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记忆……”我抬头望着他,“你想起来了吗?”轻轻开口,我仍是笑,懒懒的。
范蠡剑眉微皱,深深地看着我,他眼神里的那是什么?是愧疚吗?
我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来,似是要轻抚的我脸颊一般,但他的手却只是定定地停留在我的脸颊旁边,没有抚上。
“范大哥……”西施不知什么时候追了出来,仍是那一副怯生生的嗓音。
范蠡似是回过神来,握掌成拳,收回了停留在我脸颊旁边的右手。
没有精力再去理会夷光,我转身离开。
折磨对方,最高段的方法无非便是猫捉老鼠一般,给它喘息的空间,却又给它无形的压力。
现在的我,仿佛一只刺猬一般,只想将那些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全部奉还!
我这是怎么了?
“香宝。”身后突然想起了莫离的声音。
我忙回头,“卫琴呢,带回了吗?他受伤不轻,找大夫了没?”连珠炮似的,我有些急躁地问,毕竟我亲眼看着卫琴受了那样严重的伤。
“卫琴他……”莫离低头,似有难言之处。
“他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伤重难治?
莫离仍是低头不答言。
“他到底怎么了?”我心忽然有些凉。
“卫琴他……不见了。”莫离低低地开口。
“什么?”我微愕,不见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会去哪里?
“那个时候我与文种都只注意着他离开,等你们离开后,再回头时,雪地里便什么都没有了。”莫离解释。
冰天雪地的,也不会有野兽出没,就算有野兽,也断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人叼走。
如此说来……卫琴该是无碍?只是那个孩子拖着一身的伤……他会去哪里!
土城之行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愁。如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的我,该已是到了那“天凉好个秋”的境界了吧,更何况,如今正值深冬,已不是只一个“凉”字可以了得的……那是寒,彻骨的寒呐!
有多久没有想过那个已经相隔遥远的时空了?有多久没有想起那一日究竟是因何命丧车轮之下的了?那个时空,对我来说竟已经开始陌生了呢。
我一向怕冷。
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怕冷的人其实是在害怕孤独。可是我,从开始就一直是孤独一人……更何况,如今被遗弃在这个遥远的异时空?
如果现在我求范蠡放我离开,他会不会答应呢?
坐在略略摇晃的马车内,心中胡思乱想着,我已随范蠡前往土城。
西施也在马车中,还有……陪着西施而对我一脸敌意的郑旦。自从知道我与夷光之间的纠葛之后,她便一直都对我怀有敌意。
那一日,我提出要范蠡陪同前往之后,西施竟也要求一同前往。
“西施此去是学习魅惑之术,以期三月之后入吴,迷惑吴王夫差,不知这位姑娘是否也是因为愿意与西施一同入吴为妃,才毛遂自荐?”犹记得当时因心中郁结难解,我便狠狠抢白了一顿。
夷光当时脸色苍白似鬼,竟似是又要哭泣一般。
其实我何偿不知她是何用意,无非就是不放心范蠡与我同行而已。以她的七窍玲珑之心,范蠡对我态度的转变,她定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倍觉痛楚吧。
“夷光身体有恙,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好。”大概是对于之前没有替她讲话而内疚吧。最终,君夫人开口如此道。
范蠡两难,我没有坚持反对。
终究,我还是傻瓜。
但是,我偏头从车窗中看向窗外,范蠡正带着一队骑兵走在轿前,护送我们前往土城。而他身旁的,没有错,正是史连!
我要求他一并陪同。
而越王,答应了。
据文种所说,那一日我随卫琴离开会稽山之后,伯丕便先行回了吴国,越王答应三月之后会将我同另选出来几位美人一起送入吴国,献给吴王夫差!
美人计即将上演吗?
想起刚刚离开越府之前,我曾去见了君夫人。君夫人见我主动去见她,倒也有些惊奇。也是,她该是知道对于她的召见,我一向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香……西施”,怔忡之间,君夫人忙改正自己的口误。
我也有些恍惚,自己都不清楚此行究竟是何目的,只是看着君夫人,目光有些冷。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半晌,我听到自己缓缓开口。
“什么?”不知是真的听不明白,还是在装傻,君夫人还是怔怔的。
我仍是看着她,“我已经离开了,为何要赶尽杀绝?”我忘不了当时史连在我背后冷冷举起的剑。
那一剑,如若不是范蠡阻拦,今日,我怕是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我不明白。”君夫人撇开头去。
见她如此,我反而轻笑了起来,“君夫人,越国都已经亡了,你竟还有心思玩弄你的后宫争宠之术?”
闻得此言,君夫人忽然回过头来,“越国不会亡的。”
她那样的自信,可是她的自信从何而来?越国已经亡了啊,她为何还是如此的自信?为什么?因为信任勾践吗?
“无论贫贱,君上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君上。”君夫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仍是那样的雍容。
爱情吗?因为她那样深刻着爱着一个并不爱她的男子,所以她不惜伤害任何人?
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呢。
车轮轧过有些沆沆洼洼的地面,马车摇晃得有些厉害起来,一阵寒风透过车窗的布帘吹进了马车,我瑟缩了一下,拉紧了衣襟。
好冷。
卫琴他……现在在哪儿?那样的冰天雪地,他又是一身的伤,万一无人发现他,那他岂不是会被冻死?心里忽然想起那个漂亮的红衣少年,我皱紧了眉,那个孩子,竟是香宝的弟弟呢……血缘真是奇怪的东西。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我仍是懒懒地缩在原位,没有动弹。
车帘被掀开,我忍不住又是一阵哆嗦。
抬头看时,却是范蠡。
“大雪封了山,今天不能入城了。”范蠡掀开车帘道,口中哈气成烟。
我仍是闭目半靠着座垫,没有开口。
不一会儿,西施下了马车,我却仍是没有动。天气真的太冷了,我都有一种快要进入冬眠的错觉。
“下来烤烤火,会舒服一点。”不一会儿,范蠡又掀开一节窗帘,伸头进来道。
我没有反对,懒懒地任由范蠡扶着我下马车,乖乖靠在他怀里,脸颊紧贴着他宽厚的胸膛。
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可言,简直已经进入半冬眠状态了。
感觉到他伸手将我肩上的大氅裹紧,我无意识地住他怀中更温暖的地方靠去
是我的错觉吗?他似是有些爱怜地轻轻抚了抚我的长发。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因为我竟然感觉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出征之前的范蠡。
一阵温暖缓缓渗透我的四肢百骸,我这才睁开一直都半眯着的眼,范蠡已经将我扶至火堆前坐下了。
西施和郑旦都坐在旁边拷火,只是西施的脸色难看得紧。
史连和侍卫们都正坐在另一个火堆旁边吃着干粮,喝着酒。
对于此次我要史连陪同护送,他本人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其实他也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模样,只是杀起人来,他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不是这个时代,如果不是立场对立,他和卫琴,或许该是惺惺相惜的朋友也不一定吧。
可是,他却是伤害卫琴的原凶之一!而且是直接伤害卫琴刽子手!我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和一旁侍卫说话,不时抬头大笑。
“喝点酒会舒服些。”范蠡低头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囊放在我手上。
我垂下眼帘,乖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我微微暖和了起来。
西施的面色愈发的苍白了,我突然有些想笑,为何她要如此委屈呢?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那个……是我,不是么?
饰以罗毂,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
土城之行,势在必行了。
雪夜
马队一路疾行,还是赶不及在天黑前走出山去。
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可是地上的积雪却足足有半尺来厚。
看来今夜必是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
史连拿了备用的毛皮大氅分给众人后,大家便清理了火堆附近的残雪,各自蜷缩着休息了。
迷迷糊糊中接了史连递来的毛皮大氅便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起来,现在的我并没什么戒心,因为君夫人已经如愿将我送往土城,且去吴国也已是势在必行之事。如此,当前君夫人定是不会再对我妄动杀念了。
土城之行,大概可以让我微微喘口气,回味一下懒人生活吧。
可是……我似乎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正睡得迷蒙间,忽然有人将我狠狠推醒,真的是“狠狠”,因为我一向睡得比较沉,几乎是到了雷打不动的地步。微微睁开惺松的睡眼,我看清了来人,是郑旦?
“跟我来!”郑旦见我醒来,拉了我的手便走。
此时的我,又冷又困,无意识地被她拉着不知走了多远。
郑旦突然停下,我来不及收回脚步,狠狠撞上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地。
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我才终于有些清醒过来,抬头看时,站在我面前的竟是夷光,我拍了拍手,缓缓站了起来。
“有事?”我看着夷光,开口,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近乎于透明了,记得初次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却尚有人色,只是此时的她分别已经苍白似鬼。
“为什么回来?”咬了咬唇,她终于开口,声音却不是怯怯的了。
我抬头看她,略略有些惊讶。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回来!”夷光再度开口,声音中已开始有些责问的味道。
心下有些明了,我拉了拉有些冻僵的唇角,轻笑,“你去问君夫人,就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了。”
我是怎么回来的?呵呵,是她老人家派人用卫琴的性命作逼的啊!
“既然回来,却又为何要冒我之名!”西施看着我,咬牙。
她终于忍不住了么?
我再微笑,“难受么?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难受吧?”
“你!”见我竟是在笑,夷光气得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香宝这名字真是俗不可耐”,我扬唇,“还是西施比较好听些。”我笑,可是,这是真的吗?我说的是真的吗?撒谎!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喜欢香宝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希望自己永远是香宝!可是,他们不让!
他们非逼着我去扮演另一个人,他们非要扼杀香宝的存在!如此这般,我便要他们知道,他们扼杀的,并非香宝一人,至少,呵呵,我还有西施陪葬,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我真的很好奇她会以何身份生活下去?她的人生何以为继?
现在的我,真真就是一只刺猬,一只刺伤别人来安抚自己伤痛的刺猬!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名字,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存在!”西施终于提高了嗓音,有些尖锐地道。
我冷笑,“我也不想,你们逼我的。”
“逼你的是君夫人,夷光何其无辜!”夷光眼中似有泪光,轻颤着道。
“你敢说,君夫人要我代你入吴,你没有暗自庆幸?”我缓缓逼近她,轻轻开口,“你敢说,知道我要入吴,你没有因范蠡从此再也见不到我而松了一口气?”
夷光看着我,只是流着泪颤抖,仿佛毫无招架之力一般。
可是我知道,那便是她的强项。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泪水是女人最强有力的武器。
女人的战争中,多半都是故作强悍的女人一败涂地,胜者,往往是那懂得利用眼泪的女人……
而夷光,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
没有再逼她,我收回了刚刚张牙舞爪的神情,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双手缩回袖套之中,“如果没什么可说的,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我转身便要离开。
“香宝,其实你知道范蠡已经想起你了,对不对?”身后,夷光突然开口。
我微微一怔,果然,什么都瞒不了这心思细腻于常人的女子。
“是又如何?”我没有回头,坦然承认,她要自寻烦恼,我又何必枉作好人。
“既然如此,果真再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么?”身后,忽然传来夷光的轻叹,声音哀戚令人耳不忍闻,“其实此次土城之行,范大哥对你的态度人人都看得出来,而我,强要跟来,只是不过是自讨没趣而已……我却连西施都不是了,我丢了心,丢了名……如今……我却连自己都丢了……如此活着,还有何意义?”
身后,声声哀泣,句句啼血。
连自己都丢了?呵呵,果真如我一般呢。
“还不如纵身跳下这万丈深渊……图个痛快……”话锋一转,夷光突然道。
图个痛快?我这才注意到,我身旁竟是万丈悬崖,蓦然一惊,我忙转身。
果然,夷光正站在悬崖之边,临风而立,仿佛随时就要纵身跃下一般,我大惊,竟真有人会因情而轻生?
没有思考,我伸手便要去拉她,夷光抬手一拂,电光火石之间,我竟是脚下一滑,直直地坠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我拼命抬手想去抓住任何一个我可以抓住的东西。
上帝垂怜!我终于紧紧揪住一棵崖边的大树,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小心翼翼地缓缓垂下头去,却看到脚下一片空悬黑暗,我不由得心下一跳,闭上眼再不敢看。
死命地抓着那树干,我额前已逐渐渗出些许的汗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