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那夜瞧见小山,呃,男小山,从死人房中出来。”楚沉道。
“所以就抓走他?怀疑他跟凶案有关?不是说是那人自己吃错了茶死掉了?”
楚沉忽然摇头:“仵作确认那人是死于钩吻之毒。衙门不相信是他自己误食,许是有人将放着钩吻花的茶罐放在那人房里。再说,还有胸口那一刀。”
“那一刀不是那人死后才刺上的?”
楚沉伸手抚过我的额头:“烧糊涂了?那一刀至少说明有人想要蓄意杀他。”
夜里又发烧。不知道是不是人发了烧耳目特别的灵敏。冯嫂压抑的低声啜泣在静谧的夜里分外的清晰。我恨自己的柔弱,怎么泡了一下水就会病的这样重。正是关键时刻,很多人需要帮助,可是我却躺在床上无力的呻吟。
楚沉照例在床边暴走怒吼。“庸医!”他一次次嘶声叫唤。一次次跑到床边试我的体温。终于叹了一口气,出门打了冷水亲自给我降温。
“我不看。”他强调。
“你不是有发冷的功夫?”虽然很难受,我的头脑还是很清醒。
他支吾着:“要贴身抱。会……走火入魔……”
我昏昏沉沉的笑,再次拒绝他的好意。“没事,烧两天就好了。我只担心冯嫂。”
楚沉又叹气:“一颗小心,怎有这多担心?”
我迷迷糊糊的睁眼,他正无奈的瞧着我,漂亮的星眸里绿光幽幽。“习惯了。从小大人就教育我,要以拯救天下弱小无辜者为己任。”
楚沉再叹:“凭你?一个小小人?”
“还有射日庄。”我强调。
“射日庄尽是烧包。除了宁墨。”楚沉终于下结论。
怎么会?我一直觉得宁墨最烧包来着。
楚沉最后一次叹气:“男小山不是凶手。我会还他清白。你睡。养病最重要。不要多想。”
云州纪事(四)
早上烧又退了。不幸的是楚沉再接再厉,又找了个郎中。三碗药变成六碗。我不要活了!可是楚沉比宁墨狠心好些。每次都恶狠狠的抓住我灌药。我绝望的下了决心,等到病好,一定立刻逃离这个铁石心肠的恶魔!
楚沉要出门。我一定要跟着他。他犹豫了半天,终于为我雇了一顶轿子。“留你一人,我不放心。”他微微侧目,眼里忽然起了温柔。
来到那天我落水的地方。楚沉转眸瞧我:“这就是上次男小山撞你的地方。能猜到他撞了你之后去哪儿?”
去哪儿?我苦思冥想。“附近有什么地方?”楚沉笑着提醒。
附近?哦!我知道了!“水果铺子!”
楚沉黑了脸,嘴角抽动:“水果铺子?他去干啥?又不是你,这么馋嘴。”
他吩咐轿子继续往前行。路过一处地方他喊了停。我掀开轿帘。是一家铺子,那铺子门口贴了一副对联。
莫问上当不上当,
且把死钱变活钱。
哦。瞧着词里的意思,是家当铺。当铺?小山来当铺干什么?楚沉扶我进门。真是不济,病了几日,脚下跟踩棉花一样。
矮胖的掌柜过来招呼,弥勒佛一样的慈眉善目。楚沉开门见山。“初七那日,画上这人过来当东西,当了何物?”我好奇的伸脖子看画,嗯,一个有些顽劣泼皮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果然有双叛逆飞扬的眼睛,但也并无十分的狠毒之色。依稀认得确实是那日撞我之人。
弥勒佛立刻变了脸色:“不记得,也没有必要告诉你们。”
楚沉不动声色,衣袖过出,随手将一块大石头化成了齑粉。
没想到此举竟然有恢复记忆的功效。
掌柜的立马一拍脑门:“哦!是东城那个小泼皮小山!想起来了,是是是,他那日来当了好几样物事。”
脚下飞快,搬出好些小玩意。我仔细看去,是些个身上的饰件,包括一个翡翠的鼻烟壶,一些佩饰,一条镶金的腰带。
我瞧见一个眼熟的佩饰,拿过来细瞧,不由咦了一声。这不是我那日丢掉的环佩?难道不是掉进水里了?
抬眼狐疑的看向楚沉。他正拿了另一样东西出神。一件小小的玛瑙螭龙腰佩。很面熟的雕刻。我忽然想起一事,楚沉第一次在迷花楼出现的时候,腰上也是带了一个这样的螭龙佩饰,不过质地好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的。后来,好像就没见他带着了。
“这是什么?”我有些担心的拉住楚沉的衣袖。
他回神。忽然苦笑一下:“此事与我还有些干系。”
“什么?”我更加的担心。
他沉默回头,清冷明澈的眸光里出现一抹深深的无奈凄凉。
“我要买这些物事。”沉思半晌,楚沉微微偏过头,对掌柜的开口。
那掌柜的犹豫道:“还没到当期……”
楚沉不动声色拍出一张银票。掌柜眼神一亮:“不过那个小泼皮,自然是没钱赎当的!”
这次病得确实比以往要重,从当铺回来,我就瘫在床上,久久不能动弹。很担心那个小山。更加担心的是楚沉。回来后他一直看着那个玛瑙螭龙发呆。
等我终于有力气说话,我开口,却是问那幅画的事情:“山芋,小山的那幅画像画的真象,是谁画的?”
楚沉回神,回眸浅笑,晶亮的眸子里顿时星光璀璨,莹莹生辉:“我。”
“真的?”我眼神发亮,“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幅?”
“有。”他说,忽然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卷轴给我。
我打开。画面下角,紫衣人很神气的下蹲,张弓,九枝箭在弦上绷紧欲发。不远处,杨柳垂绦,柳梢头,圆月一轮。整个画面线条流畅,大片留白。尤其是紫衣人肩臂部衣裳的线条,隔着衣服仿佛能够瞧得见肌肉的张力。空白处一句话,小山夜引弓。可是,最要紧的是,我的脸那?
“为什么只是背影?”我有些愤愤。
他抬手,非常轻柔的抚了一下我的眼睛,眼里绿光闪过。“画不出。意态由来画不成。”
我将话题转回到小山身上:“这小山确实与案情有牵连。你早就想到了?”路上我将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仔细思虑一下,小山撞我,我丢环佩,小山拿钱回家,小山被人指认从死者张三房里出来。一切的的前因后果楚沉早已经猜到,只是这个人,跟宁墨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楚沉点头:“他只是个偷儿。去死者张三房中也是偷东西。偷了东西当当,路上碰到你,又撞你偷去环佩。”
我担忧道:“可是这样他的嫌疑更大。谋财害命。”
楚沉点头,眼里闪过一抹深思:“想办法。我需要小山出来。为我解惑。”
有人敲门。楚沉收了玛瑙螭龙,正襟危坐,冷冷出声:“进来。”
有个年轻男子低着头进门,也不敢抬头看我们,一下子扑倒在楚沉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静静的伏在地上也不起身。
楚沉声音依旧清冷,平直无波:“起来。天井候着。”
那人起来,低头垂手退出门外。
楚沉回眸瞧我,对我解释:“此处危险。不敢离开你。有些事情只好借助他人之手。”
然后整理仪容,颇有威严的缓缓出门。
我很焦虑。到底他们在谈什么?楚狐狸跟宁狐狸真是象得很,宁墨也是,很多事情鬼鬼祟祟的做,不告诉我。弄得每次我都干着急。
我下床,扶着墙壁,软着腿一跛一跛的走到门边,开了门。
楚沉傲然立于天井一角,风轻轻的吹拂着他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袂。那个年轻男子正在他身后恭立,说着什么。
楚沉转身,拿给他一样东西,我认得正是那块玛瑙螭龙。那人恭敬接过,再次跪拜叩首,然后离去。
什么也听不见,就像在观看哑剧。我有些着急,咬牙紧走了几步,体力终是不支,软软的倒下。我听见一声叹息,一阵强风掠过,身体一轻,很快已经到了床上。
“不相信我?”楚沉低声问,声音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稳的痛楚。
我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不是。只是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楚沉侧头:“怕你担心。”
“不告诉我,我会瞎猜,更担心。”我气坏了,担心担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他无缘无故消失的那段时间,我担心的还少?怎么就碰上他这个闷葫芦,什么事都要我旁敲侧击的猜?
楚沉帮我理好被褥,听出我话语里的赌气,深看我一眼,终于不甘心的解释:“我让人保释小山,查清死者张三身份。”
终于得到一些答案,我很顺从的乖乖躺好。乖乖由着楚沉捏鼻子灌下两大碗苦药。
躺着无事,很谄媚的要求楚沉讲故事。他竟然对着我背论语。我立马昏了过去,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山芋。
夜里烧明显比昨夜低,人也觉得好过很多。一夜好睡。凌晨起床觉得人一下子轻松好些。肚子咕咕的抗议着,是了,昨日被楚沉灌了六碗药,再没有胃口吃别的东西。
我偏过头,楚沉在榻上沉睡,眉目舒顺,一副毫无芥蒂,毫无心计的样子。我悄悄的起身,嗯,气力也是恢复了。慢慢的蹩进厨房,想着找一些吃的东西。
厨房没人。什么东西在灶上烧着,我过去一看,一股子熟悉的药味。嗯?我的药。悄悄的靠近,将药汁偷偷泼掉,加满水。不错,这下就不苦了,又偷偷加了些红糖。这样,颜色看上去也不会淡到让人怀疑。呃,这个人,特指楚沉。
欢喜的做完了这一切,我在竹子做的纱橱里找到一些小包子。安慰过吵闹的肚子,我满足的抚着肚子回房。路过一间屋子的时候,我皱了一下鼻子。嗯?很浓重的香烛的气味?夜里火烛未灭可是很危险!
管闲事婆于是赶紧敲门,半晌有人开门,是那个温和老实的何风何先生,双目红肿,似有垂泪。“先生!”我有些惊疑叫道。
他微微垂首。“云姑娘大好了?叫姑娘见笑,今日是我那苦命的娘子十年忌日,这些年我一直也没什么大出息,没钱为她做法事,每年也只是备些香烛酒水,祭拜一下。今年店里出事,客人几乎散尽,东家许我在房间祭祀。打扰到姑娘了?”
娘子。十年,忌日。没来由的心酸起来。“没有,先生,我是闻到火烛气味,害怕万一走水惹祸才进来看看。倒是我打扰先生。先生节哀。”我肃然道歉。
何风凄然作揖。我赶紧溜走。
云州纪事(五)
直到看到楚沉,沉重的心情才算好些。拂晓的晨光中,他依旧沉沉睡着,面容孩子般的宁静安详。淡淡的清香在屋里缭绕不去。松风居为了给客人提供一个良好的睡眠环境,每夜都会在客房点上一支宁神香。放在床前一个很美的雕花的银质绣球形的香炉中间,一种小小的精致的圈圈香。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这种别致的香炉了。那时候松风居还是酒楼,香就放在角落里,那时候是非常非常淡的开胃香。
我走过去,微笑着看他的睡容,前几夜他跟着我折腾,想来也是很累的了。
有人轻轻的敲门,是厨房打杂的小厮给我送药。我接过药碗,正欢喜的准备作弊,楚沉一声低喝:“别喝!”
吓了我很大的一跳,差点将药碗打碎。狐疑的抬头,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楚沉轻轻的皱起鼻子:“药味不对。”
嗯?难道是狗鼻子?这么灵?忽然间心虚起来,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个圈没有想出对策,宁墨老是骂我笨来着。机变不够,他常常哀叹。
楚沉已经变了脸色,接过我手中的药碗轻嗅几下,忽然眼里流露出怪异的神色,转过头来瞧向我。把戏被戳穿了。我面上有些难堪,讪讪一笑:“嗯。药太苦,加了些糖。”
楚沉放下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问:“好些?”
这只狐狸!我小心翼翼的垂目:“好了。不用吃药了。”然后很讨好的看着他,抚过他的脸:“瞧你睡得,面上枕头压出来很深的睡痕,不多睡一会?”
“郎中说还要吃几帖。我叫他们再煎一副。”楚沉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
愤怒,绝望,羞愧,还有某些不知名的情绪翻了上来,堵在我心里非常的憋闷。泪水象决了堤坝的江水,倾泄而下。
一只手有些慌乱的过来替我擦泪水。“怕苦?我买了牛皮糖,喝完药吃。”
我有些恼羞成怒的推开他的手,虽然确实是因为喝药哭,可是不能让他小看了去。“不是因为这个哭!刚才看见帐房何先生在给他逝去的娘子作忌日,觉得可怜!还有,我想家了!我想回射日庄了!”
楚沉再没有声音。
一个人哭得有些寂寞难耐。我终于止了泪,抬头看向他。楚沉垂目立着,看不清眼里的表情,可他那永远微微上弯的嘴角,看上去总是有些讥讽的神色。刚刚睡了起床,发髻有些的散乱,一缕松了的发丝横在脸边,横出了些落魄的情致。多少令人有些怜惜。
“山芋!”我开口。怎么了?
他并未抬头,只是低声道:“我想再看一下天字丙号房。你要不要也去?”
嗯?这是正事。我赶紧点头。“我先帮你梳头……头发象蓬草一样……”眼泪不知何时收干了。
楚沉直接将门上的封条揭了。天字丙号房的布局完全跟天字甲号,乙号相同。一床,一榻,一桌,几把椅子,几个橱柜,放置些杂物跟书籍。床就靠墙放着,墙的那边就是我住的乙号房,也靠着我的床。那个有钩吻花的茶罐就是放在其中一个橱中。
“有一事颇为奇怪。”楚沉的目光忽然锐利如鹰隼。“钩吻全草有毒,最毒的是它春天的嫩叶。七片嫩芽能迅速致人死地。钩吻花的毒性要小些。按照一般正常泡茶饮的剂量,虽能致死,毒发的时间应该长些。这期间,死者应该会有腹痛,呕吐等等症状,会引发些响动。可是奇怪的是当夜所有的人都没有听见任何响动。”
“许是这屋子隔音效果太好。”我猜测。
楚沉摇头:“那日我第一次来丙号房,你跟钱老板在隔壁说话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嗯?那么他听见钱老板那日的话了?
“那是为什么?”我也有些奇怪。“是不是他一下子喝得太多了,很快就死掉了?”
楚沉点头:“可能性之一。许是他生了热疾,需要大量的金银花清热解毒,所以饮的太多。还有其它的可能。”
热疾。一丝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
楚沉推开门,一股子清新的气息吹了进来,一下子吹淡些了屋里的阴森气氛。我走到楚沉身边,望向屋后的黑松林。正是初春,林子里松树都泛着浅浅的绿色。清晨的风在林间流动,追逐着树梢的缕缕阳光嬉戏。
“真美。”我趴到窗口,大口的呼吸着林间送来的松树的清香。
楚沉忽的纵身,飞出窗外。转了几圈又飞了回来。
“那柄刺在死者胸口的刀的主人是谁?当夜并无外客来访。若不是这店里的人,那人就应该是从窗户进来。”楚沉接着道。
“那爬窗撬窗会留下一些痕迹。”我说,开始找寻窗上可能留下的痕迹。
“不用找。没有。我那日已经看过。不过,也许这人喜欢开窗睡觉。或者因为其他原因开着窗。若是武林高手,跃入窗来完全可以不留痕迹。”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武林高手?”我托起腮,作一筹莫展状对着黑松林发呆。
又是很久没有听见楚沉的声音。好奇的偏过头,他正瞧着我,一脸的痴迷。眼里再度绿光涌动,在晨光中如同两口幽幽的深潭,尽是惹人遐思的诱惑。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头扎进去,沉入水底,永不出来。
嗯。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摇了摇头,甩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