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要被自己逗笑。
然后我发觉我坐在出租车里,演着另一场悲情的戏。司机在说:“小伙子,你哭个啥子咧。”
苏藉是真的要死了。
一年原来这么快。
我不想也不敢见他,但是即便是普通朋友也不能如此淡漠。我煎熬一般地每隔几天看望他一次,坐半个小时,离开时元气大伤。
有一天晚上,我去医院,他打起精神和我聊天,如同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我剥着橙子,没话找话:“你这次回来,为什么要折腾白晓飞?”
“好玩儿啊。”他理直气壮。
我把一瓣橙子扔进自己嘴里:“说真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呵呵。”
“那你为什么来看我?林辙说你不是远远地躲出去了吗?”
“那会儿真有事儿啊。”
“那会儿我是真要用人啊。”
我不再追问。答案就那么几个,说什么都无趣。
“你还要他吗?”
“他是有野心有能力的人。”
我漫无边际地胡扯,说生意上的事,说人际八卦,苏藉耐心地听着,在关键处报以附和。
然而很快我们便尴尬地沉默。沉默一刻,林辙说:“我们玩牌吧。”
我觉得他有病。
一分钟后,我们坐在床上,林辙发牌,像许多年前我们在大学里寝室里一样。游戏规则也一如从前,输家必须赞美赢家。
林辙说:“你知道吗,虞烨,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真是中二得可爱,连招新面试都独树一帜得叫主席团呕血。外联部的干事对你爱恨交织啊。”
我瞧着苏藉,敲着自己的牌,听他说:“大学时我比较浅薄,喜欢好看的人,所以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拯救你的宏伟大业。”
我跟着笑,说这不算赞美,只是陈述事实。
然后我发牌,苏藉赢。林辙用了他的词典里所有的溢美之词,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说:“我曾经把你看成拯救我的神明。可惜后来发现你热衷于普度众生。”
苏藉回答:“因为我发现我太喜欢拯救你了,没有机会都想创造机会。我们再呆久一些,别说神明,我都快是恶魔了。你看最后我还是玩脱了。”
“还好,我们还坐在这里玩牌。”
林辙玩牌一向很烂,他始终没有赢,或者是他没有想赢。
医生进来查房时,我们紧张得如同看见宿管,然后哈哈大笑。
真好,要是真的还在当年真好。
半小时后,魏园通知我税务局的人驾到,我离开时苏藉说:“忙的话不用天天来报道。”
怀旧消失,过去存在于无法触及的平行时空。我远远地看一眼,差点以为自己身处其中。现实并不讨人喜欢,我踌躇一刻,没有想出足够潇洒,足够自然的俏皮话,只好夺路而逃。
☆、烂账
每次说到人生,人们总爱感慨一下无奈。大概无奈这种事情委实是太过常见,就像劣质咖啡里的香精与糖精不可分离。
白晓飞和我说:“老大,今天人事主管去面试行政助理,看见你前任助理赫然在列,不知道如何是好。请示一下,你们这是玩儿哪一出?”
我把设计部的方案扔到一边,顺口敷衍:“这有什么好说的,老板的人格魅力啊。”
“我要原话转述,人事和行政今天要夜不能寐了。”
“我一向又亲切,又公平,又民主,别诽谤我。”
魏园抱了一叠文件进来,她除了不善交际,其余能力一流。其余的助理加起来也抵不上她。我笑道:“你看,这一位见我仍然如老鼠见猫,我可依旧重用。”
“A大高材生,做你的助理是屈才。”白晓飞客气地笑,客气地看着她干巴巴的客套,然后火急火燎地退出去。
然后白晓飞说:“差点忘了,他还找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想见你一面。我看他这么可怜楚楚,特来传个话。”
“你居然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儿来找我?”
“温霖让我来看看你人生还有没有希望。”
“正打算殉情而死。”
我笑起来,白晓飞说:“情敌,好好活着吧。”
祈雨蒙来时穿着最规矩的西装,有着最规矩的神情,如同应届大学毕业生一样,判若两人。
魏园让小助理送了饮料,祈雨蒙垂着眼帘抿一口,低声说:“哥。”
“最近怎么样?”
“爸被我气病了。”他说,“我想好好地,不让他丢脸地活着了。”
我想装腔作势地就此夸上一句,话没出口先恶心了自己一把。只好扯开笑:“父亲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一直没碰上,”他说,“虞……哥你最近挺忙的。”
“呵,再忙也不能不管这事儿。”
窗口的玻璃映出人脸,上面的一颦一笑都满含真挚。我仿佛有一张道林格雷的画像,面上好看,是因为有一处角落里存放令人作呕的丑恶。
苏藉说,我太喜欢拯救你了,喜欢到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与其等哪一天你清醒过来恨我,不如我先离开。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他离开时太过突然,我险些撑不下去。撑不下去时他就回来搭把手,然后再离开。我病态,他也病态。
而事到如今,我们都对当年的病态释怀。也许我依旧可以如法炮制,对祈雨蒙说,抱歉,我担心你太依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一样爱恨交织地铭记许多年。
“为什么要回来?”我说,“这里你待过,有方便的地方,但麻烦也很多。”
他挺直腰,绷着脸:“我是海投的简历。”
我不和他争辩:“白总说你想见我,有别的什么事儿吗?”
“爸病了,他想见你。”
“是吗?他真客气,直接和我说一声就好。”
我去探望父亲时,有一个神经不大正常的人咿咿呀呀地在大门口唱:“人生苦短,人生无奈,风雨飘摇呀,你啊淹在滚滚浪潮……”人群窃窃私语:“是个傻子,天天来唱。”有人起哄:“再唱,再唱。”保安和家属来拽他,他嗷嗷叫着,用肢体语言倾情演绎。
我担心老头子会不会也被气疯,这份愧疚维持到踏进病房的前一刻,老头子精神矍铄地扔出一只茶杯为止。他骂起人来一套一套,大可以不占用医疗资源。
“混帐崽子,你还有脸来?”
祈雨蒙低三下四地沿着墙角溜进去。我闪开那些碎片,衣冠禽兽地招呼一声:“爸。”
他立即安静下来:“是小烨?”
“是啊,是阿烨,”继母说,“阿烨来了,真有心。”
她疲惫而紧张,如同父亲一样。
我放下提着的礼品,笑吟吟地点头:“是啊,我来了。爸,你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雨蒙和我提了一次。”
我在苏藉身旁时压抑而悲伤,在这里则能处之泰然。我比较没良心,苏藉对我掏心掏肺了五六年,往后我总难记恨。我爸往后几年不提,往前数也捧了我十二三年,如今见我像见债主。
我宽宏大量地微笑,他小心翼翼地笑,陡然间没有方才的气势,仿佛一个可怜巴巴,祈求原谅的幼童。
“小烨,”他磕磕巴巴地说,“你坐。”
医院门前的精神病咿咿呀呀地唱:人生苦短,人生无奈,风雨飘摇呀,你啊淹在滚滚浪潮……“
许多关系都是一本烂账,我父亲对不起我,但我也没有对得起他。可是直到面对苏藉的死亡时,我才领悟这一笔烂账,要么不算,要算的话从此不相往来。
我很爱参加臆想中自己的葬礼,因为活人总会原谅且怀念死人,而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孤零零地活着,从此只能想起他们的好,即使是坏,那也成了弥足珍贵的笑谈。真是寂寞。
我说:“爸,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我说的时候真心实意,至少此刻如此。
父亲与继母说了一通把你弟弟从邪路拉回正道的话,我面不改色地听着。走的时候和继母推脱了几回红包,最后父亲叠声喊:“混帐,去请你哥吃饭。”
祈雨蒙苦笑着看我:“给个面子吧,哥,回头我也好交代。”
医院附近的餐馆忙碌不已,大概食堂的饭菜总是人民公敌,任何地方的东西都比它们有人气。等上菜时,我们简直无话可说。
“爸看着还行。”我说。
他抬头看我:“上次心脏病发作了一回,现在还好。”
“那就好,往后多劝劝他,总会接受的。”
“哥,你很有经验?”
我噎住:“那倒没有。我爸妈早和我各玩儿各的了,也挺好。”
他看着我,等着我讲故事。
我点一支烟,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上初中那会儿,他们俩就开始闹,闹到我高中终于决定离了。可惜我家有两个小钱,不太好分,到我大学了还没分出结果,反而愈演愈烈。我大二时还去劝过一回架,不幸被流弹误伤,进医院躺了俩月。其间只有苏藉来管我的死活。我出院后打算作天作地地闹一回,可惜没人买账。他们俩太投入,投入到决定让我自力更生,不再给生活费。”
“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二百五纨绔,除了花钱和读书百无一用。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险些叫我跳楼。所以至此,我和我爸妈翻脸,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故事好听吗?满意吗?”
我敲掉烟灰:“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换我妈或我爸来讲,版本可以是这样。自己和配偶感情一般,儿子还不懂体贴,回回见面张嘴就是要钱。”
宫保鸡丁端上来,八角五香辣椒的香气冲击着人的嗅觉。由此吹响号角,西湖牛肉羹,蒜香羊排,咕老肉,蛤蜊蒸蛋,清水白菜赶着投胎似的上桌,然后服务员心满意足道:“菜出齐了。”仿佛完成一项大业。
祈雨蒙对此番趣景熟视无睹,追问:“那块表……美度贝伦赛丽的表,是那时候谁送的吗?”
我惊愕:“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你不是现在还戴着吗?”
“……习惯了。”
这个故事比家里长短还要狗血无聊,说给别人听真没意思。
“你总是敷衍我。”
“哦,是吗?”
我让人去打探了一回尚鹏的事情,祈雨蒙浮光掠影地在他的情人名单里走过一回就再没什么动静。倒是和尚鹏的表妹关系不错,我看了看叶瑜的照片,恍然大悟这姑娘路见不平的原因。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倘若他惹了些麻烦事儿,我不介意帮帮忙,而他现在挺好,至少改头换面打算奋发图强。不让他留在逸雅折腾,但是帮忙找一份类似的工作也不难。
也许我们的交集快要结束了,就像我和苏藉的交集一样。因为时间,或是那个精神病人所唱的人生无奈。无论是命运使然,还是自作孽,都可说一声无奈。
☆、哦
林家终于发觉自己的败家儿子不对头,他那个酒吧无论是否盈利,好歹也算营业,总算是有正经事要做。而林辙身为独子,既然已经被宠得无法无天,自然没有长辈忍心简单粗暴地打折他一条腿了事。于是林母约我详谈,力图另寻一个坏人。
我们见面时,她亲亲热热地招呼:“小烨,怎么好久不来看我了?”胜过我父亲客套得尴尬的称呼。
“林董放风说要来视察,最近忙着准备。”我笑着说瞎话。
“得了,别给他脸上贴金。他怕是连报表都不会看。”林母笑意盈盈,“你啊,就是喜欢替他遮掩。老实点,这家伙泡在医院做什么。”
“说了您又不信。”
“你说实话,阿姨肯定信。”
我笑起来,林辙做了什么,林家知道的肯定比我快,比我清楚。如今只要我表现积极配合的拳拳之心而已。
于是我把微笑变作苦笑,把苦笑变成难言的悲哀。最后强颜欢笑地答一句:“从前一个要好的朋友病了。大家都想着送他一程。”
林母看着我:“什么朋友?”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划过烟盒再止住,把遮掩的遗憾体现到十分:“说起来不怕您笑话。大学时,我们中谁要杀了人,另外两个一个一准是递刀的,剩下的一个是埋尸的。后来创业的时候也在一起,再后来出了些事情,分开了。”我垂下眼帘,“到今天,他回来了,我们也把当年的事儿扯开来谈了谈,算是和解了。可惜他之所以愿意和解,是因为……因为他时日无多。”
一句话狗血或不狗血,全看讲述人的口吻语气。我垂下眼帘,默默等待气氛的升腾。咖啡店里的钢琴师受过贿赂,弹的曲子伤感无比。
“在生死这种事前,别的还真算不了什么。说起来也矫情,好歹也算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林辙他有赤子之心,肯好好陪他走完这一程,我是商人,难免身不由己,也只能尽心。”
林母看着我,看上去为气氛感染。
我喝口咖啡:“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我都懒得听。林辙对我们来说是好兄弟。当年我资金链要崩,他出手救的我。现下他愿意照顾一兄弟,也是性情所然。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冲他这个人,林辙说要卖了逸雅,我也绝无二话。”
林母几乎快被我说哭了。如果她不是林辙他妈,兴许还能冷静地发觉我在偷换概念,可惜她是,且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听人如此真挚地夸奖她的败家儿子,实在催人泪下。林辙被我镀上一层及时雨宋江光环,从此做什么都算兄弟情谊。于是我们得以友好地,沉浸在怀旧的热血里告别。
所幸不是林辙他爸来。
和林辙碰面时,我告知他:“你爸妈已经起了疑心,我把你的人格升华了一下,别穿帮。”
他平静而颓唐地“哦”了一声,哦得我于心不忍:“抽烟吗?”
“医院禁烟。”
我们靠在医院的走廊里,像乞丐似的蹲着,面面相觑。半晌,林辙闷闷道:“当初我们怎么就掰了呢。”
我苦笑起来,如果真的有命里因果一说,大概是我们的缘分在彼时已经耗尽。
“我和他掰了,你还没和他分的那年,为什么投钱给我?”
他沉默一刻说:“那点钱对我还真不算什么。但与其被我赔掉,不如给你。”
“说得难听点,有你爹撑着,你做生意亏不到哪儿去。”
他不回答,我陪他蹲到脚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我去看看他。”
“阿烨,”他说,“对不起。”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对不起什么?”
“当初……那笔钱是他让我给你的,也是我让他和你……”
我停下,笑起来:“现在我相信他说的话了。我有病,他也有病。”
我期待被拯救,苏藉热爱拯救。我们彼此依赖,直至这种依赖彻底变态。连他决心离开的方式都无法避免的极端,而即使如此,我依旧依恋他。
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呢?他这次回来,和我见面时想看看病好全没,结果刚见面就想挖走我得力的手下,而我也乐得让他动手。所幸事情还没过半,大家一起清醒?于是他认真地忏悔,把我七姑八婶弄来填补我空虚的心灵?”
“你知道我有病,我没有恨过他,所以根本用不着向我解释。至于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只想知道我愿意知道的。”
“林少,你再这样,我只能以为你也暗恋我了。”
他的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熟悉的,无可奈何的笑。我转身走进苏藉的病房。为什么总有人爱来向我忏悔,让我以为自己是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们期待什么呢?难道林辙想等我说一句:“啊,对不起,我爱过你的情人。所以当年你一时糊涂和别人好上的时候,我没有阻拦还兼职通风报信?所以咱们扯平了?”多蠢。知心是一件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