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桃金娘
那一天,阳光真叫灿烂。
从山顶上望下去,每一片叶子、每一块平整些的石块都变身为一个小反光镜,晃得人不敢往远处看。好几年了,深海市的天空经常灰扑扑的,但今天意外地空气能见度很高。
难怪在深海市洪山区龙城镇到凌华镇之间的山间,那种只长灌木不长乔木的“鸟不拉屎”地方,竟然也有一些背着登山包的身影排成稀稀拉拉的队伍,从南向北行进。他们是这个城市最爱花钱买罪受的人,他们的行话叫“驴子”,他们的活动叫“拉磨”,是这个移民城市目前最酷最IN的玩法。
这里是典型的华南地区丘陵地带,山都不高,但山头一座接一座,他们要连翻几十座山头,才能到达目的地。以今天这样的光照这样的气温,这样的活动并不轻松。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穿土黄色衬衣的高个子年轻人;他是队长,行话叫“头驴”,“头驴”扫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举起手中的小功率对讲机,模仿电影里的军人大声喊道:“小尾巴,小尾巴,大脚丫呼叫,OVER。小尾巴,小尾巴,收到请回答,OVER。”对讲机没有回答,看来“小尾巴”没收到,“大脚丫”干脆两手圈在嘴边朝后边的山头喊道:“喂—,小尾巴,快跟上,我们FB(“*”)不等你了。”
距他几步远一个稚气未脱的小胖墩手搭凉棚,比划了一下,不满地说:“哼,她连手台都不会用,准是又关机了。我早就说过这条线我们第一次走不要带新驴,你看她已经落后我们三座山头,她又没有GPS,走岔了,回头又到驴网上投诉咱们了。”
说话的当儿,他们俩身后钻上来一个帽子后有两片遮耳的布片、作“鬼子兵”打扮的人,这人看起来年纪大一些。“鬼子兵”停下脚步,把帽子下遮脖子的毛巾扯下来擦汗,突然他停住擦汗的手,对“大脚丫”说;“头驴,小尾巴好像是出什么事了。”
“大脚丫”和小胖墩定睛一看,三座山头之远的地方,小尾巴驴一边大叫一边没命地向他们狂奔而来,他俩对视一眼赶紧跟在“鬼子兵”身后,向那个方向跑去。
到底他们跑得快,小尾巴驴连滚带爬地才下了一座山头,他们就截住了她。
“血……”花容失色的小尾巴驴美眉只说了一个字,大脚丫“哎哎哎”地还来不及抢上前去扶,她就像放进油锅的广东年糕,一截一截软在了地上。
前往现场的山脚下,有两个人边吵边往上爬。越吵越激烈,只听一个声音最后说:“滚,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我说什么你都要死杠,再抬杠,老子不带你玩。”
这是一大一小两个穿便衣的刑警。说这番狠话的竟然是年纪轻的那个。
今年的深海,气候不像前一年那么酷冷酷热,所以应该加分,这是刑警小丁的观点;一直踩着他的脚印往上走的老牛是西北人,他说今年深海就像他老家,旱就旱得土地爷都要移民了,涝又涝得龙王爷也要求饶,气候是越变越坏了,怪不得现在全球科学家都一边倒支持“气候变坏说”。二人一边走,一边争个没完。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让老牛占了上风,小丁不禁心头火起,他好几次抬起脚想踹老牛,到底还是没敢,于是把脚上的力气改用在嘴上。
老牛顶多也就三十多岁,是小丁刑警学院的师兄,九十年代初就分配来了。深海市人口平均年龄不到27岁,初到本市的人一听这个,往往下意识地心算一番,看自己给这个城市做了加法还是减法。老牛这样算下来是负数,底气就远远不如小丁他们了,他当年是“毕业分配”来的深海,而小丁每当挨K后就会私底下咆哮:“老子是考公务员考来深海的,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刑警这一行,本就吃的就是青春饭,在深海市这样一天赛别人一年的城市,大概除了股票,什么都是新的好。老牛干了这么多年还原地趴着,就有一种掉队的感觉,刑警支队里有几个八十年代调来的前辈就是他的前车之鉴,那些老家伙挖空心思请下馆子,请K歌,变着法儿讨好小年轻,不就是为了各中队挑人时不要把他们隔过去吗。老牛虽有一张大学文凭在手,但他是很清楚自己的行情的,“学士满街走,硕士像条狗,博士才可以抖一抖”,别说摆架子了,小师弟说两句,听听又没什么损失。最怕的是,人家都懒得说你。
他们俩走得气喘吁吁,还是拉在了中队长马莎的后面。山顶传来说话声,也就是说现场快到了,他们俩紧盯着马莎结实的屁股,奋力向上赶去。
现场已有不少警方的人,穿着浅灰色短袖制服衬衣的,多是派出所民警,相近的浅灰色制服但没有警徽的是保安员,穿着便衣在勘察现场的,是先行赶到的洪山区公安分局刑警。那个第一个发现凶杀现场的女孩已经被同伴扶着坐在一块土坷垃上,头无力地靠在一个女伴的胸前。她那个姿势让人猛一看,会以为她被拧断了脖子。一个女伴在给她搧着风,其他队友也听从民警的指挥在周围或站或立。
马莎才上到山顶,就感到一双眼睛在紧盯着她,仔细一看,又没有了。她也没往心里去。
凶杀,破案,血,这些活本来就是男人干的,不是吗?深海市公安局警花的比例从来没超过10%,女刑警的比例又连这五分之一都不到,即使分到刑警队,女警多数干的也是内勤或技术。说到底,女人是连杀鸡都不敢看的性别,如何面对杀人?所以,马莎可以理解别人的好奇心。
洪山分局刑警大队的何副中队长见她赶到,拨开人群走来,主动向她介绍了已经掌握的情况:他们是一队驴友,带队的叫“大脚丫驴”。今天上午九点半从洪山区洪山镇的美林村出发,准备翻越众多山头穿越到凌华镇。大约十一点十分,队员“小尾巴驴”发现路旁灌木枝上有好几处血手印。经与“大脚丫驴”和其他驴友商量,认为可能发生了凶案,在十一点二十分向市局110报了警。他们中队接警后立即赶来现场。经现场勘察,根据在山坳处发现的断裂的小手指一只; 初步估计受害者为女性,而且有可能还活着。何副中队长笑嘻嘻地说,请示市局领导,下一步怎么做。
马莎心里冷笑一声:好周到啊,老滑头!如果案子容易破的话你们早就悄不声自己立案了。但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块地方属于洪山、富林两区的交界处,无数事实证明,“三不管”地带的案子还是由刑警支队来办才能办好。
几分钟后,小丁、老牛也到达了现场,看来要跟上马莎不是那么轻松,小丁一登顶就夸张地两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小丁与洪山分局有个叫章一民的刑警是同班同学。章一民跑过来拍拍小丁的肩头道:“哟,我说‘钉子’,人家牛师兄吃上了嫩草,磨损快啊,你女朋友还没影儿呢,喘什么喘。”老牛的老婆是从老家娶回来的,比他足足小一轮,这经常成为刑警们的公共话题。众刑警一阵哄笑,连老牛都“嘿嘿嘿”地傻乐。
小丁马上站直了,在章一民肩上捣了一拳:“我靠你个‘新疆大蟑螂’,听说。。。。。。”说到这里瞟见马莎已发现他们俩在谈笑风生,赶紧恨恨丢下章一民跑了过去,心里记下这一剑之仇。
马莎在这种场合总是比较低调。刑警之间,关系往往比较火爆,不是刎颈之交,就是不共戴天。能这样轻松谈笑的,大多是成为同事之前就是朋友,同学啦,战友啦,老乡啦之类。这几类朋友马莎在局里可是一个也没有。马莎是地方大学毕业后直接从警。也不能怪别人告她走后门,警政类毕业的想进深海刑警队颇不易,不走后门根本进不来。就因为这个,从马莎进警队第一天,就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她。
马莎现在想起自己当初带着英雄梦吵着闹着当刑警,嘴角就不觉要往上翘,那声苦涩的笑并没有发出来,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成了一块老橡胶,能经得住来自各方的摔打就不错了,不再妄想能开出什么花朵。在中国,没有什么超凡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脱俗的事,不如像香港特首曾荫权那样,把自己定位在“打份工”。
她站在那个最先发现血手印的女孩面前,请她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她在远处时,这女孩一直盯着她看,马莎还不清楚刚才让她不舒服的眼光是不是来自这个女孩。她一走近,女孩就低下了头,马莎把来意连说了两遍,她才用细如蚊子的声音说:“啊,不知怎么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那血已经发黑了,好恐怖啊。这些灌木,呶,就是这种,歪七八扭的,很有镜头感,我一路拍过来,就是拍不出理想效果。我就纳了闷了,跑远点拍,凑近点儿拍,突然看到那手印,我还以为撞到鬼了……”她轻轻呜咽了两声,好像受尽了委屈,神情变得楚楚可怜。
马莎只觉得好笑,看那女孩,表情惊恐,两只眼睛却亮晶晶的,像个明星般顾盼自如。这女孩的小脑袋小脸,尖尖的小鼻子,红红的小嘴都让她联想起老鼠之类的动物,那个作派,显然是清宫剧看多了。
见那“米老鼠”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马莎丢下这群驴友,让小丁带几个人去察看一下周围有没有遗漏的现场,让老牛给技术处打个电话,催催支队的法医快点来,让队里另一名比他们到得还早的刑警小胡去问问警犬队的“翠仙”有没有出更,也许一会儿要用上。虽然分局何中队一再表示,愿意听从她这个“市局领导”指挥,她还是很克制,只用自己的人。
众驴子和其他单位的民警们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目光,有人窃窃私语,看,女刑警!那意思大概是说,果然像警匪片上一样干练。
刑警们散开后,马莎又凑近“小尾巴驴”,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老想和她聊聊,她问她:“你嘴边怎么红了一块?流血了?”
“小尾巴驴”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眼神掠过一丝紧张,她偷看了“大脚丫驴”和小胖墩一眼,朝旁边的灌木一指:“嗯,这种果子,我偷偷吃了几个。呶,”她从脚边的登山包侧袋上抽出一个金属水壶,马莎接过来,壶身上有几个字,一个站在她身后的保安员像刚识字似地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了出来:“熊……出……没……注……意”。马莎想说,这里的“没”不念“Méⅰ”应该念“Mò”,但她现在没心情。她旋开壶盖,向掌心一倒,几颗酱红色野果被倒出来。
“小尾巴驴”发现“大脚丫驴”和小胖墩拿眼瞪她,赶紧说:“这次算我不对,我违反了队规,我先声明,如果我中毒或生病都不关你们的事,好不好?”
马莎拈起一颗,熟练地揭去果子上一圈蒂叶,一挤,酱红色的果肉从果皮中冒了出来。她微微一笑:“你别害怕,中不了毒,这种果子是能吃的。”众人都转过头来,女孩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她笑了笑。马莎又道:“不过从现在开始,这里所有的野果都是证物了,小心不要破坏现场,也许你吃下去的某颗果子上就有一个血手印。”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女孩果然紧张得忘记摆造型了,紧紧盯着她。
马莎真想哈哈大笑,该做的事情还很多,她怎么老放不下这女孩呢,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习惯,这女孩身上一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时没想起来,她得进行“细节保全”。她对驴子们说:“好了,一会儿你们跟这位丁警官去做一下笔录,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就可以回家了。”背过身她对小丁交代说:“那个报案的女孩你想法多留她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她又嘱咐小胡到车上去把笔记本电脑拿来,把小尾巴驴相机里的所有相片复制了一份。
这种植物叫“桃金娘”,广东、广西、福建、海南都有生长,不过,它的“小名”叫“稔(音“粘”)子”,《本草纲目》上说它:“花如桃花,六七月子熟红黑色,叶对生。根治心气疼。”一般人并不知道它有药用价值,马莎是从外公留下的医书了解到的。当然,马莎觉得自己并没有义务作一次科普宣传。
马莎让小丁把那个“米老鼠”拍的照片一张张放大,看血手印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阳光下液晶屏显示器很难看清画面,只能大致推测,受害人到了这里醒了过来,开始反抗。马莎一棵一棵地察看桃金娘枝条上的血手印。血手印没有一个完整的,而且忽有忽无,血印本来就不深,山上风大,一会儿就吹干了。灌木枝越粗壮,手印就越完整。见马莎站着不动,一个保安员讨好地小跑着上前给她递了瓶矿泉水。马莎拧开瓶盖,在手掌上倒了点水,往枝条上一握,观察了一会儿,又把手掌全淋湿,握了几次后,证实了她的想法,血手印的主人被拖着往前走时,试图抓紧枝条,但对手力气更大。这说明,路过这片地方时,受害人的确还活着。马莎还发现,血手印经过的地方,桃金娘的果实纷纷掉落,甚至半熟的也没剩几颗,在亚热带的阳光下,被晒成了果干,从那些非正常掉落的果子干燥的程度,可以推断掉下来至少有一天了,也就是说,凶手拖着受害者从这里经过的时间,至少应该是前一天的上午。
马莎望着满地的桃金娘果实,陷入沉思。
在城里或北方长大的人,根本就不认识它的妙处。马莎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在广东湛江半岛生活过几年,营区附近的山上就有好多这种果子,夏天的假期里,马莎和几个营区里的小孩几乎天天都会在这种灌木丛里流连忘返,就像现在的孩子泡网吧一样,是一种大人理解不了的乐趣。他们比赛谁摘得多,摘到最后,男生脱下长裤打个结挂在脖子上,稔子满得像两个气球。女生则摘下头上那种可折叠的太阳帽作容器,稔子往往把帽子染得一块一块的。大伙儿擦着紫红的嘴满载而归。
当然,稔子的果浆里含有类似番石榴一样的果核,吃多了,小孩会在厕所里“咳哟咳哟”地拉不出屎来。每当摘稔子归来,马莎的母亲总要逼着她喝下一大碗凉白开勾兑的粗盐水,消食怯火,他们家的小孩就从来没有在厕所里“咳哟咳哟”,这是外公交待的。
马莎收回思绪,轻轻一碰,旁边的树枝上就有一颗熟得圆滚滚的稔子掉在她的掌心,她捏住有蒂叶的一端,放进嘴里一咬,把果浆吞吃掉,舌尖一顶,果皮就被吐了出来 —— 足有二十年了,她还没有忘掉这个。她用舌头感受着果浆的味道,奇怪,好像没小时候那么甜了。
“法律允许我不说,就当我没看见好啦。”小丁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是那个作“鬼子兵”打扮的人。他是个瘦长脸,高高的个子,“鬼子”帽下还露出一绺长长微卷的头发,眼镜片后是一双冷冷的眼睛。马莎暗暗感觉这个人她在哪里见过,而且,凭直觉,她刚到现场时就是这个人在打量她。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注意一个人。
小丁解释说,作笔录时,这个人不肯说姓名单位,他说他既不是目击者,也不是报案人,难道仅仅看看热闹也要在公安局留下案底?小丁说不过他,已经从屁股后头掏出了手铐。
马莎对着那个背影说:“我们是在依法进行侦查,法律规定我们有这样的权利的。如果你同意这一点就请配合我们。否则,只好请你现在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了。”老牛和“鬼子兵”的队友这时趁势上来相劝,那人气哼哼地从老牛手中接过笔,他好像嫌脏,只用三个手指头捏住笔的尾端,在笔录纸上龙飞凤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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