么,只当就是坐车了,心里琢磨:“还没去陕西逛过,听说那儿有个兵马俑挺有名……”
老胡心里也有小九九:他不懂这行,吃苹果去还行,这贩苹果么……可这时节找懂行的,早忙去了。就是能找着,因为懂行,所以就得实打实跟人家分钱不是?这个小舅子虽说有点不着调,可也没指望他干什么,到底是自己人,最起码能当个保镖。李桐嘛,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呵呵,到最后卖货收钱还得他老胡来,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再说自己在生意场摸爬多年了,这要赚钱无非两点:胆大,心细。只要自己眼瞪大些手捏紧些,这贩运的生意有啥难的。因为没做过就放着钱不赚?没这个道理。
老胡就这么前三步后三步地寻思遍了,挺得意。得意完了又有些没底:就三个二把刀,就这么去了?总觉着哪儿有些不妥当。就不时拿眼偷着揣摩李桐的脸色。
李桐一脸坦然,还对老胡说什么:他只拉一车,他的钱也只够一车,这趟赔了就赔了,反正也是老胡更惨,哈哈。老胡也哈哈着,心却忽一下抻紧了,颤悠悠的象根猴皮筋。
到了洛川已是黄昏,半边天清亮半边天阴沉,太阳刚还在塬顶上的毛毛草后,现在已到纽约丛林般的大厦楼顶,从锅盔馍到麦当劳,从放羊娃到雅皮士,从牲口集到华尔街,太阳说:“唉,又是他妈的一天。有点晕。”
说洛川。这是个依坡而建的小县城,小的象锅盔上的芝麻,香的象六月时的花椒。青砖白脸的窑洞间,近几年多了些三四层的楼房,象打工者带回来的南方女人:宽肩大胯小脑袋,头发利落地挽起来,大嘴撅着,沉默而要强地昂着头。不长的几条街上灯火稀疏,理发店门上多写着香港,服装店门上多写着上海,面馆门上多写着兰州、岐山,只有一家门上是本地招牌:鸡肠巷日用百货商贸城,招牌比门脸还大。路上行人稀少,忽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县长骑着一辆二八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黑提兜,穿着中山装的上身巍然不动,两条腿却嗖嗖地飞转着,转眼不见了。
只有一个地方热闹:汽车站。有几个乘客背着行李,正站在车次表下说话:“喂!师傅请问一下!这表上的字我咋看不懂呢?”
“因为写的都是繁体。”
“为什么都是繁体呢?”
“因为那还是民国时写的。”
还有一个地方热闹:新汽车站。一群背着行李的乘客也在车次表下说话:“喂!师傅请问一下!这车次表我咋看不懂呢?”
“有啥不懂的?”
“那写的咋都是五吨十吨的,难道坐车还要先过秤么?”
“因为那都是货车。”
是的,货车。因为苹果,天南海北的客商开始在这里聚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十四章
李桐三人也夹杂其中,打听着车价。仅仅一天,车价就涨了五百,现在是单趟四千。老胡很着急,老胡很生气,他夹着皮包站在昏黄的灯泡下,皱着眉头,他开始恨这些车主了,他开始恨所有的奸商了。小舅子在一旁恹恹地靠在长椅上,他刚才在小面馆吃了碗棍棍面,噎地他一直仰着头不敢弯腰,到现在还张着嘴。小舅子开始不喜欢这个地方了,这儿太荒凉了,这儿人说话很难听懂,很多音用拼音都拼不出来。用英语不知能拼出来不?他不知道,可他想:拼出来也白拼,意思不对!
李桐碰碰老胡:“先找地方住下吧。”
“可到明天就又涨了!”
“那你在这站一宿它就不涨了?”
“那你说咋办?”
“我跟你说,有些车在这儿排队,有些车就直接在果园边钓鱼,今晚先住下,明早去农行先提点钱下乡看果园,车的事交给我。”
就住下了。老胡和小舅子奔波一天,躺下不一会就鼾声雷动,老胡胖鼾声却小,小舅子瘦鼾声却大,李桐静静听着,觉得很奇怪。又等了一会,这才悄悄起身,出门来到街上,找到一家制作牌匾锦旗的小店,拍开门讨价还价一番,订做了一份工作证。又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捏着话筒停了一会,打好了腹稿这才按下号码。
这是以前在此认识的一个熟人:老马。苹果经纪人。就是给外来的客商和果农提供信息:哪家客商需要多少八零或九零果,哪家果园下了多少果子还没人拉,哪家的母猪难产了,哪家的坟地要看方位,这后两件事老马不管,想管也不会。每年这时节光苹果的事就忙的他脚打后脑勺,所以几年前在村里他就头一个装了电话。信息时代嘛,老马这样说。
李桐往年跟着单位的车来拉苹果时,跟他认得了,觉得这老马有意思,聊的也颇投缘,就留了他的电话。在深圳他已给老马打电话通过气,老马就一个字:“来!”
电话通了。问了老马在家,说了明天见面,又交代了些别的就挂了。
第二天,老胡和小舅子唉声叹气地起床,两人都被这小旅社的跳蚤默默而执着地骚扰了一夜,小舅子腮上两个红疙瘩,象涂了胭脂。老胡脸上也是挠得一片红,象一个正在害羞的胖子。能骂的话都骂完之后,提包出门。
到农行提了两万块,搭车下乡。中午时到了平桥乡南庄村,找到了老马。
李桐说了一路老马,说得是舌现莲花,给老胡和小舅子造成了这样的印象:一,这个老马是蜘蛛精,触角遍及这十里八乡,所有苹果、苹果树的信息,包括所有吃完扔掉的苹果核的信息,他都知道。来洛川的客商十个有九个要先找老马,剩下一个不找,因为他是来贩枣的。要是有一天老马不干了,估计弟兄们都得改行。
二,这个老马是发明家,他不仅是个掮客,他是个有思想有创意的掮客,他能以全新的价值观说服果农降价,他能以全新的交易模式保全客商利益,据说苹果树就是他的祖先用酸枣培育改良过来的,据说是他祖先第一个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吃苹果的,据说……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