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无论数字在特定情形中以什么样的伪装显现出来——无穷级数也好,曲线或函数也好,其真正的本质,都是极限的理论。这一极限,与古典的求圆面积的问题中所标示出来的(尽管没有这样称呼)极限,是绝对相反的。一直到18世纪,欧几里得几何中的流行的先入之见仍在混淆着当时的微分原理的真正意义。无穷小量的观念,可以说是唾手可得,可是,无论数学家们的处理有多么的娴熟,无穷小量的概念仍残留有古典常量的痕迹,仍有着数量大小的外貌,尽管欧几里得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概念,也根本不承认无穷小量的存在。因此,零是一个常量,是从+1到…1的线性连续体中的一个整数;可是,在欧拉的分析研究中,它却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和他之后的许多人一样,欧拉要处理的是零的微分。只是到了19世纪,古典的数字感的这种遗迹才最终被消除,经由柯西对极限观念的明确阐述,微积分才获得了逻辑上的保障;只有当人们迈出理智的一步,从“无穷小量”转向“任何可能的确定量的最低极限”时,才产生出了在任何非零的可指定数的下面摆动的变数的概念。这种变数,已不再具有任何量的特征:就这样,最终由理论所表达出的极限,不再是对某一数值的趋近,而是其本身就是趋近,就是过程,就是运算。所以,极限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关系。并且因此,在我们的数学的这一决定性的难题中,我们突然间看到,西方心灵的构成是多么的具有历史性。
十六
把几何学从视觉的范畴中解放出来,把代数从量的观点中解放出来,然后在函数论的伟大结构中把两者结合在一起,超越图形与计算的所有基本局限——这便是西方数字思想的伟大进程。古典数学的常数消融于变数中。几何学成为解析性的,被消解了所有具体的形式;抽象的空间关系取代了数学的实体——严密的几何值便是从它那里获得的——这种空间关系到最后根本不能运用于感觉的、当下的现象中。至于欧几里得的视觉图形,亦被坐标系中任意选定的一个“原点”的几何轨迹所取代;几何客体的被假定的存在之客观性,亦被还原为一种条件,即在运算过程中(运算本身便是列等式的过程,而不是度量的过程),所选定的坐标系不应被改变。而这些坐标本身可直接视为是纯粹而简单的数值,其作用不是去决定,而是去代表或取代点作为空间元素的位置。数字作为既成之物的边界,不再像以前是历史地由一个图形来代表,而是由一个方程式来象征地代表。“几何学”的意义改变了;坐标系作为图象化的过程消失不见了,点成了一个完全抽象的数群。在建筑中,我们发现从文艺复兴到巴罗克的这一内在的转变,是通过米开朗基罗和维尼奥拉(Vignola)的创新完成的。视觉上纯粹的线条,在宫殿和教堂的立面上如同在数学中一样,变得无效了。取代我们在罗马…佛罗伦萨的柱廊和楼层中看到的明确的坐标,“无穷小”出现在优雅地流动的元素中,出现在涡形装饰和漩涡花饰中。构成物被消融在装饰——用数学语言来说,函数——的丰富性中。立柱和壁柱成组成簇地组合在一起,先是打断立面的连续性,再把它聚合起来,接着又无情地将其打散。墙体的表面、屋顶、楼层,全被融入大量的毛粉饰(stucco work)和装饰中,消失了,化为光与影的游戏了。当光在成熟的巴罗克——亦即从贝尼尼(Bernini)(1650年)到德累斯顿、维也纳和巴黎的罗可可风格这个时期——的形式世界中进行游戏时,光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本质上音乐性的元素。德累斯顿的茨威格宫e Dresden Zwinger)就是一部交响乐。和18世纪的数学一起,18世纪的建筑发展成了富有音乐特征的形式世界。
十七
我们时代的这种数学在发展过程中必定要走到一种状态:在那里,不仅人为的几何形式的极限,而且视觉本身的极限,实际上都被我们的理论以及我们的心灵视作是一种限制,视作是一种障碍,阻碍了内在可能性作毫无保留的表现——换句话说,在那里,超越性的广延的理想,与直接感知的局限发生了根本的冲突。古典的心灵,由于对柏拉图式和斯多葛式的αταραξια(不动心)的全面放弃,而屈从于感觉,并且(正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那隐含的Se情意义所显示的)这一心灵与其说是发布(emitted)不如说是感受(felt)其伟大的象征。它根本不可能超越此时此地的具体存在。但是,正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名成员所认为的,数展示了“自然”中各别的和离散的事实(data)的本质,而笛卡儿和他的后继者则把数看作是某种应当被征服的东西,应当被榨取的东西,看作是一种抽象的关系,与所有现象的支撑物全然无关,但却能在一切场合在“自然”中突出自己。自《埃达》e Eddas)、大教堂和十字军的最初哥特时期开始,甚至自古代征战的哥特人和北欧海盗(Vikings)开始,权力意志(用尼采的伟大表述说)就已经显示出了北方心灵对待其世界的态度,同时也在追求感官超越的热情中显示出了西方数字的动力学。在阿波罗式的数学中,才智是眼睛的仆人,而在浮士德式的数学中,才智是眼睛的主人。因此,我们看到,数学式的“绝对”空间根本上是非古典的,自一开始,它就是不同于日常经验和传统绘画中那种不确定的空间性的东西,亦是不同于康德的先验空间——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毫不含糊的、确然的概念——的东西,虽然数学家们出于对希腊传统的尊敬而不敢面对这一事实。绝对空间是心灵的一种纯粹抽象,是心灵的一种理想的、无法实现的意愿,这心灵越来越不满足于感觉的表达手段,终于狂热地把这些手段弃之一旁。内在的眼睛觉醒了。
于是,第一次,那些深刻的思考者不得不承认,欧几里得几何,这个在所有时代皆视为真实且唯一的几何学,若从更高角度看,不过是一种假设而已,其普遍的有效性,自高斯以来,面对其他完全非感觉的几何学,我们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获得证明的。这种几何的一个关键命题,即欧几里得的平行公设,只是一种论断(assertion),因为我们还可以代之以另一个论断。事实上,我们可以断言说,通过某一给定的点,或是不可能有平行线,或是有两条平行线,或是有更多的平行线,可以平行于某一给定的直线,而所有这些假设,都可以导向一种完全无懈可击的三维空间的几何,这些几何都可以应用于物理学,甚至天文学,而且在某些情形下,可能更优于欧氏几何。
甚至一个简单的公设,如广延是无边界的——自黎曼和曲线空间理论以后,就必须把无边界性(boundlessness)和无终止性(endlessness)区分开来——也与所有直接感觉的本质特征相冲突,因为后者有赖于光阻(light…resistance)的存在,故而它事实上是有物质性的边界的。但是,抽象的边界原理可以想象成是:在一种全新的意义上超越视觉界定的可能性。在深刻的思想家看来,甚至在笛卡儿的几何中,也存在超越三维的经验空间的倾向,因为这种几何把三维的经验空间视作是对数字象征符号的一种不必要的限制。虽然,直到1800年左右,多维空间(遗憾的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词)的概念才为数学分析奠定了更广泛的基础,但是,向此迈出的真正的第一步,是在乘幂——实际上即是对数——脱离了原先与感觉上可认知的面积和体积的关系,并通过无理数和复数指数的运用而进入函数的领域,成为纯粹的一般关系值之后。任何一个稍微懂点数学推理的人,都会承认,当我们从把 3看作是一个自然最大值发展到把 n看作是自然最大值时,三维空间的无条件的必然性便随之被取消了。
一旦空间要素或者说“点”不再残留有视觉性的最后遗迹,而且不再是作为坐标线上的一种切割被呈现在眼前,而是被界定为由三个独立数构成的一个群,我们便不再有任何一致的理由来反对用一般的数字n取代数字3。维度的概念被根本地改变了。它不再是以度量的方式,参照“点”在某一可见系统内的位置,来处理点的特性的问题,而是借助我们所愿意的任何维度,来表达完全抽象的数群的特性的问题。数群——包含有n个独立有序的要素——是点的意象(image),因而亦可称之为是一个点。同样地,由此而逻辑地获得的方程式,亦可称之为是一个平面,是一个平面的意象。至于n维度中所有点的集合,则可称之为是一个n维空间。在这些远离任何感觉主义的超越性的空间世界里,就存在着所谓的关系,这便是我们的分析所要探讨的对象,而我们也发现,这些关系与实验物理学的数据常常是一致的。这种高级的空间,正是西方心灵的整个特性的一个象征。唯有这种心灵,才会尝试用这些形式去捕获“既成物”和广延物,才会尝试通过这种挪用或禁忌去祈唤和结合——或者说去“认识”——那陌生的东西,并会取得成功。这些数字思想的领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达到的,只有极少数人能探得真谛。在尚未达到此等领域之前,诸如超复数(hypercomplex numbers)系统(亦即矢量微积分的四元法)这样的想象物,以及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符号表达,例如n;都不会获得什么实际的特征。在此,只有理解了此等数字思想的领域,那种现实性才不仅仅是感觉的现实性。精神为实现自己的观念,决不会把自己局限于感觉形式。
十八
从对象征性的空间世界的这种伟大的直观出发,便产生了西方数学最终的结论性的创造——在群论中把函数论加以扩展和精练。“群”,即是同源的数学意象的集合,例如,某一类型的所有微分方程之总体,便是一“群”。“群”在结构和秩序上类似于戴德金的“数体”(number…bodies)。在此,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全新的数的世界,对于行家的内在视觉而言,这世界并非全然地在感觉上是超越的;现在的问题在于,必须在这些庞大的抽象形式系统中,找出一些元素,相对于一种特殊的运算(如系统的转换)时,它们却能不受影响,就是说,可以保持不变。用数学的语言来说,这个问题,正如克莱因(Klein)所一般地阐述的:给定一n维的簇面(“空间”)及一组转换,需要考察的,乃是属于该簇面的诸形式不会因为“群”的转换而改变其既有的诸特性。
到了这一顶峰之后,我们的西方数学,作为浮士德心灵的观念的投影和最纯粹的表现,已耗尽了其每一种内在的可能性,完成了它的命运,就这样,它终止了自身的发展,一如古典文化的数学在公元前3世纪终结了一样。这两种科学(甚至在今天,能历史地考察其有机结构的,也只有这两种数学了),皆产生于一种全新的数的观念,在古典的情形中,是毕达哥拉斯的数的观念,在西方的情形中,是笛卡儿的数的观念。两者皆在百余年之后展尽了其所有的风采,达致其成熟的境界;两者皆在繁荣了三个世纪之后,皆于各自的文化步入大都市文明的时刻,完成了其观念的结构。这种相互依赖的深刻意义,马上就会给以说明。而此刻,对我们而言,明白伟大的数学家的时代已成过去,就已经够了。我们现今的工作,就是保存、润饰、修正、选择——而不再是伟大的动力性创造,这与晚期希腊化时代的亚历山大里亚数学所表现的巧妙的细节修补的特征是一样的。
下面的历史图表可以更清楚地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
古典数学 西方数学
1。新的数字概念
约公元前540年,约公元1630年
数作为数量数作为关系
(毕达哥拉斯学派)(笛卡儿、帕斯卡尔、费马)
(牛顿、莱布尼茨,1670年)
(约公元前470年,雕刻胜过壁画) (约公元1670年,音乐胜过油画)
2。系统发展的顶峰
公元前450~前350年 公元1750~1800年
柏拉图、阿基塔斯、欧多克斯欧拉、拉格朗日、拉普拉斯
[菲狄亚斯、普拉克西特列斯(格鲁克、海顿、莫扎特)
(Praxiteles)]
3。图形世界的内在完成与总结
公元前300~250年 公元1800年之后
欧几里得、阿波罗尼乌斯、阿基米德高斯、柯西、黎曼
[吕西波斯(Lysippus)、(贝多芬)
莱奥卡雷斯(Leochares)]
第三章 世界历史的问题(1)
(A)观相的与系统的
一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去描画出一个历史的意象了,这一意象独立于这样或那样的观察者所寄身的角度和历史时期的偶然性,亦独立于观察者本人的人格——他作为自身文化的一个带有偏私的成员,因其文化中宗教的、理智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倾向,而总是想依据某一受到时间和空间局限的视角去整理历史的材料,总是想形成一些武断任意的形式,并将历史的外表强行纳入其中,而实际上,这些武断任意的形式与历史的内在内容全然不合。
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缺失的,正是与所思考的对象保持超然(detachment)的态度。就自然的方面而言,这种超然很久以前就已经达到了,当然,对于自然,相对比较容易达到这种态度,因为物理学家显然能够做到不带个人色彩地将他的世界的机械因果图象系统化,就仿佛他本人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一样。
然而,对历史的形式世界完全有可能做同样的事。我们只是还没有意识到其可能性而已。现代历史学家总为自己能保持“客观性”而自豪,可恰恰是在他们的这一引以为荣的行为中,他们天真地和下意识地显露了自己的先入之见。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合法地说——在将来的某一天,还可以确然无误地说——迄今为止,一种真正的浮士德式的历史研究还根本没有出现。这样一种研究意味着,我们有足够的超然去承认,任何的“现在”都只是因为有某个特殊的一代人为参照,才成其为现在的;世代的数目是无限的;因此,在看待现在本身的时候,必须像看待某个无限遥远和陌生的东西一样,必须把它看作这样的一个时间段,在历史的整个图象中,其重要性既不比其他时段更大,也不比其他时段更小。这样一种处理方式将不会运用任何个人理想的歪曲的模量(modulus),也不会设置任何源于个人的坐标系,也不会受到任何个人的希望或恐惧或其他内心驱动力的影响,尽管那些东西在解释实际生活的时候也许有效。还有,这样一种超然的意志——用尼采的话说(据说他本人对这一提法极其不以为然)——能使人们从一个极其遥远的距离去认识到人的全部事实,去看待各别的文化,包括自身的文化在内,如同一个人沿着遥远的地平线扫视绵延的山峰一样。
因此,又一次,有一个与哥白尼的行为相类似的行为有待于我们去完成,这就是以无限的名义摆脱显见的现在的行为。很久以前,当西方心灵从托勒密的世界体系过渡到只对今天的它有效的世界体系的时候,当这后一世界体系把处于某一特定星体上的观察者的位置看作是偶然的而非常规的位置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