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紧张，我会还你。”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他，乌黑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那种狡猾的神色消失了。他忽然又变成孩子了。他还是会怕。“真的？”
这一刹那，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稚弱。“我保证一定会还你，强尼。”
强尼抬起手，亨特从他手中拿走那张地图。地图用太久了，有点磨损，纸张变得有点松软，折痕已经泛白。他也坐到护栏上，紧靠着小男孩，摊开地图。那是一张很大的拼接地图，白色的纸张，紫色的活页环。他认出那是税捐处专用的地图，上面有人名和详细的地址。这张地图涵盖的范围只有整个城市的一小部分，说不定只有一千户。其中有将近一半的门号已经用红笔打了叉叉。“这地图是谁给你的？”他问。
“我跟估税员买的。不贵。”
“你有完整的地图吗？全郡的地图？”强尼点点头。亨特接着又问：“红色的叉叉什么意思？”
“我去过的人家。代表我已经问过住在那里的人。”
亨特吓了一跳。一个小孩子骑着一辆破脚踏车，跑那么多地方。他简直无法想象那要花多少时间，跑多远的路。“打星号的是什么意思？”
“代表那栋房子里住的是一个单身汉。我看了会怕的人。”
他把地图折好，还给小男孩。“其他地图也做记号了吗？”
“有一些。”
“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
“不行，强尼。不准再继续下去。每个人都有隐私权。有人已经跟我们警方投诉了。”
强尼忽然站起来。“我又没犯法。”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 不能敞开心扉（4）
“你逃学啊，孩子。就拿现在来说，你不是旷课吗？更何况，你做的事有危险。你没办法预测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地图，啪的一声。强尼立刻把地图抢回去。“我不想再看到有小孩子失踪了。”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我知道。今天早上听你说过。”
强尼撇开头。亨特打量着他那细细的下巴，看得出来他正咬牙切齿。接着，他注意到强尼脖子上戴着一条链子，上面绑了一根羽毛。强尼身上那件衬衫已经褪色了，羽毛在衣服的衬托之下，显得灰灰亮亮。亨特想化解一下那种尴尬的气氛，于是故意指着那根羽毛问：“那是什么？”
强尼手伸到脖子上，把那根羽毛塞进衬衫里。“一根新生的羽毛。”
“新生的羽毛？”
“这是我的幸运符。”
亨特注意到那孩子的手指忽然发白，接着，他又注意到他的脚踏车上也绑了一根羽毛。那根羽毛比较大，几乎整根都是棕色的。“那又是什么？”他指着另一根羽毛。“老鹰吗？还是猫头鹰？”
那孩子面无表情，紧抿着嘴唇。“那也是你的幸运符吗？”
“不是。”强尼迟疑了一下，撇开头。“那个不一样。”
“强尼──”
“你上礼拜有没有看到新闻？科罗拉多那边，警察找到了那个被绑架的小女孩。你知道那条新闻吗？”
“我知道。”
“她失踪了一年，结果警察竟然在她家附近找到了她。才隔了三个路口。那一整年，她一直都在距离她家一英里的范围内。有人在地窖的墙壁挖了一个土洞，把她关在里面，洞里只有一个水桶，一张床垫。离她家才一英里。”
“强尼──”
“那条新闻还附了一张照片。我看到一个水桶，一根蜡烛，一张脏兮兮的床垫。那个土洞的高度还不到一公尺半。可是，他们还是找到她了。”
“可是强尼，那只是个案。”
“绑架案都是这样。”强尼忽然转身面对亨特，眼神变得更深沉。“不是邻居干的，就是朋友干的，通常都是那孩子认识的人，而那个地方通常都是一栋他每天会经过的房子。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永远离家很近。就算死了，还是很近。”
“不见得都是这样。”
“有时候。有时候是这样。”
亨特也站起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变柔和了。“有时候。”
“你要放弃没关系，反正我不会放弃。”
看着那男孩，看着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亨特忽然感到悲伤。他是局里的头号警探，专门负责侦办重案。正因为如此，艾莉莎失踪的案子就是由他指挥。为了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找回来，他付出的心力，远超过局里的其他同仁。接连好几个月，他不眠不休投入到这个案子中，甚至因此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后来，有一天，他太太终于绝望了，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决定离开他。结果他得到了什么？艾莉莎还是没有找回来。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要是找得到尸体都算走运了。所以，科罗拉多那个案子最后是怎么收场，一点都不重要。亨特很熟悉统计数字：绝大多数的案子，被绑架孩子通常在第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都没放松。他还是渴望把那孩子找回来。无论死活。“强尼，那案子还没结案。没有人放弃。”
强尼推起脚踏车，把地图折起来塞进后口袋。“我该走了。”
亨特警官忽然抓住脚踏车的把手。他摸到粗粗的铁锈，而且有点烫手。脚踏车被太阳晒得滚热。“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尽量不去管你。可是现在不能不管了。你一定要罢手。”
强尼拼命想把脚踏车拉开，可是却拉不动。他大叫了一声：“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亨特从来没有听他讲话这么大声过。
“到此为止了，强尼。你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该照顾你的是你妈。而且老实说，我很怀疑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提你这个十三岁的小男生。”
“你少自以为是。你什么都搞不清楚。”
亨特警官一直盯着他，盯了好久。他注意到那小男孩的眼神变了。他眼中本来燃烧着怒火，可是现在却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一刹那，他明白了，那孩子是多么的需要希望。他不能失去最后的一丝希望。然而，对他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此刻，亨特已经把强尼·麦瑞蒙逼到死角。“要是我现在叫你把衬衫掀起来，猜猜看，我会看到多少瘀青？”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快要变成口头禅了。亨特口气又变和缓了。“要是你不肯对我敞开你的心，不肯告诉我真相，我真的帮不了你。”
强尼忽然挺直身体，放开脚踏车。“算了，我用走的。”说着他就转身走掉了。
“强尼。”
那孩子还是一直走。
“强尼！”
这次，强尼终于停下脚步。亨特推着脚踏车走到他旁边。车轮转动的时候，轮辐喀哒喀哒响。亨特把脚踏车还给强尼。强尼抓住把手。“我的名片你还留着吗？”强尼点点头。亨特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对这孩子有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不想懂。说不定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说不定他感受到那孩子内心的痛苦，而且越来越强烈。这很异乎寻常。“名片要收好，懂吗？需要的时候，随时打给我。”
“我知道。”
“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告诉我，你还拿着照片到处打听。”
强尼没吭声。
“你现在马上回学校去，听到了吗？”
还是没吭声。
亨特抬头看看清澈蔚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看那孩子。他那头黑发已经湿透了，而且咬紧牙根。“唉，强尼，小心点知道吗？”
第四章 非意外死亡（1）
那警察说得没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太正常。这些日子以来，强尼常常躲在别人家的围墙外，从窗口偷瞄人家屋里。看过多少户人家了？多到连他自己都算不出来。他每天挨家挨户敲别人家的门，找人打听，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看到过小孩子偷偷吸毒，看到过老人家偷偷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吃。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一个牧师在吼他太太。太太一直哭，而那个牧师身上只穿着一条*，气得满脸通红。那真是乱七八糟。不过，强尼可不是笨蛋。他心里明白，心理变态的人，外表不见得看得出来。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引起别人注意，绑紧鞋带随时准备跑，而且，口袋里永远藏着一把刀子。
他很小心谨慎。
他很聪明。
他沿着那条路一直骑，头也不回地一直骑，骑过两个路口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亨特警官还站在路上，远远看过去只剩下一个小点，旁边是一片绿草，还有一辆灰灰的车子。亨特警官一动也不动站了很久，然后抬起一只手对他挥了几下。强尼越骑越快，强忍着不再回头看。
他真的被那个警察吓到了。他很纳闷，搞不懂那警察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五个。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数字。
五处瘀青。
他两腿蹬个不停，拼命踩踏板，越踩越快。后来他汗流浃背，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他一路骑到郊区最荒凉的地方，那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桥。他沿着河边一直骑。河道渐渐变宽，流到一个地方，水流仿佛停滞了，水面平静无波。骑到这里，他停下来，把脚踏车丢在岸边。只觉得脉搏跳得好快，耳鼓咚咚直响，汗水流进嘴里，味道咸咸的。汗水也流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揉揉眼睛。从前，爸爸常常带他来这里钓鱼。他知道哪里钓得到鲈鱼，也知道哪边五英尺深的河底泥沙里躲着巨大的鲶鱼。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再也没有钓过鱼，不过，还是常常会来这里。
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小天地。
他坐在沙地上解开鞋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头抖个不停。他脱掉鞋子，脱掉衬衫，拿起那根羽毛在脸颊上划了一下，然后塞进衬衫里包起来。太阳晒得他皮肤发烫刺痛。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瘀青，最大的一片大概有大人膝盖那么大，在左侧的肋骨上。他想到当初肯恩是怎么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每次他一开始挣扎，肯恩就会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强尼抖抖肩膀，仿佛想甩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拼命想忘掉那压在他胸口上的膝盖，打在他脸上的手。
“叫你干什么，你就乖乖给我做……”
他五指张开，手掌甩在强尼脸上。刚开始打一边，接着是另一边。当时，他妈妈在后面的房间里昏睡。
“你这臭小子……”
接着又是一巴掌，更用力。
“哼，你老子在哪里呀？”
那片瘀青的边缘已经变黄了，中间变成绿色。他用手指压了一下。还会痛。手指一压，皮肤会泛白──一个完整的椭圆形──然后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肤色。强尼又伸手揉揉眼睛，擦掉眼里的汗水。接着，他慢慢朝河边走过去，不小心绊了一跤。他走进水里，河底的泥沙吞没了他的脚趾。接着，整个人潜进水里，感觉温热的河水包围了他。河水仿佛包围了他，永远把他压在最底下，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强尼在河边逗留了两个钟头。一想到亨特警官，心里就怕，不敢再到街上去找人打听。他心里很矛盾，犹豫不决，想去学校，可是又觉得去学校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游到对岸，然后又游回来。河边有一块平台一样的大岩石，被太阳晒得发烫。他爬到那块岩石上跳水。河边有整堆的漂木，已经被风吹干，看起来白白亮亮。还不到中午，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河下游距离桥边四十米的地方有一棵柳树，一大片枝叶泡在幽暗的河水里，遮住了后面那一大块平板岩石。他摊开手脚躺在岩石上。车子在桥上来来去去，整座桥隆隆作响。这时候，他听到一小块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他旁边的河面上。他立刻坐起来。接着，又有另一块小石头打到他的肩膀。他转头看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接着，第三块石头打中了他的大腿，然后弹开。那块石头大了点，有点痛。“你敢再丢我就宰了你。”
第四章 非意外死亡（2）
那个人没吭声。
“杰克，少装神弄鬼了。我知道是你。”
这时候，强尼听到有人大笑起来，然后看到杰克从那堆漂木旁边冒出来。他身上那条牛仔裤，裤管截掉了一半，脚上那双便鞋脏兮兮油腻腻。那件白衬衫已经快变成黄色的了，上面有一个猫王的剪影图案。他后面背着背包，手上拿着好几个石头，歪嘴笑得很诡异，头发往后梳得油亮亮。强尼几乎忘了，今天是礼拜五。
“刚刚是教训你一下，谁叫你逃学不找我。”杰克朝他走过来。他个子小小的，一头金发，棕色的眼珠子，一条手臂严重残障。右手没问题，可是，你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左手。那条手臂严重萎缩，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小截，就像有人把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手臂接在一个十二岁孩子身上。
“你不高兴啦？”强尼问。
“没错。”
“你可以免费揍我一拳，我们就扯平。”
杰克很诡异地笑了一下。“三拳。”他说。
“可以，不过只能用你那只小女生的手。”
“不要，用另外一只手，两下。”杰克右手的拳头开始握起来，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准躲。”接着，他往前跨了一步，强尼立刻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紧贴在身旁。杰克两腿跨开，往后抡起拳头。“会很痛哦。”
“娘娘腔，要打就打，少废话。”
于是，杰克在强尼手臂上捶了两拳。很用力。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活该。”
强尼立刻反手抓了一颗石头，朝杰克丢过去。杰克往下一蹲，闪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杰克坐到那块大岩石上，靠在强尼旁边，把背包拿下来，然后也脱掉了衬衫。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细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他弯腰打开背包的时候，那个十字架转了几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得先回家补点货。没想到我爸还在家，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没看到你吧？”杰克爸爸是个死硬派的警察，一丝不苟。强尼把他当成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杰克右手伸进背包里。“嗯，还是冰的。”说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强尼，然后又掏出一罐。
“哇，你竟敢偷啤酒，”强尼摇摇头，“你会下地狱。”
杰克又冷笑了一下。“这种小小的罪过，上帝会原谅的。”
“你妈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大笑起来。“强尼兄弟，我妈已经信教信到快要走火入魔。她差一点就要去做洗脚礼，甚至要开始搞灵恩教派的抓蛇仪式了。她一天到晚帮我的灵魂祷告，一副我随时会下地狱被火焚烧似的。她不但在家里帮我祷告，甚至到了外面，她还会当众祷告。”
“哦，说来听听看。”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被抓到作弊？”
强尼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事。“记得啊，历史课。”
“她带我去见校长，还记得吧？谈到一半，她竟然叫校长跪在地上祷告，祈求上帝指引我道路。”
“狗屁。少鬼扯。”
“不骗你。他怕她怕得要命。真可惜你没有当场看到他的表情，吓得屁滚尿流。他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一只眼睛拼命偷瞄我妈，看她有没有在看他。”杰克啪的一声拉开易拉罐，耸耸肩。“当然，这不能怪他。她已经走火入魔，钻牛角尖都快钻到地狱去了，而且还拼命想把我也拖下去。上个礼拜，她甚至还叫牧师到家里来为我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