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无匹。
裴思庆知道自己获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发的毒誓,竟然没有应验。
他绝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没有应验,他并没有饿死、渴死在沙漠中,这件事,却给他一种异样的喜悦。
那种喜悦,超过了作奸犯科的人逃脱了法律的惩处 他逃脱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作了这样的坏事,竟然不必应誓。
他甚至进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没做甚么坏事,所以才会使得毒誓不应验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张口要笑,可是却又是一阵剧痛,但是那并不能阻止他在心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开怀的一次大笑。他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就算他怎么强迫自己忘掉它,总是有一个阴影便在心头,就像是喉咙里哽了一根鱼骨头一样,并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现在,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毒誓既然不存在,杀一个人有甚么了不起?
裴思庆这时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因为他看到,前面那年轻女人回头向他看来的时候,双眼之中,有惊讶的神色。
这时,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静,突然之间,裴思庆看到了一个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当深的深沟。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沟,都不足为奇,唯独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沟,才是奇谈。
沙子是流动的,像水一样,一定是由高处向低处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沟 一有,流动的沙子就会将它填满了!
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又确然是一道深沟,不但是,而且,骆驼已经走进了深沟之中,深沟斜斜伸向下,沟很狭窄,走在沟中,向两边看去,可以看到两壁的沙,都在向上动,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喷向上,逼住了不让沙子填进沟中来。
裴思庆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轻女人转过头来,向他大声说话,像是在向他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可是,裴思庆却听不懂。
深沟越来越深,裴思庆又问了几次,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可是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裴思庆虽然从鬼门关中跳了出来,可是身子仍然虚弱之极,他开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紧紧抓住了缰绳,使自己不跌下来,可是眼前仍然阵阵发黑。
他想求助,可是还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又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倒十分享受这种情形,因为不少布满全身的痛楚,也不那么明显,像是渐渐在远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觉的时候,他所感到的,当然是遍体的清凉。
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舒服之极,像是在长安的华宅之中,虽当盛暑,可是柔娘却用才从深井吊打上来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样。
一时之间,他想不起自己是在甚么地方,因为这种舒服的感觉,和生死一线的挣扎,相差实在太远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可怕地裂开,裂缝而且极深,在裂缝中渗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浅黄色的水。
这时,那种丝丝的凉意,都正从皮肤的裂缝之中,渗进他的身体之内,使他感到无比的舒适。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所以他不敢睁开眼来,惟恐一睁开眼,梦醒了,他会依然在沙漠之中挣扎。
他利用这个时间,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从那场暴风带来灾难之后,他终于获救,并没有应了昔年所罚的毒誓,他也记起了自己曾在骆驼的背上,所发出的那一阵狂笑,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睁开眼来时,就听得一个相当沙哑,听来很古怪的声音,操著长安口音在说:“你醒了?你真是运气好,听说,在发现你的时候,食尸鹰的喙离你的头顶,不到一尺?”
猝然之间,听到了这一番话,裴思庆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他还未曾睁开眼来,泪水已疾涌而出。他是响当当的好汉,本来是不作兴流泪的,可是这时,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说话的是甚么人,可是那几句话钻入了他的耳中,所产生的感觉是极度的亲切,而那种亲切,使得鼻子发酸,也令得泪水泉涌。
他睁开眼来,虽然泪水令得他视线模糊,可是他还是看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形象十分怪的怪人,一脸皱纹,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当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一个侏儒 一个天生比常人矮上许多的侏儒。
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是躺在一个凹槽之中,凹槽约有两尺深,注满了一种绿色的水,而他的身子,就浸在这种绿色的水中,那种舒适无比的清凉感觉,自然就是这种绿色的水带来的。而且,那个像是马槽一样的大凹槽,是一整块白玉所雕成的 裴思庆十分识货,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质地极佳的白玉。
(当整理资料,整到这一部分之时,温宝裕叫了起来:“不得了,整个白玉来做浴缸,比罗马皇帝还要豪奢,那是甚么地方?”)
(胡说道:“如果那地方恰好盛产白玉,那也没有甚么,就地取材,白玉做浴缸,和石头做浴缸,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
(温宝裕仍是大摇其头:“不可思议 那浴缸不知道还在不在?”)
(自然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裴思庆不但弄清楚了自己是在一个白玉槽之中,而且也看清楚,身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大堂之中,大堂有四根柱子,每根都有一人合抱粗细,也全是白玉的,大堂的地上,铺著一块一块的方形玉块。整个大堂,气派之大,连见过大世面的长安大豪裴思庆,也为之咋舌。
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会,才张开口,发出了声音:“我在甚么地方?”
那侏儒一直在注视著他,一听得他说话,侏儒的五官一起动了起来,样子十分滑稽,侏儒的回答是:“你在天国之中。”
裴思庆呆了一呆:“天国?”
侏儒又用十分可笑的神情笑了一下:“是的,他们称他们的地方为天国。”
裴思庆又大是疑惑:“他们?”
侏儒继续挤眉弄眼,看来那是他的习惯。裴思庆知道,他也见过,在长安,有不少侏儒,从小就被训练成逗笑的小丑,在杂耍班子里混生活,眼前是这个侏儒,一定也是这一类人,所以才会一开口说话,就有那种滑稽的神情,令人发笑。
侏儒道:“我从长安来,多年之前,被天国人在沙漠中救起来 在这里的日子太舒服了,舒服到了根本不记得日子是怎么过的!”
侏儒说著,提起一只皮壶来,拔开塞子,裴思庆立时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淡淡的酒香,和淡淡的花香,裴思庆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他想伸手自那侏儒的手中接过皮壶来,可是他却发现,浸在绿水之中,身子虽然凉浸浸地,舒服之极,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不但提不起手来,连头也不能转动。
他陡地吃了一惊,立时向侏儒望去,侏儒把皮壶伸过来,把壶嘴对准了他的口,还好,他还可以张开口来,他连喝了七八口那种似酒非酒,似水非水,香味扑鼻的液汁,长长吁一口气。
接下来,侏儒所说的话,令得他惊疑参半:“你现在身子不能动,那是为了你好,你遇救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他们一直在沙漠中生活,知道像你这样情形的人,应该如何施救!”
裴思庆虽然绝不喜欢自己的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闷哼了一声。
(身子一动都不能动,意味著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个武林大豪级的人物,当然绝不会喜欢。)
侏儒却笑了起来:“你才从死亡关口闯过来,应该没有甚么可以令你害怕的了,是不是?”
裴思庆又闷哼了一声:“怎么只有你?他们呢?救我的那个女人呢?”
侏儒的眼珠转动,答非所问:“我刚才说,在这里的日子十分舒服,连岁月都不记得了,那是对我来说,未必每一个人都这样想。”
裴思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当然他也无法有反应。
侏儒又道:“这里……天国……的情形,有些特别……”他说了一句,却又不说特别在甚么地方,话头一转:“看你的样子,像是锦衣美食惯了的?”
裴思庆盯著对方,他十分有自信!若是从长安来,应当知道长安大豪的名头,所以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叫裴思庆。”
他料到侏儒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却想不到反应会如此之怪,只见侏儒突然睁大了眼睛,眼珠像是要从眼中跌出来一样 那自然不再是他受训的逗笑滑稽神情,而是真正的吃惊。接著,他连退了好几步,本来他是双手攀在白玉糟上的。在退开了几步之后,他又大口喘著气,指著裴思庆,想说甚么,可是一开口,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来,又立时紧紧闭上了口。
裴思庆接著问:“你听说过我的名字。”
侏儒这才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又来到了近前时,他已完全恢复了正常。连连点头:“自然……自然!长安大豪裴大爷,谁没听说过!”
在沙漠上挣扎求生的时候,一个脚夫和长安大豪,并没有甚么不同,可是在不同的情形之下,不同的身分,就会有不同的作用。
裴思庆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也自然而然,感到意气甚豪,若不是他不能动弹,一定会有适合他身分的行动。
侏儒在走近之后,又喂裴思庆喝了三口香酒,才道:“裴大爷,救了你的,是天国的女主。”裴思庆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他有十分怪异的想法,他的那种想法,十分模糊,只是一个概念,可是随接,侏儒的话,使这个概念变得清楚。
侏儒的眼珠转动:“天国的情形很怪……历代都是女主,而且女多男少,男人少到了……极少极少……少到了我在这里那么多年,竟不知有多少男人,因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严密的保护,不是人人可以看得见的。”
裴思庆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壮健之极的真正的男人。
他也想到,自己和那个灰眼珠的女人 天国的女主之间,会有甚么事发生。
第八部:天国的规矩是绝对不能说谎
一想到这一点,裴思庆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兴奋。
天国的女主,虽然是一国之主,但因为是女人,在裴思庆的一生之中,还未曾见过不可征服的女人,尤其是在一个只有极少男人的地方,他,一个壮健之极的男人,会有甚么样的地位,可想而知。
裴思庆当然也可以料得到,这个女多难少的国度,不可能是甚么大国,多中只是一个城堡,仗著沙漠作屏障,才没有被别的部落征服,甚至,它的存在,只怕都不是很为人知。
但是一个国度毕竟是一个国度,如果由他来当一国之主,那也当然和女主当国,大不相同,说不定以一国之主的身分,回到长安,连大唐天子,都要以礼相待。
(翻译草书到这里,出现了“大唐天子”一词,可知故事发生在唐朝。但是在哪一年,却不知道了。)
裴思庆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兴奋,那侏儒十分善于鉴貌辨色,裴思庆虽然全身不能动,可是眼神和神情,都表示了他的兴奋,侏儒点了点头:“是的,裴大爷,你将成为女主的丈夫。”
裴思庆当然不会表示反对,因为他十分乐意在九死一生之后,又有这样的奇遇,那和一步登天,也差不了多少,令他感到自己,幸运之极,一定是一生之中,或是上一辈子,做了许多好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自然而然,笑了一下,那侏儒也凑兴道:“恭喜裴大爷了,不过,还有几件事,一定要做。”
裴思庆心情好,所以他的回答十分轻松:“我现在一动也不能动,可以做甚么事?”
侏儒道:“不必你做,只要你说就可以了……”
裴思庆有点不明白,就在这时,有一行八个穿著白袍,又用白布包著脸面的人走了进来。虽然看不清脸面,但是从体态来看,这八个都是女人。
这一行八个人的右手,都拿著一卷羊皮,左手则是一只方形的盒子,一直来到了玉槽之旁,才盘腿坐了下来,摊开了羊皮,打开盒子。
裴思庆在她们才一进来之时。由于他是赤身露体躺在玉槽之中的,虽然槽中的水颜色相当深,他仍然不免大是尴尬,直到八个女人坐了下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玉槽相当高,人坐在地上,就看不到他了。
他斜眼看去,看到盒子打开之后,盒子的一半,全是朱砂泥,另一半,是几枝样子很特别的笔。
裴思庆不知道她们要干甚么,那为首的一个女人开了口,声音高而尖厉,有一种无比的威严,听了之后,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不免心中打了一个突。
那女人道:“女主请你先说你那柄匕首的来历。”
裴思庆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那女人又提高了声音,以致听来令人更不舒服:“天国的规矩之一,是绝对不能说谎!”
裴思庆先是一呆,随即,他真想哈哈大笑 绝对不能说谎!这样的规矩,听来十分权威,可是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说了谎,上哪里求证去。而且,要人不说谎,也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不过,裴思庆当然没有笑出声来,反倒现出了十分诚恳的神情。
那女人说的汉语,十分生硬,可是居然也带有长安的口音。这时,侏儒在一旁说了一句:“这里会说汉语的人,都是我教的。裴大爷,我劝你守天国的规矩,真的,还是不要说谎的好。”
裴思庆皱了皱眉,表示了他的不耐烦,侏儒不再说甚么,裴思庆这才道:“是一个……女人给的。”
那女人“哼”地一声:“这算是甚么?要详详细细地说,一点一滴都不能漏。”
裴思庆十分恼怒,想要责斥对方。可是一来,他那时一动也不能动,人家要是一翻脸,他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二则,有可能成为一国之主的诱惑力十分强 虽然实际上他只是会成为“一国之主的丈夫”,可是他几乎连想都不必再想,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国之主。
三则,他得到匕首的经过,在他的回忆之中,常常出现,是他感到十分自豪的一项经历,所以他也乐于向别人说出来。
有了这三个原因,所以虽然那女人的语气,不是十分恭敬,他还是详详细细把经过说了出来。
从他一开始说,那八个女人之中,就有一个动笔,飞快地用笔蘸著朱砂,在羊皮上写著字。裴思庆侧眼看去,那些字弯弯曲曲,他一个也不认得。
一个女人写满了一张羊皮,就由另外一个接上去写。虽然他不认识字,可是也可以知道那些女人是在记录他所讲的经过。
裴思庆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估计至少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真如那位侏儒所说,完全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他一直浸在玉槽的绿水之中,凉浸浸地,十分舒服,每隔一些时候,侏儒就喂他喝上几口那种花香扑鼻的酒水,他也不觉得饥饿。
他真的说得十分详细,而在叙述开始之后不久,有一个相当怪的现象,头几次,他还以为是偶然的,可是次数多了,却令得他心头发怵,在讲述的时候,再也不敢有任何保留。
那怪现象是,每当他说到有不想说的地方,想略过去不说的时候,那八个女人必然会有不寻常的行动 最通常的是在记录的那个女人,会忽然停笔不书写,其余的人就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著他。
那些女人虽然都蒙著脸,可是目光却十分锐厉,叫人不敢逼视。
而且,裴思庆是赤身露体仰躺著的,而且,一动也不能动,在这样的情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