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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您对此有何看法?”我刚刚读完,欧文·伯恩斯就急切地问道,“真令人奇怪,不是吗?”
“您是说这个‘伸张正义者’干预此事?”
“还用说吗,阿喀琉斯!这个利他主义者将她那薄情丈夫领上正路,帮了这不幸的家庭主妇一把。”
“可方式这样野蛮,人们不禁会想,这仅仅是出于对正义的关心吗?”
欧文恼火地朝我丢了一眼。
“写这文章的人没有文艺修养,那你想的和他一样喽?可怜的小记者囿于偏见,缺乏理智,在脑瓜迟钝方面,我可要爽爽快快地给他发个棕榈叶大勋章呢!文章标题所讲不确,结论正好相反,酒精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叹了口气,往后抹了抹半短的头发,转身对着一尊优美的美女神像。)你啊,我亲爱的缪斯,告诉我,人们为何只看到自己同胞行为中的恶?为何他们面对美时,要这样固执地蒙住自己的脸?(他探询的目光停到我身上。)这打抱不平的神秘人物,将这蛮汉打倒在地,难道就不具有某种雅致?难道就不是有他独特风格的一位艺术家吗?”
“这个呀,欧文,您讲得有点过头了。”我不无恼火地插话道,“恐怕这只是您的唯美主义吧,它让您在这次悲惨的斗殴中看出一种出色的、高尚的行为。不然,就是您这段时间脑子缺乏运动……”
“也许。无论如何,所有目击者都对这种干预、那样的‘神力’感到震惊啊。”
“记者夸大其词了,您说呢?您可是天天都抖搂这种事的。”
“就算是吧,阿喀琉斯,可又不仅仅是这样啊。您注意到没有,这个打抱不平者说了:‘行啦,您这头公牛给弄服帖啦!’……从一个身披狮皮的人来说,就让人觉得奇怪了,不是吗?”
“您什么意思呢?我觉得这么讲完全切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也许是,但这当中有一种巧合,我觉得它非常出人意料……”
“一种巧合?什么巧合?”
欧文蔼然一笑,望着我。
“您让我失望呢,我的好阿喀琉斯。这情况对一个稍有学识的人来说,应该是一目了然的,特别是你们这种人……”
“我?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您的名字是阿喀琉斯,我的朋友。您看,一个名字也像姓氏一样,应当为它感到自豪并对它负责!”
我恼火了。
“好吧,”我生硬地答道,“我自认猜不出。”
他像一位吹毛求疵的教授,摇摇食指表示不屑一听。
“猜猜狮子嘛,阿喀琉斯,猜猜狮子!要点就在这里!我再说一遍:一个男子,身披狮皮,看来热爱正义……”
“欧文,您马上给我说清楚,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您知道的,阿喀琉斯性急,虽然看上去是位平和的绅士和农场主,可有时也会发火的。”
“您快猜中啦,阿喀琉斯,您就要猜中啰!”
我深深吸了口气,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也不管是否会弄坏我朋友的茶具。他担心地身子一抖。这时我脑中突然悟到什么。
“该死!”我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曾读过一则社会新闻,里面就提到这样一个人!”
“好极了,”欧文说道,对排列在壁炉上的那些小雕像感激地一笑,“您向谟涅摩绪涅的姑娘们说声谢谢吧,她们刚才使您想起这件事了。嗯,我也记得这事,正因如此,我相信这次干预不可能是简单的偶然事件。”
“对,当时那被扼死的少校事件很让我吃惊……”
大侦探皱了皱眉。
“被扼死的少校?您大概搞错了吧!受害者不是军人。另外,他是被匕首刺死的。”
“我说的我有把握:有人把他扼死,随后偷走了他的狮皮。”
他脸上显得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好几个月了。是去年秋天,好像是九月份。”
他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摇了摇头。
“那我们谈的就不是一回事了!我所想到的那件事发生在一月。去年九月呢?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比利牛斯山中小住,所以我不了解这些情况……”他勉强压住自己的兴奋,续道,“该死,阿喀琉斯,快给我讲讲这事!”
“那得到我家里去。我记不清所有细节了,不过我好像在哪个卷宗里还保存着这篇文章……”
欧文兴奋地用手抓住我胳膊。
“好啊,我们去吧!我们下楼,一见到出租马车就上去。我必须马上了解这故事,哪怕它会证明事情其实很平常。”
“平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可以向您保证。”
“那更好啦!但说真的,我不信它在异常怪谲方面会超出我的经历。您想想看,为了矫诫受害者,凶手光明正大地完成了一桩功绩,而且没有先例,纵然是对一个受过锻炼的运动员来说,也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您得知道,在扼死少校这宗案件里,凶手曾有个不可思议的举动,奇怪得连调查人员都大惑不解!”
我没发觉欧文·伯恩斯早就穿好大衣、戴上圆顶礼帽了。他很不耐烦地抓住我的胳膊。
“快,阿喀琉斯,我们赶快!您在吊我胃口呢!您知道我受不了神神秘秘和故弄玄虚!”
2
夜色渐渐降临伦敦,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肖尔迪奇一家其貌不扬的咖啡馆。她不到二十五岁,身形瘦长,深褐色的长发随意飘拂在一件天鹅绒上衣上,上衣曾有过它美好的时光。她脸庞秀丽,轮廓柔美,肤色白皙,跟这个人们印象不佳的平民街区显得不大般配;但是,她清澈的双眸却冷漠、呆板,倒让人觉得和周围工厂那些了无生气的厂房比较相称。这双眼睛并不忧郁,但可以说是已经看破了红尘,打上了生活的烙印。她很像个听天由命者,眼神中失去了最后的幻想,失去了有朝一日见到自己时来运转的希望。这恐怕也是店里许多顾客的情况。
平常,傍晚时分来咖啡馆的,都是那些从附近服装货栈下班的女工。她们穿过大堂,从一个玻璃门窗旁边过去,就到了给她们预留的一个房间。在这细雨濛濛的日子,大多数伦敦人在马路上都行色匆匆,想尽快返回温暖舒适的家中,而这家店铺也破例关门打烊了。年轻女子走进另一间僻静的屋里。从大堂看去,她的身影清晰地映现在半透明的大块玻璃上。
不久,又有个人走进店内。此人似乎很担心被人注意,他仔细看看四周,发现了玻璃窗上的人影,便收住目光,缓步朝里面的房间走去,并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接着,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大玻璃隔窗上,开始靠右一些,又慢慢挪到左边,靠近年轻女子。就所能看到的来判断,这是个男人的身影,因为这时的他,既没脱掉大衣,也未取下帽子,而脸则被帽檐给遮住了。
此人过去和年轻女子搭话时说了些什么,如果见证者人在大堂,恐怕就很难知道了,因为他讲话的声音很低;但要是见证者靠近玻璃门窗,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软垫长椅角上停住,耳朵贴住玻璃,那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十分钟内,年轻女子点燃了她的第二支烟。此刻她显得烦躁不安,换了别人或许亦会如此,因为她身边这个人虽尽力做出稳重自然的样子,可他的态度却显得颇有心计。此人声音喑哑,拿腔拿调地说道:“您芳名丽塔·德雷珀,住在银街24号。两居室的屋顶阁楼费用并不算多,而您总不能按时缴付房租。”
“这是我的事。”
“您的职业活动似乎也要碰运气,就是说赚不了大钱。您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家里打字,打各式作者、大学生、科学家或作家的文章……”
“那又怎样?要是我有别的机会,我也会去做的,相信我。”
“您的消遣娱乐嘛,也很有限。您很少走出家门,除了一两次去国外旅行……”
“这可花光了我全部的积蓄呢。”
“您二十三岁,是个孤儿,几乎没有朋友,可以说您对生活不满,而生活本身对您似也并不垂青……去年您马上就要结婚了,但您的未婚夫,一个消防队员,在奉命执勤时碰上了事故。他出院时娶了照料他的女护士。此后的夏季,您有段时间是在欧洲大陆过的,想换换脑子,接着又回来了。”
“见鬼,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前面提到过名字的丽塔·德雷珀突然截住了他的话,烦躁地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太简单了,我打听过,因为任何一个认真细心的雇主,当他雇用人之前,都会这样做的。”
“雇用?”年轻女子结结巴巴地说,“您说的是我?”
“确实如此。”
“但为什么呀?您刚才不是说我能力有限吗?”
“行啦,行啦,小姐,您别这么看轻自己。您受过相当教育,人家才会把手稿交到你手上的。”
“可是……您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此时这个身影显得有点为难。
“确实,这相当特别。”
“我想是有什么事情……”
“工作嘛,说得确切些,是一次使命,一次相当微妙的使命,甚至非常微妙,然而它会给您带来很多钱。”
身影的眼神中闪亮了一下,他一直盯着这个女子的脸。后者忽然有了一种怀疑的表情。
“是某种……不正当的事?”
“不,您放心,在法律面前您根本不用担心害怕。”
“那……我不明白……您是说很多钱?”
“即使事情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完成,但只要您干上个把月,我付给您的钱也会相当于您打上两三年的字。要是您同意了,我马上付一半。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使您感到兴趣呢?”
“这……给的钱真不少。这一点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如果事情办成了,那和您将要挣到的钱相比,这还是小意思呢,相信我。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们这件事的结果是不会走样的……说到底,是您要愿意接受,这样,您就会是一个心满意足、幸福、受人敬重而且富有的人了。”
年轻女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吭声,随后才说:
“我能不能知道……您为什么要找我帮忙呢?”
“对,当然可以。因为您的长相。”
“因为我的长相?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您很漂亮。”
她耸耸肩。
“也许吧,就像许多别的姑娘一样。哼,我可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已经有过有人想用这种恭维来哄骗我了,尤其是那些男人……所以,您别想着法儿来骗我答应!”
“我一点也没这种想法,真的。实情是您和一个人很相像,而且可以说,这一点正是您的独一无二。”
“我得代替什么人吗?”
“就某种意义而言,是这样。不过请允许我从头开始,好把事情说个明白。”
“谢谢,我将感激不尽。”
“是这么回事,很简单。一句话吧,您得勾引一个男人……”
“您说什么?”
“对,勾引,迷住,博得一个人的欢心……您明白吗?”
“可……我并不是一个……”
“我知道。我还知道,您有着让我们满意的心理测试图,而且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叫人预先对您做了一番小小的调查。既如此,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去勾引一个单身汉,目的是重新激起他生活下去的愿望,甚至嫁给他……我还要说,他很英俊,和您一样年轻,身材又好,很聪明,受过教育,而且非常有钱。总之,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婚姻对象,对任何您这个年龄、体格正常的姑娘,都是一个梦想得到的机会。”
“这是个玩笑吗?”
“不,根本不是。您自己也会发现他很迷人。”
“这仍然……凭什么您说我会迷住他?”
“您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安慰他的人了。要知道,这个年轻人去年刚结婚不久便失去了他的妻子,从那以后别人就安慰不了他了。时间过去已快一年,而他就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唯有您才能使他不再这样消沉。”
“只有我?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您,说您和一个人很相像吗?”
“您是说……像那个死去的妻子?”
“对。她叫帕特里夏,娘家姓阿特金森。”
“您是要我来冒充她?冒充……一个死人 ?'炫书…3uww'”
“不,不完全是。我们这名鳏夫很不幸,但并不傻乎乎。他心里会很明白您并非死者的幽灵。然而必须做到尽量像她,让他相信,怎么说呢,命运已在他的人生路上安排了某个类似复身的角色。”
身影将戴着手套的手伸进上衣里的一个口袋,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在了年轻女子面前的桌上。
“这里有所有必要的详细信息,总之都是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她的情况,如她的爱好,她闲暇时的活动,等等。一句话,有了这些材料,您一定能够做到被当成第二个帕特里夏·阿特金森,何况,还有笔小小的预支款……”
丽塔·德雷珀又点上一支烟,烦躁地用手挥去面前的烟雾。
“我觉得这事很荒唐,不过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她嘟嘟哝哝地说,“我必须现在就决定吗?”
“对,越早越好。”
又一阵沉默。接着谈话又继续下去:
“那就假定我接受了吧。您想怎么把我介绍给这个别人安慰不了的年轻鳏夫呢?”
“理想的做法是要身在现场,住在那里,住在他的家,住在他家里人当中,好让他每天都见到您。这个问题我还没仔细考虑好,但我会及时告诉您。”
年轻女子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心烦意乱地用手击打着桌子,像在弹琴:
“这太叫人吃惊了,真的!我有好多问题想问问您……”
“理所当然。”
“我特别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做这笔交易?”
身影的声音严厉起来:
“这个,就是我的事了。另外,我还明确地要求您,不得对任何人提到这次谈话,哪怕是一个字。是对任何人,绝对是对任何人,尤其不要对鳏夫本人说起,因为那一来就……”
“就怎么了?”
身影耸耸肩,叹了口气又说道:
“那一来,这件事的结局便有变糟的危险,因为这当中有一点很可惜,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人无完人嘛,这您也明白,而您要去勾引的这个男人也概莫能外………他有时会大发雷霆……”
玻璃窗后传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大发雷霆?我的天,但愿仅此而已!”
“您务必小心,别把这提醒当耳边风!这是个挺可爱的小伙子,但是当他气恼的时候……那时他能做出最糟糕的事来,甚至是对他亲爱的人。”
“即便如此,我猜想,他也没杀过什么人吧?”
“是这样的……我们对此尚不十分清楚。他妻子死亡时的情况相当奇怪,是在他们新婚旅行中不幸坠崖身亡的。某些人考虑过一个事实,即他们在此前一天突然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他便将她杀了。也许,他现在这么为她悲伤是出于悔恨;也许,他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关系。究竟如何,没人确切知道。我不想无谓地吓着您……但我想最好还是让您了解他性格中的这个特点。无论如何都应避免使他生气或使他烦恼,这方面的问题千万可别忘了!若是您完全照我的指示做到了,那我想您肯定将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对,一个心满意足的女人……可是小姐,您怎么啦?好像您不想再听我的话了?”
听到这声问话,年轻女子似乎有点不安。她直直地望着前面想象中的某个点。咖啡馆的后室并不太热,但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模模糊糊感到有种危险令她窒息。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它厚重,云遮雾罩,有如此刻裹挟着她的香烟烟雾。以前她心里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已是命中注定,如同死亡的深渊不可抗拒那般一样无疑。此时的她也明白,再过一会儿她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