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右派们没注意听这个讲话呢,还是这突如其来的讲话大家还有点不相信呢,喇叭讲话结束之后所有的病房都静谧无声,死静死静。足足过了一分钟,一间病房里才传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噢——要回家喽!接着,所有的病房就传出低沉的但却像海啸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呼号声:噢……回家喽……噢……回家喽……这天夜里,根本就不用看护人员招呼,各病房都灯光通明,右派们正襟危坐,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地谈论回家的话题……
和王永兴同住一间病房的一位姓陶的部队干部,是军校教师,1938年参军的老革命,兴奋和激动之情难以抑制,整夜跳进跳出,说呀,笑呀,唱呀,折腾不休。天亮了,汽车来了,临上汽车却一个跟头跌倒了。从酒泉县医院抽来接人的几个医生围着他抢救,打强心针,做人工呼吸,最终也没能醒转过来。
王永兴也很兴奋,早晨起床后收拾行李,他竟然能走路啦!不用看护搀扶他就走到汽车旁。只是胳膊腿疲乏无力上不了车。是韩大夫把他托上汽车的。韩大夫告诉他,陈院长指示,由他亲自送他回永登县去,还有个永登县的中学教师刘杰明。他要负责把他们两人直接送回家去。他和刘杰明的身体太虚弱了,必须有医生护送。
汽车开动了,汽车要把他们拉到酒泉火车站去坐火车。因为只有一辆汽车,走的却有几十个人,有一部分人等着汽车来拉第二趟,车下的人和车上的人互相招手,同时奋力喊着,一会儿见,火车上见。这时王永兴的心头忽地一热,泪水涌上了眼睛。车上坐了二三十人,医院的院子里还稀稀拉拉地站着不足一百人,这是全部病号。而他来住院的时候,全院住着二三百号病人,后来还补充了二三百病人的!车往前行驶,走过了场部的办公室,突然,他的眼睛看见了房后的沙梁,沙梁的斜坡上布满密如繁星的坟冢。坟冢已经铺到水渠边上了,离着最近的房子也就20米远。他突然就泪如雨下,悲从中来。他想起了石玉瑚,想起了蔡子贺,想起了已经葬身明水的赵庭基……想起了夹边沟的两年又六个月的日子……他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永别了,伙伴们……
王永兴出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农村私塾先生的家庭,虽未能赴大都市求学深造,但他一心向学,及长至老耕读不辍,精读典籍。一生中写了许多诗文,晚年出了两本书:《我的心声与轨迹》和《晚晴诗稿》。这里摘抄有关夹边沟的几首诗以示读者。
一
怀乡思亲二首1960年,余由酒泉夹边沟农场转场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因病住在地窖里,无床铺,躺在铺草的湿地上,备极悲苦。时在仲秋夜晚,望月怀乡思亲,占句以寄怀云尔。
明水明月月倍明,清光一片万里同。
深夜抱病坐月下,望月思亲忆永登。
明水仲秋月,水月同一色。
此夜不成眠,望月思亲切。
二
非沟夹边是平原,何以命名解亦难。
西望峪关四十里,南看丝路沿祁连。
北临金塔鸳鸯池,东去民勤戈壁滩。
是地口碑说右派,古今功罪论酒泉。
三
夹边沟是一弹丸,全国地图画上难。
缘以沙沉右派骨,微名赢得倍酒泉。
[1]河西地区寒冷、干旱,不能种冬麦,为了来年墒情好,入冬时必须灌一次水。而灌水又要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进行:水一灌进地里就冻成冰,像棉被覆盖土地。来年冰化雪融时节,土地便像发酵了的面团一样松软,适宜播种。
[2]炒熟或蒸熟的面粉。
[3]麦糠。
[4]人力车,也叫排子车。后记|从2000年春季《上海文学》开始连载《夹边沟记事》至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其间天津古籍出版社出过一册《夹边沟记事》,但其内容不全是“夹边沟”,还有几篇我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全部的“夹边沟”故事,书名变成了《告别夹边沟》。现在花城出版社要重新出版这本书,且恢复了它的原名,我向花城的肖建国社长、编辑林贤治先生和张懿女士表达深深的谢意。吃水不忘挖井人,这里还要感谢曾经帮助过我的编辑和朋友们。
我还要感谢长久以来关心和支持我的评论家雷达先生,尤其要感谢在我为此书搜集素材的过程中帮助过我的俞兆远、王永兴、刘文汉、陈金海、陈毓明、高吉义、陈宗海、关启兴先生和金月、和凤鸣、苏薇女士,感谢曾经伴我一起搜集过素材的冉丹先生。
谢谢读者。
2008年6月15日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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