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邪悄声说道:“前面有人,待我先去踩道。”当下便即施展绝顶轻功,借物障形,窜入密林。
忽听得草丛中“唰”的一响,两条黑影,已先自窜了出来,其中一人沉声说道:“俺哀达里洪巴挨达?”段克邪怔了一怔,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黑暗中也看不清楚那两人的面貌,但他们头上所戴的窄边皮帽子却还可以看得出来,料想是两个胡人。
那两个汉子不见段克邪回答,陡地手腕一翻,两柄亮晶晶的匕首闪电般的便向段克邪戳来,身手端的是矫捷之极。原来他们是用他们本上的方言向段克邪喝问口令,段克邪回答不出,当然立即便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了。
那两个胡人身手固然矫捷,但比起段克邪来,却还差得太远,段克邪一见刀光,身形疾闪,两柄匕首都戳了个空,段克邪欺身直进,站在两人当中,双手一分,一招“左右开弓”,使出大擒拿手法,黑夜之中,竟是不差毫厘,刚刚拿着那两个胡人持刀的手腕,段克邪因想盘问他们,所以未点他们的穴道。
段克邪一时粗心,未想到他们还有许多同伴,怎容得他仔细盘问,就在段克邪拿着那两人手腕,尚未来得及发话之时,那两人已是发声长啸。
就在这刹那之间,啸声未歇,山头上突然似变戏法一般,涌现了无数灯光,原来埋伏在这山头上的竟有数十人之多,手中都提着灯笼,灯笼外边套着一层黑布的布罩,他们听得同伴发出暗号,知道来了敌人,这才揭开布罩,露出灯光的。
幸好被段克邪所擒的这两个汉子,乃是在最前面担任警戒的,离他们伙伴聚集的中心地点,还有数十丈之遥,灯光照射不到,段克邪一时间还未曾给他们发现,当下迅即点了那两个汉子的哑穴与麻穴,只听山上已是喧闹之声纷起,“在哪一边?在哪一边?”“是那个姓楚的小子吗?”“咦,怎么啸声止了?呀,不好,敢情是咱们的人已遭了那小子的毒手了?”纷闹之中,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斥道:“不许慌乱,仔细搜查!”段克邪心中一凛,“这女子多半就是那两个偷马贼的主人。”
段克邪正要挺身而出,就在此时,忽又听得一声长啸,有人朗声说道:“不错,是我楚平原来了!嘿嘿,你们就是没设下埋伏,楚某也是要来的。我正要请问姑艰,为何总要与我为难?”声音的方向,在段克邪的另一边,登时把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史若梅已到了段克邪身边,低声问道:“咱们怎样?”段克邪道:“先别动手,看看再说。”把史若梅轻轻一带,手拉着手,飞上了一棵七八丈高的大树,山头灯火通明,居高临下,看得最是清楚不过。
只见一座挺然耸立的危岩之上,一个自衣汉子跳了下来,这块岩石有十几丈高,那汉子衣袂飘飘,有如御风而行,凌空而降,姿势美妙之极!这白衣汉子便是楚平原了。段克邪在轻功上有过人的造诣,也不禁晴暗赞叹,“我只道本门轻功天下无双。却不道楚大哥之所学却又另有妙处,不在本门之下!只不过他功力未到,尚不足与我师兄比肩而已。”
段克邪师兄(空空儿)的轻功天下第一,他本身的造诣也还略在楚平原之上,所以见了楚平原显露的这手轻功,虽然觉得它另有妙处,赞叹不已,但还不至于怎样惊奇,山头上这一班人却个禁看得呆了。那少女心中暗暗叹息,“似这等相貌英俊、本领高强的少年真是世间少有,可惜他偏偏是我的仇人之子!”
就在楚平原从高处跳下之时,距离那座危岩最近的两个汉了已是疾奔过去,这两个汉子身高七尺有奇,熊腰虎背,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大铁锤,端的是威风凛凛,有如金刚降世一般,那少女心头一震,樱唇微启,声音未曾时出,那两个大汉已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柄大铁锤朝着楚平原当头碰下。
楚平原脚尖刚刚着地,立足未稳,便碰到这两个猛汉的暴袭,实是危险之极,难以避开。但楚平原就在这惊险绝伦之际,显露出卓绝非凡的功夫,他并不闪避,只见他衣袖一挥,轻轻一带,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衣袖飞扬,把左边打来的那柄大铁锤一裹一送,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左边打来的大铁锤便恰好与右边打来的大铁锤碰个正着,楚平原却已从这两人中间穿了出去。
这两个汉子功力悉敌,两柄大铁锤碰击之下所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蓦地这两个汉子都是大叫一声,手中的大铁锤也都是脱手飞上了半空!
楚平原早已走到前头,神色自如,朗声笑道:“我还未曾与你们小姐说话呢,何必急着动手?”楚平原神威凛凛,先声夺人,那少女手下不乏武功高强之士,但在这瞬间,却不禁为他惊人的武功所摄,登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上前拦阻。楚平原步履从容,走到了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怦然心动,想道,“他无论碰上什么危险,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和小时还是一模一样。刚才室韦兄弟那两柄大铁锤打下之时,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咦,我不是为了报仇来的吗?怎的却突然怜惜起来了?不,不对,我一定要硬超心肠才是。”
楚平原仍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气,在刀剑环列之下,向那少女施了一礼,说道:“我自问并无冒犯姑娘之处,不知姑娘何以定要将我置于死地?姑娘可肯明白见告,免得我死了也是糊里糊涂,难以瞑目?”
那少女咬了咬牙,冷冷说道:“楚平原,你不认得我了?”这已是她第二次向楚平原这样发问了,楚平原好生诧异,向那少女瞧了又瞧,只觉果然是似曾相识,但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只好说道:“请恕楚某记性太坏,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姑娘?”
那少女给他瞧得杏脸飞霞,忽地把嗓子迫尖,用一种娇嫩的孩子的声音说道:“我不要你用玉来交换,这两块贝壳是我送给你的,你瞧这贝壳有七种颜色呢,美不美?但在我们家乡,却是并不值钱的!”旁边的人(包括在树上偷听的段克邪与史若梅在内)都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见她拿出什么宝玉或者贝壳。楚平原听了可是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是小霓子?”那少女点点头道:“不错,你想起来了没有?”
楚平原想起来了,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那一年他父亲楚充国新任安西都护使,驻节西域一个名叫“狮陀”的小国,楚平原那时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跟着他的父亲也到了师陀国,师陀国有位右贤王兼掌全国兵马,复姓宇文,双名扶威。字文扶成有个女儿,名叫虹霓、比楚平原更小,只有五六岁,师陀国是大唐藩属,楚平原父亲在那里作“都护使”,等于是他们的太上皇,和掌管师陀国军政的宇文扶威当然是时常往来的了。宇文虹霓活泼可爱,楚平原把她当作小妹妹一般,时时逗她玩耍。
师陀国出产玉石,但贝壳是海边才有的,宇文虹霓却未见过。她听得楚平原说贝壳如何如何美丽,便要拿宝玉来与他交换。楚平原不要她的宝玉,送了两块贝壳给她作玩物。刚才这少女所说的那些活语,便正是楚平原那时对她所说的话。
楚平原在师陀国不到一年,离开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宇文虹霓,要不是她说出这件旧事,学他当年的口音,说出他当时的言语,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便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
宇文虹霓咬着嘴唇道:“你明白了没有?”楚平原道:“明白什么?小时候我可从没欺侮过你,最少我曾经送过你两片贝壳。”
宇文虹霓冷冷说道:“谁和你说笑?我问你,你爹爹呢?”楚平原道:“十年前早已死了。”宇文虹霓道:“着啊,你爹爹死了,我不找你找谁?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父债子还’,今日,我就是来找你讨还血债的!”楚平原吃了一惊,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宇文虹霓厉声道:“还不明白?你想想你们是怎么离开师陀国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意外事件在记忆中重现,那是一个无星无月之夜,宇文虹霓的父亲宇文扶成突然带兵攻围他父亲的衙门。
黑夜中一场混战,楚平原和他父亲楚充国侥幸逃脱,天明时分查点人数,楚充国带来的大唐官兵,本来是三千人的,只剩下十八骑。事后始知,原来这场事变是回族在师陀国的驻军发动的,当时回族的势力在西域已大大扩张,和大唐帝国的势力发生了利害冲突,回族以威迫利诱,唆使西域各国叛唐,在师陀国发生的兵变就是其中的一个事件。当晚攻击大唐“安西都护使”的兵上,就有一部分是回族的骑兵。
事件过后,师陀国成了回族的瞩国。楚平原的父亲则回国请罪,并自动请缨,求朝廷派兵时代回族。哪知,朝议未定,安史之乱已起,大唐反以卑辞厚市,求回族相助平乱。收复长安之时,子女玉帛彼回族军掳掠一空。一向被西域诸国奉为“无可汗”的大唐帝国,从此声威一落千丈,反而要向回约低首称臣了。
唐朝既定下向回族束援的“国策”,楚充国所奏当然就遭受了朝延的驳斥,而且还给他加了一个“处理失当,轻启边衅”的罪名,把他斥革。楚充国回到故里,过了几年,感时伤世,郁郁而终。
楚平原给她引起这些惨痛的回忆,不觉热血沸腾,悄声说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一件事。我爹爹的部下在这一事件中几乎尽数伤亡,不知你要向我讨什么血债?”宇文虹霓怒道:“你只知你们的人有历伤亡,我们的人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楚平原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罪魁祸首乃是回族,你们在它控制之下,做出了这件两败俱伤的事情,实是令人痛心,不过我也不想责怪你的爹爹了。”宇文虹霓大怒道:“你还要责怪我的爹爹?你们那些士兵算得了什么,死了一千一万个也抵不上我爹爹一个!”楚平原怔了一怔,道:“什么,你爹爹——”宇文虹霓道:“你还问我爹爹,我爹爹在那一晚给你爹爹杀了!”
楚平原呆了一呆,心道,“原来是这样糊里糊涂结了仇家。”当下说道:“我爹爹直到死时,还不知曾有误杀令尊之事。当然在黑夜之中混战,双方死伤实是难免,令尊也未必就是家父亲手杀的。”宇文虹霓道:“你爹爹乃是主帅,不论是否他亲手所杀,这笔帐总是要算在他的头上。”楚平原心头怒起,“天下哪有如此蛮不讲理的人?是你爹爹先来偷袭,死了也是活该。”但他一来念在宇文虹霓已是国破家亡,大唐与师陀可说是同受回族之祸:二来也念在与她乃是青梅竹马之交。这冤家实是宜解不宜结。于是强抑怒火,委婉说道:“你我两家本来交情不薄,当日之事,都是回族挑拨所致……”宇文虹霓厉声说道:“我不与你谈论国家大事,谁是谁非,我只知冤有头,债有主!”楚平原道:“即使你认定我爹爹是你仇人,我爹多亦己死了、我愿到贵国,在令尊坟前,带孝上香,代我爹爹赔罪。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也总可以解恨了吧?”宇文虹霓道:“不能,你爹爹死了,还有你呢!我己在爹爹灵前洒过血酒,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饶你的了!”
原来师陀国的民风,最是好勇斗狠,父母之仇,子女必须代报,否则便要受亲友唾弃,宇文扶威没有儿子,复仇的担子便落在宇文虹霓身上。子女在被害的父母灵前洒下血酒,这是师陀国最郑重的一种宣誓仪式。那年宇文虹霓不过六岁,她在父亲灵前洒下血酒之后,日夕所受的教导无非如何替父亲报仇。
因此尽管她听了楚平原的辩解,也觉得来尝无理,但这仇却还是非报不可。
楚平原已是极尽低首下心之能事,哪知还是得不到对方的谅解,当也不由得傲气勃发,冷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定要我填命的了?只不知当日枉死的大唐将士,却又向谁索命?”宇文虹霓怔了一怔,说道:“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知父债子还,我就要向你讨还血债!”楚平原仰天大笑道:“好呀,你既然蛮不讲理,那么我也只得明白的告诉你,这笔糊涂的血债,我可不想代父偿还!你有本领,你就来强讨吧!”
宇文虹霓柳眉一竖,正要发号施令,叫手下把楚平原生擒,好拿到她父亲灵前活祭。忽地有个汉人军官,越众而出,说道:“宇文姑娘,下官奉命前来,听你差遣,请容我稍尽犬马之劳,将你所要的人犯拿来移交给你。”楚平原觉这话刺耳得很,睁眼一瞪,不觉大为惊异,原来这个军官竟是前任的宫中宿卫统领武维扬。
楚平原大为奇怪,冷笑说道:“武维扬,你知不知羞?”武维扬道:“知什么羞?”楚平原道:“我与这位姑娘之间的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你是大唐一位扈从天子的军官,却来听一个外邦女子的差遣,还说要效什么犬马之劳,你丢了自己的面子不打紧,简直是有辱国体,腾笑外邦!”武维扬道:“哼!有辱国体?你知道什么,我这正是奉了朝廷之命!”楚平原道:“咦,这倒奇怪了,请问我犯了哪条国法?”武维扬道:“你犯了上国贵人,就是一个天大的罪!”楚平原侧目斜脱,向宇文虹霓道:“失敬,失敬,我竟不知姑娘是一位上国贵人。”宇文虹霓倒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道:“我倒无意请贵国协助报仇,这是我母舅有一日与你们贵国的韦大总管谈起此事,他就派了这位武将军来说是帮我办案。嗯、武将军,我只愿按江湖规矩办事,不想惊动贵国官府,就由我与楚相公作个了断,不须你代劳了。”
原来在回族灭了师陀之后,宇文虹霓的母亲归顺回族,在回绝出兵助唐平定安史之乱时,她的母舅也随同出征,官居左将军之职,最近又由回族帅军统派他到长安来做军务联络使。唐朝天子势力日弱,各地藩镇形同独立,天子号令不出京畿,正要结纳回族作为强援,是以对一个本属师陀籍的回族降将,朝廷上下,也争相趋奉。武维扬因那日在秦襄的英雄大会,处置不当,被长乐公主告了一状,官贬三级,从宿卫统领贬作一个普通侍卫,因此他闻知此事,便自告奋勇,请禁军大总管派他来协助宇文虹霓查缉她的仇人,禁军总管也知此事有失朝廷体面,而且只是查缉一个楚平原也无须兴师动众,故此要他秘密从事,只能以私人的身份协助宇文虹霓。
武维扬一心藉此机会,巴结回族“贵人”,以图升赏,听得宇文虹霓有拒他帮手之意,连忙说道:“这与江湖上一般的寻仇报怨不同,他是敝国子民,理当由小官捕拿,以尽主客之道。”
宇文虹霓道:“好,既是大唐律例如此,我就让你先去拿他。但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拿他不下,我可不管你们的律例了。”
楚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竟是因此负上了叛逆的罪名!朝廷不思前雪国耻,反而因为惧怕回族,翻出我爹爹的旧案,将功作罪,胡里糊涂的要我作替罪的羔羊!”思念及此,悲愤莫名,虎威顿发,朗声说道:“我楚家无负朝廷,决不能奉此乱向。你这厮谄媚外人,无耻已极,我不理你是否奉有朝廷命令,你先吃我一刀!”
武维扬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一鞭便扫过来,楚平原的雁翎刀亦己横削过去。武维扬曾为宿卫统领,武功委实不弱,这一鞭打出,抖起三个圈圈,恍如狂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疾涌而来,登时把楚平原身形罩住。
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楚平原的本领更胜一筹,他这一刀名为“三羊开泰”,也是一招三式,精妙无伦,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刀背拍下,解开了一圈,武维扬的长鞭迫得抖直,所蓄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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