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努力一笑:“我……我急的呗!”
妈妈摸摸她额头,吓了一跳,扯下书包扔到桌上,一边匆匆翻出件厚衣服给她套上,一边气呼呼地唠叨开了:“你急?你还知道急?烧成这样还傻撑着,你知道我着急不?你能知道我着急不?”
琪琪抱住妈妈胳膊:“妈!不就是个感冒嘛!我没事!”
妈妈甩开她的手:“你没事?你是没事吗?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你还一点都不省心,就知道添乱!”
琪琪撇撇嘴不言语了。她早习惯了妈妈的唠叨和神经质般爱发火的脾气,只好在心里念叨:“就是没事嘛!大惊小怪。”然后被妈妈包裹完毕,拖出门冲向医院。
这一天,林林端坐在课桌前,眼盯着黑板,就是没听懂老师在讲些什么。
也没听懂同桌在说些什么。同桌正对着他的脸大叫着,他看着同桌脸上睡觉压出的红印子,突然想:如果他就这样在课堂上睡下去,毕业时会不会一边脸大一边脸小呢?
好象一扇门突然打开,同桌的喊声猛然清楚了:“下课了……放学了!”
他突然惊醒了,扭头一看,自己身边围满了人,同学们正悄悄议论着:“学傻了?”“睁着眼睡……肯定是张飞的后代”
一低头,桌子下也围着人,都趴着看他的脚。是光脚,他的鞋不见了。
他腾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谁把我的鞋偷走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桌下的人仰起脸,鄂然看着他,其中一个小声问道:“你?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问:“知道什么?”
同学们相互看看,有一个说:“刚才铃声一响,你的两只鞋就……”
“就怎么啦?”
那人看看四周,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他,只好鼓足勇气说:“你那两只鞋,突然自己窜了出来,蹬开门,一只追着另一只,出门走了!”
“什么?!”
那人继续说:“我们追了出去,见它们飞快地出了大门上了路,朝镇上跑回去了。我们又跑回来,看见你还这么坐着光着脚,才知道是你的鞋。”
林林呆住了。他摸摸脑袋,低头再看看:鞋真是不见了。他突然大叫一声,推开众人跑了学校,朝家的方向追了过去,跑不动了就弯腰喘着气歇一会儿,然后继续跑,就这么光着脚跑回了院子,一眼看见:他的两只鞋,正停在琪琪家的窗台下。
那窗关着,窗帘仍拉着。他擦着汗走近,捡起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着,没错,是他的鞋,依然一左一右,依然弥散着一种淡黄色的烟。
这种烟,有人闻了之后说:那是回忆。那些久远的尘封往事,那些曾经的酸甜苦辣糅合在了一起,然后发酵,然后一直发酵,发酵了很多年,所以此人闻了之后还说了两个字:厚重!
这种烟,有人闻了之后说:那是欲望。那被衣服遮掩的隐秘之处,那被语言掩饰的*暧昧,快暴露了,快挑明了,快接近燃点了,然后压抑,然后一直压抑,压抑了很多年,所以此人闻了之后还说了两个字:刺激!
这种烟,有人闻了之后什么也没说,从此失忆。总之,脚味是人身自产的一种药材,可以提神醒脑,可以治疗洁僻……
林林拿着鞋无意中一闻,顿时神清气爽,思路清晰,明白自己的鞋为什么会在这儿了。
打从早上第一节课的第一分钟起,他看了一眼琪琪的空座位,就开始在心里念叨一句话:回家,看看她怎么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就这样反反覆覆念叨了一整天,终于,鞋逃走了。
第十四章
他在门和窗之间走了几趟,最后决定敲窗。窗帘拉开了一点,琪琪趴在窗台上,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挂钟,有些奇怪:这家伙是个慢性子,平时都是天快黑才跟在牛屁股后回来,今天倒回来的早。
她漠然地问:“有事吗?”
他被她的神情打击了:“……没事。”
沉默。
她又问:“那你举着鞋干什么?”
他说:“……晾晾。”
沉默。
她又问:“非要到我窗口晾吗?”
他说:“我……我嫌晾我窗口有味……”
她惊异地瞪大眼瞧着他,然后窗啪的一声关了,窗帘也刷地拉上了。
他咬住嘴唇,用鞋在头上狠狠敲了一下,低头回家了。
介绍一下这个院子:几排干打垒的平房,青瓦顶红门窗,油毡顶的自建厨房靠着墙,有人养花,有人养鸡,有人养狗,此地的土狗体形瘦小,性情却似狼,经常是鸡啄了花,狗又吃了鸡,然后是花盆摔在了鸡主人家门口,而狗主人面对堵着门的鸡主人,却说起了自家失踪的煤球……总之左邻右舍鸡毛蒜皮,乱起来如布郎运动,静下来又亲如一家,说不清说不尽。
这一刻就很静,炊烟静静飘起,秋叶静静飘落,人回家羊归圈,只剩夕阳,铺开无边红霞却无家可归,最后沉落西塬,去了美国。
天就黑了。
这一夜,不同寻常。
午夜时分,一支小小的队伍潜入院子,个个黑衣黑裤,黑布蒙面,身背黑色包裹。
他们各选有利地形站好,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屋顶,有的在窗前。他们打开包裹,然后每人手里都多了一样东西,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那是铜号、提琴、吉他……这是一支乐队。
只有一人手里空空,低头站在月光中。这是指挥。
良久,他突然抬起头,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用嘶哑的声音质问苍天:“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烦乱不安?”
惊醒了院中的一只狗,它腾地跃起,呲牙咧嘴扑了过来。
指挥连它瞅也不瞅,只随手把一件东西扔到地上,被该狗一口咬住。
指挥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喃喃着:“咬吧……把它撕碎吧!那只不过是我的心……”
狗突然呆住,哇地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转身逃走。
指挥弯腰把那颗心捡了起来,他的声音更低了:“原来,谁也不要它……”
狗躲进一个角落趴着,大张着嘴吸凉气,狗嘴哆嗦着,狗泪流淌着,狗说:“差点……没把狗酸死!”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指挥高举起右手食指,轻轻一点,如从棉絮中挑出了一根线头,琴声呜咽着颤颤响起。
琴声中指挥说着:“第一首歌献给各位书友。歌名叫做:十六岁。”
琴声中门开了,林林缓缓走了出来。他光着脚,披着被子,走到琪琪窗前,摸摸窗台,摸摸紧闭的窗,咬紧了嘴唇。
突然,他退后一步,举起双手,任被子掉到地上。
他说:“晾晾……”
又咬住嘴唇,懊恼地低着头。
许久,又抬头看着窗,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却没走回屋子,而是出了院门。门边靠着一个黑衣人,抱着一把无弦的吉他,只用嘴轻轻地哼着。
他走上小路,路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举着一把没有弓的提琴,只用脚轻轻踩着节拍。
他来到塬顶,空旷的塬顶上,站着无数的黑衣人!每人前面摆着一面齐胸高的大鼓,每人都是一手扶着鼓边,一手象要拍下,却又都停在了鼓面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只用腰肢轻轻和着节拍。
他在鼓阵中穿行,没有人理他,黑衣人们都是一样表情:紧皱眉头焦急地望着远方,象在等着什么。
不知何时,指挥已来到鼓阵前,高举起右手,琴声嗄然而止。一片寂静中指挥缓缓说道:“第二首歌,歌名还是:十六岁。”
无数手掌同时拍下,鼓声如惊雷滚过。
他问指挥:“这那叫唱歌呀?”
指挥说:“这只是你的心跳声。”
他问:“为什么我能听见心跳声?”
“因为,”指挥思索片刻后说:“在做梦的时侯,你的心一样在跳。”
无数的手同时高举,又同时拍下,鼓声中大地在微微颤栗,鼓声越来越沉越来越急,似乎拍的是他的耳膜,似乎拍的是他的心脏!他觉得越来越热,他开始奔跑!没有目的地奔跑!
不知道跑到哪儿了,渐渐的鼓阵模糊了,雷声模糊了,他开始下坡,沿着曲折陡峭的土路,转过一道土崖,突然眼前一道白光,一阵热浪袭来。他猛然停下脚步茫然看着,这是在哪儿?
眼前是一片粼粼水光,热风习习,他正穿着短裤站在水边 。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在水库边。今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曾和琪琪还有几个同学,跑到这离家十五里的小水库来游泳。
这高原上的水库,都是在河谷口依塬而建,水面则沿着河谷曲曲折折,有许多分叉。那一次他和琪琪游进了一条岔道,没力气游回去了,沿岸往回走吧,又是断崖重重找不到路,很是愁了一回。
他正茫然着,突然被谁猛的推了一把,差点掉进了水里。他一看:是琪琪,穿着那天那件黄色泳衣。
她说:“楞什么神呀!还不赶紧找路回去,等着天黑喂狼呀!”说完拉起他的手往坡上爬去。
他晕头转向地跟着走,琪琪走在前面,个子比他还高些,腰却比他细多了,细的楚楚可怜。因为刚上岸,身上湿淋淋的,白皙的大腿上泛着水光,看的他一阵晕眩,急忙站住。
她回头看看,因为阳光耀眼,她眯起眼,用手遮在额前。
她说:“哎,我说有狼把你吓着了吧?骗你呢!”她的脸上、胸前也泛着水光,嘴唇俏皮地弯着。
他说:“孙子才怕!”
“那就快走啊!”
她侧着站在他面前,泳衣紧裹着身体,秀挺的胸前似乎沉甸甸的,他扫了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看着她的脸,她正看着他,似乎看见他刚才的目光了,又似乎没看见。
这沟谷深处仍保持着亿万年前刚形成时的摸样,只多了些雨水冲刷出的豁口。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他觉得血涌了上来,脸红的发烧。他一把甩开她的手,坐到地上:“歇一会!歇一会再走。”
他不敢看她,他的短裤太紧,现在更紧了。
她弯腰拉他:“起来!快起来呀!”
他就不起来。让她看见了不得问他:来游泳你藏根棍子干什么?
她拉不动他,嘟囔一句:懒猪!一屁股也坐了下来,却把脸凑近问:“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坐着?”一股少女的体香飘过来,他脑中又是一阵晕眩,慌忙一骨碌爬起:“好啦走啦!不歇了还不行?”
他低着头攀登,他只觉得热,茫茫白光中,他喘息着,淌着汗,一切似真似幻,只有鼓声一直响着,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渐渐狂乱。
而她被一堵一人高的矮崖挡住了。她揪着崖畔的草根往上爬,爬了几下停住了,叫他:“快来拉我一下!”他抓住她手腕却拉不上来,她说:“脚没地方蹬呀!”
他跳下矮崖到她身下,伸着双手却不知该扶哪儿用力,最后蹲了下去托住她的光脚,屏住气息一咬牙,把她托了上去。
她伏到崖边双手揪着草,抬起一条腿准备跨上崖畔,他抬手擦汗,无意中扫了一眼:她浑圆的臀部正翘着,双腿分开,泳衣紧绷绷的,嫩黄色的泳衣边缘,大腿根处几丝黑色一闪。
瞬间,他如被电击般猛然转开脸,却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瞬间,鼓声哑了,无数的鼓面,被一齐擂破了。
瞬间,他陷入了黑暗,浑身麻酥酥地酸软,只觉腿间热热的湿了一片。
窗外是夜,琴声消失了,乐队不见了,星星象少了许多,剩下的象是很远。
第十五章
第二天,从蒙古飘过来一片云,下雨了。
这片云,在草原上被羊粪味熏成了黄色,所以这场秋雨,下得天地间一片苍黄。
天地间,也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教室的屋檐上响着,在林林的心里响着。他正襟危坐,专注地盯着黑板,不敢去看只隔一条过道的琪琪。
她今天穿一件深紫色的衣服,是她用妈妈的衣服给自己改的,她喜欢这种颜色,深色宽领衬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更显得眉眼格外漆黑。一般说来,她穿什么样式的衣服,学校里的女生们也都跟着穿。男生们不这样,他们只是聚在一起,不屑地议论着,暗中却喜欢着。
有一次,她和林林放学回家时,似乎随口说了说这关于衣服的奇怪现象,林林听了说:“是吗?”过了好一会又瞪大眼问她:“那为什么呀?”
这让她很难回答,只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
这次谈话让她后悔不已,即担心他想不出来,又担心他去找同学问,他可做的出来。
后来他即没想出来也没找人问,他忘了。
琪琪没有看他,只是有几次,不由自主地斜眼想看看他突然如此钟爱的鞋,可是没看见,他的鞋上裤腿上全是泥。下再大的雨,他走路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一手抱着书包,一手煞有其事地遮在头顶上。经常是琪琪闪电般窜回家,在窗口等好半天才看见他。
琪琪问他:“你不至于胖的跑不动吧?”
他说:“为什么要跑?反正也淋湿了。”
她转过脸,一手托腮迷茫地看着窗外。外面的天是一颗空了的心,外面的雨是一片直立的水,而她的心里,似乎饱涨又似乎空茫,象海站了起来扑向堤岸,又象一阵风,在沙漠中心,轻轻地打着旋。
相隔一米,林林也一手托腮,怔怔地看着另一边窗外。
刚才他突然看见,在窗外的一片苍黄中,闪过几道粉色。
是粉色的雨滴!他睁大了双眼:一道道粉色的痕迹渐渐清晰,紧接着,绿色、红色、兰色、紫色……各种颜色的雨滴!每种颜色都闪着光!雨滴落的缓慢了,越来越慢,最后停止在空中,变成了一片花布,窗帘般摇晃着。
他惊异地张大嘴,一把抓住同桌垫在下巴的胳膊。同桌正歪着头,香甜地睡着,再看课桌,已变成一个大大的枕头,同桌正埋身其中,闭着眼,一边慢慢推开林林的手,一边喃喃着:我不尿……我就不尿……
林林继续抓住他摇着,同桌猛然惊醒,擦擦口水,谔然看着林林。
两人对望着,同桌看见了映在林林眼中的七彩窗帘,那颜色正渐渐褪去。
同桌推开他的手,恼火地说了句:“笨蛋!那是我的梦,让你给摇醒了!”
再看:窗帘不见了,枕头不见了,课桌硬硬地硌着胳膊,雨声沙沙地堵着耳朵,讲台上薛老师嗡嗡地讲着什么。
林林奇怪地四下看着,可是长久地奇怪着,是一件奇怪的事。
渐渐的,他的眼前又模糊了。模糊中一个人影慢慢走近,一袭白袍拖地,一片伦巾包头,他边走边说着:“你们这群老鼠,真当我是病猫呀?”他正正头巾继续说:“其实我是个诗人。”
他仰起头:“天是蓝的,地是圆的,当老师其实挺烦的。”
他低下头:“我讲我的,你睡你的,可上课是不能打呼噜的!”
啪的一声,他在课桌上重重一拍,林林醒了。然后被赶出教室。
他边往出走边忿忿地想: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睡!回头看看同桌:正聚精会神地抱着课本,还咬着钢笔头在思考着什么。不由在心中怒骂:“臭小子,就装吧你!”
另一个同学突然惊醒,看见他往出走,以为是下课了也起身准备走,四下一看又坐了回去。
他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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