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偶尔会在墙壁上磨他的爪子,一下,又一下,单调刺耳,令人战栗不安。他会敲着铁门大声喝斥,但从来也没有用。那怪物只是置若罔闻地磨着,不声不响,不紧不慢,直到他厌烦为止——那大概已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守卫一天一天地计算着日子。他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整个月才能调换到地面,守护那条美丽的白色石桥。从那怪物关进这里的第一天算起,已经整整二十八天。再过两天,他就能沐浴在阳光下,呼吸湖边带着水气和草木清香的新鲜空气。
那让他的心情变好了许多。他把头靠在墙壁上,让一阵无法抗拒的困倦把他带入阳光明媚的梦境。
伊斯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囚室正中央,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渐渐成形。
“伊斯。”那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好久不见。”
一身红衣的女法师在黑暗中出现,卷曲的黑发披在肩头,翡翠绿的眼睛如伊斯记忆中一样,脸色却异常苍白。
“莉迪亚。”他冷冷地回应。
“真冷淡,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我的。”莉迪亚歪着头向他伸出双手,“难道你没有说过‘最喜欢莉迪亚’吗?我是来救你的呀。”
“所以在森林里用火球和闪电攻击我的是你。”破碎的记忆里那飘忽的红色影子是真实的,他记得她突然出现在林间,四周缤纷的色彩仿佛一瞬间褪成毫无生机的黑与白,只有法师的红裙和嘴唇艳丽得触目惊心。
那是血一般的鲜红色。
“应该感谢你的朋友,”莉迪亚微笑着缓缓走近,“如果不是他带着那枚尼亚送给你的银币,我真的猜不到艾伦·卡沃会带你回这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影再一次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看见劳根,那矮人失去生命的双眼里还带着不甘,满身鲜血的艾伦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撑起身,尼亚声嘶力竭的叫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他的耳边回响:
“莉迪亚!——”
莉迪亚站在燃烧的黑色火焰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沉的绿色的双眼里透着无边无际的绝望与狂喜。
伊斯把手背用力抵在额头上,耳边嗡嗡作响,头像是被劳根的斧头砍成两半一样剧烈地疼痛着,有一种令人焦躁的晕眩。
“你变成了死灵法师。”他总算明白艾伦和斯科特为什么从不愿提起这个。
“不,我依然是个法师,只不过学会了死灵法术。”女法师毫不在意地说。
她蹲下来,双手盖在伊斯右手手腕的黑色圆环上,并非实质的身影一阵晃动,双层的圆环转动起来,然后发出一声轻响。
伊斯厌恶地挥手,把那失去力量松脱开来的圆环甩到囚室的另一边,清脆的撞击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
但他依旧坐在那里,带着冷漠与猜疑,盯着那个人类法师的幻影。
“你还在等什么?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束缚你的力量,施加在这个囚室上的法术对真正的你来说根本不堪一击。”莉迪亚伸出手,抚过他脸颊上白色的鳞片,“你自由了。”
“而你又能从我的自由里得到什么?”伊斯低哑的声音再也没有那个人类少年的清朗。
狡黠的笑意从女法师翠绿的双眼里滑过,“我的自由,所以,瞧,你并不欠我什么。还是说……”她向后仰,好奇地打量着伊斯,“你还不知道你是谁?”
伊斯只能用沉默回答。
莉迪亚放声大笑,丝毫不担心她的声音会惊醒那些沉睡中的守卫。
“艾伦·卡沃,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正直又可靠的好男人,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同伴撒谎。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她的双眼在记忆中黯淡下来,“我知道他来看过你,最后的机会,他告诉你的却依旧是谎言。”
她提起长裙,在伊斯的面前坐了下来。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你早该知道的事实。是艾伦在你母亲的尸体旁发现了你,你却以你本不该有的形态诞生——一个人类的婴儿。我们没有办法对一个婴儿下手,即使它被认定是邪恶的。我们只能把你留在克利瑟斯,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让斯科特看着你长大。如果有一天你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斯科特会杀了你——”
利爪带着呼啸的风声急速地划开幻影,“撒谎!!”伊斯嘶嘶地低吼,血液迅猛地冲进大脑,浑身却冷得仿佛失去了知觉。
被扰乱的人影很快便恢复了原状,莉迪亚依然在那里,同情地看着他:“你没有为你母亲的死露出一点表情,你也没有打断我追问你到底是谁,你甚至似乎不介意艾伦……和我们所有人对你的欺骗,却无法接受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闭嘴!!”伊斯颤抖着咆哮,狂乱地撕开面前的空气,无法言喻的恐惧与绝望沿着每一根神经升起,寒冷刺骨的水面一点点上升,顷刻间就能将他淹没。
“他是水神的圣骑士,就像那些囚禁你,毫不在意地伤害你的人一样。”法师缺乏温度的声音不受干扰地继续,“他们立下誓言以生命对抗所有邪恶与黑暗。换了其他人或许会至少尝试控制你,但他不会。他知道你的弱点,他握有强大的武器,只要面对他时你有丝毫的迟疑——哦,毫无疑问你会的,他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做到……你以为克里瑟斯堡塔楼上的传送阵是用来干什么的?就在他曾经关了你一个下午的地方。他随时可以召唤我们,而我们能杀了你母亲……是的,我们杀了它,以正义之名,”她的嘴唇扭曲着,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也能杀了你。哪怕你是存在于这世上最古老也最强大的生物,最令人恐惧与憎恨的邪恶——一条龙。”
伊斯停下了他徒劳的攻击,怔怔地看着她。
“是的,你是一条龙,没有半点人类的血脉。你曾拥有的形体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创造出的幻影,甚至还不如你面前的我真实。”莉迪亚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你得明白,斯科特不可能真的把一个有着尖牙利爪的怪物当成弟弟对待——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一直知道,这才是真实的你。这就是人类,伊斯,他们犯下错远比任何一种生物都要多,却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有权判决比他们更古老而强大的生物的善恶。”
伊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欺骗与背叛的愤怒却在冰冷的水面下绝望地沸腾。
“就做你自己吧,伊斯,”法师纤细苍白的手指缠上他的利爪,“那会轻松得多。你的种族远胜于人类,你拥有我们无法企及的力量和智慧,你的生命会比精灵更长久,你不该屈服于那些以神之名而行的审判与杀戮……”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捉摸不定,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蛊惑,一点点渗入他一片空白的灵魂。更加遥远,却又更加清晰的,他曾听过的低语自灵魂深处响起,苍老、冷漠,神圣而威严。那传自巨人与精灵诞生之前的古老语言,带着远古充盈在每点微尘中的魔力,历经数十万年的岁月传承在他的血液中,他天生就该懂得。
他感觉到那根细而坚韧的长线,挣断它时依然因痛苦而怒吼。
但他终得自由。
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看见他自己。那是他原本的模样,被所有拥有智慧的生物带着恐惧与敬畏一再描绘。银白双角锋利如剑,覆盖全身的鳞片仿佛星光铸就,巨大而优雅的身躯上,迎风展开的双翼能遮蔽整个天空。
蛰伏已久的力量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用尽全力伸展着,欢欣鼓舞。
它的灵魂宛如新生,它的世界如此宏大无边,深邃无极,而它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探索一切秘密。它环顾四周,数十万年的历史和智慧如宝石般铺洒在无垠的旷野上,它的目光却仍落在微小如尘埃的一隅:
一个金发蓝眼的小男孩犹自固守在他荒寂的城堡,徒劳地试图挽留他最后的珍宝——人类手心的温暖;在雪地上留下的第一串脚印,踩在另一串更大的脚印上;清晨醒来时闻到的小点心的香味;喋喋不休的欢快的语调……然而每一个瞬间它们破碎消散,不可复得。
它漠然旁观,带着残忍的快意和撕裂般的痛楚,看着那些鲜活的记忆褪色成无尽的灰白,曾经的温暖和爱意仿佛无根的草木般枯萎死去,到最后,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那沙上的城堡坍塌殆尽,空余一片死灰。
那是人类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的消亡之日,他尸骨无存,世上亦无处可安放他的墓碑。
第二十四章 不懂放弃的人类(上)
很久之后人们才敢小声提起那场发生在柯林斯圣地,斯塔内斯特尔湖面上水神神殿的灾难。
他们说神殿的地底传来轰然巨响,仿佛诸神的怒吼。雪白的石柱在强烈的震动中摇晃着,倾塌在信徒们的身上,鲜血沿着破裂的石板流进斯塔内斯特尔神圣的湖水,浪涛冲天而起,巨大的白色影子冲出水面,展翅飞向天空。
他们说那是水神的化身。它摧毁了自己的神殿,将沉重的石块砸在那些罪孽深重的人的头上,无法形容的恐惧让人们拜伏在地,甚至无力奔逃。即便是牧师和圣骑士们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怒火,他们仓皇四顾,不知道那素来温柔的女神到底因何而震怒。
然而有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毋庸置疑,那是一条冰棘龙。”山克斯·布劳德说。他依然仪容整齐,礼节完美,只是眼角的皱纹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神殿的损毁事实上并不严重,只有西侧的地下进了水,地上部分一角有几根石柱断裂坍塌,五个人受伤,其中最严重的是那个囚室的守卫,他断了腿和几根肋骨,头部也受到重击,但在牧师的治疗下已经没有生命的危险。
谣言是比事实更沉重的压力。龙这种生物已经在大陆上销声匿迹了一百多年,神殿的地下关了一条危险的冰龙,远不如“水神的愤怒”更易令人相信。对牧师和圣骑士们的忠诚和品德的质疑如风一般传开。肖恩·佛雷切和圣者费利西蒂都已经从斯顿布奇出发赶来柯林斯,在他们到来之前,布劳德至少得把事情给弄清楚。
“而你,你千方百计地让我们相信那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被不知道什么法师扭曲了形体。你是指望我们相信一个法师有能力把一个人类变成一条龙?!我们对法师们的伎俩并非一无所知,艾伦·卡沃,那是不可能的!”拜厄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从朱尔斯死去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理智在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一点点被复仇的火焰燃烧殆尽。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从龙翼之峰下的地底暗河回来时,在森林的边缘捡到他,那时候他只是一个看不出任何异样的人类婴儿。”艾伦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也许那只是个幻影?”
“那个幻影飞向北方,落在克利瑟斯,毁掉了大半个城堡。有几十个死里逃生的人会告诉你那个‘幻影’到底有多么真实,却没人能证明曾经有什么法师出现过!”拜厄的手用力地捶在桌子上,“艾伦·卡沃,你在愚弄我们!”
“我怎么敢?”艾伦开始失去耐心,他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们不是应该有各种神赐的力量来分辨我是不是在说谎?”
“我们不会如此对待朋友。”布劳德努力控制着局面,“各位,冷静下来,这种无谓的争执毫无益处。”
“同意。”伊卡伯德平静地说,他似乎丝毫不受任何情绪的影响,“我们需要尽快找到那条龙,它应该还隐藏在卡尔纳克山脉中,现在已经是秋天,冬雪降临之后,我们将很难再找到它的踪迹。”
“……那张地图。”记忆中的片段闪现在拜厄的眼前,“克利瑟斯城堡的那个小子,手里有一张地图,上面标记了大陆上每一条龙的位置,其中一条就在艾斯特洛峰顶。”
艾伦的心抽紧了一下,他就知道那张地图会惹出乱子,但那是斯科特的父母留下的遗物,他没办法干脆地毁了它。
“你相信那张地图?”他语气中的嘲讽不多不少,“你见过那张地图,拜厄,别告诉我你看不出那是伪造的,它的历史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年。”
“我打赌那条龙不知道,”拜厄黑色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它会在那儿。我们该问问那个小子是从哪里弄来的那张地图,如果他是从克利瑟斯堡找到的,也许斯科特一早就知道那条龙……”
“斯科特知道的跟我知道的一样多。”艾伦严厉地打断了他,“他跟你一样是个圣骑士,在你质疑他的诚实之前想想这个,他侍奉的神祗对他也不曾表示过任何不满!”
“你是说,在他失踪之前?”拜厄眼中有汹涌的恶意。
“拜厄·扬!”布劳德站了起来。
失控的骑士紧紧地闭上嘴,猛然转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如果我是你,我会牢牢地盯着他。”艾伦冷冷地说。
布劳德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几年前战乱平息之后柯林斯神殿就没剩下几个真正的圣骑士——他们大多数都留在了斯顿布奇新建的水神神殿里。那些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基本指望不上,在佛雷切回来之前,他只能祈祷那个被仇恨吞噬的男人不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
埃德·辛格尔在沁凉的秋风里打了个喷嚏。
他感冒了,拜伊斯所赐。
那天傍晚他正难得地待在书房里,努力寻找着是否有什么传说与伊斯现在的情形相似。他找到了几个小故事,法师们显然有一种变形术,可以把人变成各种动物,那也是艾伦·德利安一直坚持的说法,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城堡外巨大的撞击声,一声饱含怒意的吼声震耳欲聋,让他一时间胸口一窒,差点跌倒在地。然后地面开始晃动,陈旧却结实的木质书架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厚重的藏书一本接一本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他抱着头冲出书房,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击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冲下楼梯,在二楼的走廊上找到了相互扶持着的父母。许多人甚至根本失去了逃跑的勇气,只是缩在原地惊恐万分地尖叫哭泣。
他可以感觉到父母就像他一样满怀恐惧,浑身颤抖,但母亲竭力保持着冷静,拉着他和她的女佣快步走下通向后院的楼梯。而父亲大声喝斥着那些缩成一团的男人,让他们站起来保护着女人和受伤人尽快离开城堡——尽管他的牙齿也在格格作响。
他们就在后院里震惊地仰望那只盘踞在城堡之上的巨兽——一条龙,浑身雪白的鳞片被夕阳染成金红,双翼下的阴影几乎能覆盖整个城堡,长长的尾巴上倒生着坚硬的棘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怒吼着,用利爪,用头,用强而有力的尾巴,甚至用整个身躯撞击,古老的石头城堡屈服在它巨大的力量下,叹息着,颤抖着,轰然倒塌。
在扬起的尘土中,埃德看见了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眼睛,怒火在其中冻结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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