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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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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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会问:“装傻是不是?说话!”

  他说:“簸箕!”

  她就缩回手,看自己的指纹。

  从小到大,因为受过她无数次的威胁,林林对她的十根手指头都很熟悉。他说:“上次我还以为是斗,刚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簸箕。”

  她就举着手指头看来看去,时而朝指头蛋上唾一口,搓去上面的灰泥,又举着仔细地看。

  这是林林的又一大人生经验:危急时刻,必须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他是个好孩子,手善,从小就不跟小朋友们打架。可总是有小朋友要跟他打架,或者说打他。每当他一脸泪痕地回家时,妈妈就气的说他:“你为什么不还手?你那么胖,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打架的不是好孩子!”

  搁在几年前,他是不敢发脾气的。有一回他对琪琪说:“求你一件事。咱们现在都上小学了,你以后不要总在教室当那么多人指我好不好?”

  这个要求很过分。她自然不理会。

  因此有很多回,他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悲愤地想着:我就不等你!我就不理你!

  不理身后不停喊他的琪琪。

  因此今夜,听了他这一番话,琪琪顿时恨得两只手捏成拳头,捏得指甲把掌心都扎疼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反了你呀!小丫头片子?没看见姐姐我比你个子都高!

  又一阵风吹来,掀动树叶,惊动了枝上的一只秋蝉。它背着一把破烂的二胡,它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它抓了把空气一闻,暗暗一惊:杀气!

  又一片云飘来,遮住月亮,露出了空中的一颗气象卫星。它亮着一盏大灯泡,它举着一支温度计,它开始给气象局发报:西北地区出现低压气旋!

  它又发报:这个气旋正在快速移动!

  琪琪几步抢到林林前面,堵在路上。

  他正低头走着,突然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

  在他面前,有一双鞋,鞋上有一个人。

  是琪琪。她怒目圆睁,满脸通红。他刚才一头撞在了她胸口上。

  他心里一惊:完了!这下闯祸了。

  那是一个很诡异的年代,百般禁忌。少男少女若当众说话超过五句以上,如果不是在吵架,那么第二天,他俩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学校的一些角落里:某某和某某谈对象了!某某是某某的老婆!

  林林和琪琪也上过这墙报。可对他俩观察良久,众坏小子们脑子里实在想不到虐恋这个词,就不为他俩宣传推广了。

  众少男和众少女们也互为神秘生物。初中的生理课在众人暗暗的期待中开讲:给女生讲时男生们就去上体育,反之亦然。可给女生上课时总是不安生:门上的玻璃外会突然就冒出几颗光葫芦样的脑袋,然后就鬼叫着逃开。

  他们都是打了赌来的,怀着看外星人的激情。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
不了解,不代表不想了解。林林有时偷偷瞅一眼琪琪渐渐隆起的小胸脯,会陷入一种执着的求知热情:她把什么藏在那儿了?课本?早点?

  他本能地没敢问。匆匆瞄上半眼,就赶紧转过似有些发热的脸。你不了解那个年龄,一点无意中暴露的曲线,一次偶然的触碰,会让人想的失眠!

  今天他可是闯祸了。他看着怒发冲冠的琪琪,心中惊慌,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她既没有冒烟,也没有爆炸。月亮钻出云朵,月光下是什么亮亮的一闪?

  是她哭了。

  他顿时乱了手脚,怎么办怎么办?他慌乱地问着自己,她胸口肯定特别疼,要不,要不给揉揉?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愣怔了一下,又慌忙背到身后。

  她谔然看着他伸过来的双手,心中大惊:好嘛,原来是故意撞的!

  她往后一退,哭了起来。

  哭声中,树枝上那只秋蝉缓缓支起它的二胡,架上琴弓,琴声中它缓缓地说着:曾经,在这颗树上,我遇到了一只美丽的毛虫……

  哭声中,空中的那颗卫星垂下一根长绳,绳头系着一张试纸,哭声中,卫星开始发报:西北地区出现酸雨……

  哭声中,林林冲到她面前,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解释,可她马上就转过身去。

  他又冲到她面前,她又一转。

  世界上只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可如果不停重复,就有无数方向。他跑累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绕着她跑了多少圈,她也不知道自己已转了多少圈,总之,头都有点晕。

  终于,他不跑了。站在她背后,弯着腰双手扶膝,大口喘着气。从嘴边垂下一根飘带直到脚尖,那是舌头。

  终于,她不哭了。凄然而立,身子微微抖着。

  秋蝉的弓弦断了,卫星的灯泡灭了,他的心早乱了。

  也曾听过她的哭声,不过那还是在婴儿时代,那时他也在哭。

  她擦擦脸,一眼也没看他,低头快步走开。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他觉得她在等着,月亮在等着,全世界的秒针都停下来在等着。

  他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再嚎了……”

  然后跑上前一把扯住她袖子。她使劲一甩,也没甩开,就停下脚步。

  他说:“你,你走反了,这是去学校……”

  她瞪他一眼,继续甩胳膊,继续甩不掉,就恨恨一跺脚,咬着嘴唇瞪着眼,眼里还有泪光,盈盈欲滴。

  他说:“是反了……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年了……”

  这是他的又一大人生经验:面对不明事物时就顾左右而言它,一心一意地罗嗦着,象空城计里的士兵,一心一意地清扫着街道,不看那洞开的城门外,敌人色彩艳丽的骑兵。

  琪琪闭上眼,声音低的象叹气:“松手……”他不松,他本能地感觉到,如果一松手,她就会瞬间绝尘而去,一个似乎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此铸成。

  “你松不松……”

  “不松。”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了一下。他一痛松开,只见眼前一闪,她嗖地跑了。

  他抬手一看,右手背上两道深深的掐痕。他左看右看,惊叹着:“好狠毒!”

  回到家,他小心地用左手脱着衣服,心想:右手受伤了,可不敢使劲。躺到床上,把右手伸在被外,心想:可不敢压到了。

  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已是独臂,右边只有一条空空的袖管,他晃荡着袖子正在路上走,琪琪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起他的空袖子,绝望地看着,然后哇的一声哭倒在地。他弯腰扶起她说:别哭了,这都是命……

  早上醒来,右手已在被窝里,还攥住了小*。他一看:手背上只剩两道淡淡的月牙。可他仍托着手出门,琪琪已上学走了。

  在课堂上,他把手放在桌上,不时忧心冲冲地看上一眼。可隔着一条过道的琪琪目不斜视,只专注地盯着黑板。

  课间,他刚一显露要靠近的意图,她就起身走开,到别处的女生堆里去,她似乎用后背也能察觉出他的走向。

  又上课了,他心神不宁,几次想侧过脸看看她,可这个只需把头微转十五度的动作,他却觉得是这样的艰难。因为他觉得,他的头已转的太频繁了,后面的广大同学已经发觉了,他的眼珠也往一侧斜的太厉害了,前面的老师也已经发觉了,他看看老师,老师正低头看教案,却突然抬头直视着他,并响亮地咳素了一声。

  是在警告我吗?他的心咚咚地跳着。身后不知是谁,也学着老师重重咳了一声,激起一片笑声。他们在笑我吗?他的脸开始发烧了,在心里念叨着:镇定,镇定……

  他低头翻着书本,无意识地盯着偶然看见的几个字:中心思想,中心……

  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他抬眼一看,老师正沉脸站在讲台,手里捏着一个粉笔头,目光如剑,缓缓扫视着,寻找刚才的声源。该老师的飞弹手艺不是很好,经常是指东打西,于是全班同学都缩起脑袋紧盯书本,个个都是皱眉苦思的样子。老师没了目标,又咳了一声继续讲课。

  人是有第六感的,这感觉有时敏锐得能觉察到目光的重量。他悄悄一侧脸,看见琪琪正在看他。她的脸又迅速转了过去。快的如同错觉,让他茫然不已。她看我了吗?似乎看了,又似乎没看。她的脸似乎微有些红,又似乎没有。

  她昂头挺胸,认真地盯着黑板。她似乎也受伤了,胸脯比原先有些肿。

  他心慌意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其实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跟昨天一样,跟明天一样,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了。

  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感觉到,就连空气里也充满了这种不寻常的气息。早晨的阳光斜铺在教室里,是那样嫩黄、充满生机的阳光,窗外的树叶沙沙响着,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响着,同桌把课本立在桌上,趴在书后悄无声息地睡着。

  他把钢笔放在桌边,然后装做翻书用肘碰到桌下。他装做一惊,很诧异地低头看看,他在心里大声地宣布着:呶!我得捡钢笔吧!他皱着眉弯腰捡钢笔,起身时迅速一瞅:她正低着头认真地做笔记。他摸摸脑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口袋里摸索,左边兜里没掏出什么,又扭头到右边兜里找,又迅速地一瞅:她正歪头和同桌悄悄耳语着什么,他只看见她的马尾辫优雅地斜着,摇摆着。他低头看书,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心里忽而如潮涨,似乎就要溢出胸外,忽而如潮落,又空落落的。

第十一章
她的背影多么象卢老师。不同的是,卢老师始终是远远的,安静的,如被一层朦胧的光线笼罩着,看不真切,他也一直是远远的,安静的,象隔着一层玻璃仰慕地看相框里的一副画,没有办法接近,也没有办法去了解。

  昨晚的梦分为两集,第二集里,独臂的他倔强地转过头,不去理那双盈着泪光的眼睛。

  他端坐着,盯着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是什么镶嵌在了心底?沉甸甸的象一块石头,又轻飘飘的象一丝伤心。

  是她那双盈着泪光的眼睛。

  仿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抱着枕头躺在床上,可床却不在自家屋里,而是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四周紫色的落地窗帘旁,肃立着异邦的仆人,他们身着古*服饰,正屏息静气等着他醒来;仿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峰顶的岩石上,身边是一个巨鹰的空巢,四处散落着花纹奇异的羽毛,风呼呼地刮着;仿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木船上,船正泊在海的中心,海水如绿油漆般凝滞不动,几乎可以踩着行走,海带是长出水面的歪歪树,鲸只是绿油漆里的气泡或者洞穴,没有风,有些闷热,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史前的海上,只有这辽阔的孤单。

  他端坐着,用笔在纸上胡乱画着,意识飘忽。

  突然邦的一声,额头一疼,一颗粉笔头击中了他落在桌上。他猛地一惊,同桌也在梦中一惊,谔然而醒:他挡脸的课本已经倒了。他擦擦口水坐好。老师在讲台上瞪着眼睛:又打偏了。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林林的脸腾的红了,他想琪琪肯定也在笑着看他,一股怒火,一种屈辱感在胸中腾地点燃了。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又叨叨了几句走了。教室里立刻一片凳子响声,同学们都开始起来活动,只有林林仍坐着。同桌半边脸上还留着睡觉压出的红印,一边去擦林林额上的粉笔印,一边嬉皮笑脸地说:“谢谢啊!”

  林林一把推开他的胳膊。同桌惊讶地看着他:这学期林林代他挨的粉笔头已有小半盒了,以往都只哀怨地瞪瞪他也就了然无事,今天这是怎么啦?

  林林胸中仍燃着怒火,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快步出了教室。琪琪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口消失,继续跟女生们说笑着。

  他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站了一会,才有些平静了,苦笑了一下:“我这是怎么啦?”

  放学了。他背着书包走了,却一会忘了拿作业,一会忘了拿书,来来去去扭个不停,连课桌都烦他了,趁他眼睛瞄向另一边关抽屉时,把那指头狠狠夹了一下。他吸着凉气甩着手走了。她正趴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作业,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在路上磨磨蹭蹭走着,不断回头张望着。身后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往路边让让,低着头继续走。

  却突然站住了。从身边闪过的是谁?

  是琪琪。正坐在同班李志学的车后,没有看他,只顾歪着头看前边,似乎在担心李志学的车技。

  李志学正卖力骑着,因为腿短,屁股一上一下扭着,可是骑不快,因为他正激动地大张着嘴,增加了空气阻力。林林呆立原地,也大张了嘴,风吹进去冰凉了心脏。李志学!这厮原来数次想捎琪琪未果,但一直贼心不死,总不远不尽地跟着,按着车铃吹着口哨,很是聒噪。

  那年头自行车在此地还很少,尤其是学生们,谁骑辆车子就跟现在骑辆哈雷一样,很是牛逼。

  为什么我没有自行车?他愤愤地想。有也不会骑。他又悲哀地想。

  有一次他对爸爸说:“如果我有一辆车子,每天能节约走几里路的时间,一年能多出多少学习的时间呀!”

  爸爸说:“小子,我每天也是走几里路到厂里,我都没车子,你还想有?”

  就再没说过。爸爸认为,几里路嘛,没有脚长。他还说,看别人买辆车子用塑料带缠的严严实实,没事就擦来擦去,每晚还得扛到屋子里,他看着心烦。

  那年头大家工资都差不多,花销也差不多,谁家有多少钱扳着指头都能算出来。只是爸爸每月需寄钱回老家,爷爷奶奶年龄都大了,爷爷还常年有病,别说干地里活刨点零花,光是看病每年都得不少钱。老人是跟老家的大儿子过,可实际上是分院住,分地种。大儿子认为:林林爸是在外面挣钱的,应该多负担些,他只负责每天给隔院的老人挑两担水。就这两担水,有时还惹得大儿媳在这边院里骂鸡打狗。爷爷奶奶在这边默默听着,互相看看,都不言语。

  林林爸就跟林林妈商量,把老人接来住。也接来过几回,可都没住多长时间就要回去。一是房子太小,一间半的房子要挤三代五口人实在紧张,想调大些的房子又得排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二是老人在这儿呆不惯,每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院空空,别的人谁也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三是跟林林妈处不惯。并不是林林妈不尽心,给老人脸色,而是老人习惯了农村媳妇那种粗喉咙大嗓子,有啥说啥,没啥走了,不习惯林林妈这种知识分子的细心和客气,总觉着拘束。四是老人想念老家那几个孙子孙女,那几个壮的黑猪娃般的小孙子,一回来就把老人的包翻个底朝天,把二爸给拿的好吃的一分而光,然后一哄而散不见踪影,奶奶有时想抓个跑腿的,去镇上给爷爷买两毛钱止疼片也逮不住人,只好站在门口静等路过的村人给捎。

  就这样回老家去了,回去一生气又来,来了住不惯又回去,候鸟一般折腾着。

  唉,人老了有时也可怜。

  林林不知道这些。每回爷爷奶奶来,他偎在老人怀里任那枯树般的手抚摸着,只知道翻捡老人用手帕给他包的柿饼、核桃、江米条,然后捏一个在手,用目光执着地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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