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无尽的嫉妒和怨恨迷红了眼睛,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从来都没有过飞跃悬崖的翅膀。
死讯
死亡之前,赵茗秋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的初阳殿,在一众幸灾乐祸的沉默中,她捧着功课打开了还是六岁的高阳公主靑闺时代的信任和感激,成为了她唯一认可的闺中好友。
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她只是带着别有用心的讨好,连她自己也默认为是那样。
可她现在总算知道,当初她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百里思青解围,除了记恨昨日因为百里思青而再一次被司空煜放了鸽子以外,还为了那一道炽热明媚的身影,那种她永远羡慕而不得的肆意与真实。
“对不起……”她趴在血泊中对着某个方向轻声念道。
眼睛无力地闭上,有一滴泪顺着紧阖的眼眶滑落,在沁满血迹的面容上,显得那样地不起眼。
她或许希望百里思青能听见看见她的悔恨,却又不在乎她是否听见看见。
因为以后,她再也不用面对这一双湛亮鲜活的眼睛了。失去了谈判的筹码,端木萧琏有一刹那的惊慌,他恨恨地扫了赵茗秋的尸体一眼,又恨恨地盯向百里思青和司空煜。
那是一种绝利的眼神,深刻如刀刃。须臾,他收回目光,带着满腔的恨意以及对端木萧原的痛心迅速逃离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而,他离去的方向很诡异,既不是往下一个城池,也不是乌贼王宫。因为他知道,如今的乌贼国大势已去。本就是小国,屏障白暮与涿水城相继被攻克,军心已乱。一旦王师接到消息,软弱的父王和庸碌的大臣只会无条件地向大泱投降和谈判割让。否则,迎接他们的将是亡国的结局。
可司空煜绝不可能放过这种建功的好时机,定然会拒绝和谈,率领泱军一鼓作气踏平乌贼江山,以永除后患。
这一切的一切,眼下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
端木萧琏逃走后,将士们目光笔直地望去,前方白马上的那道炽红,挺直的脊背里难掩一种叫作哀伤的情绪。
烽火乱尸中,百里思青仰着头,逼迫自己不去看向对面城门前的那一滩血肉。
聪明的人都是饕餮,越是算计,想要的东西就越多。而人心,是多么狭窄的地方,吞下太多有毒的东西,便会整个从里面慢慢地慢慢地腐蚀掉,谁还记得最开始,自己那张本来的面容?
旁人都羡慕她尊华无双,贵不可攀,要什么都能唾手可得。可她很早就知道,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不劳而获,想要什么都需要尽力争取,感情也是。
甚至有的时候,即便费尽心机地争取了,到最后依旧躲不过一场竹篮打水。
他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百里思青,同样是个不起眼的凡人,同样也有过爱而不能。
走好,赵姐姐。
……
沉重的马蹄徐徐踏过一地的鲜血,百里思青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赵茗秋的尸体被她下令收拾好,属于泱国的旗帜高高地悬挂在了涿水城上方,跟着捷报遥遥飘向了泱国皇宫。
八月十九日,久病不朝的靖安帝时隔多日精神气爽地出现在了金銮殿上。
病了多日,虽然他的脸色枯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威严。坐在龙椅上,听着百官的朝呼,靖安帝的面上尽是笑意,“朕的高阳来信说如今我泱军已经拿下了乌贼国的涿水与白暮,以及端木太子的首级。”
众臣俯首,“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靖安帝心情大好,接着问道:“高阳向请旨乘胜追击,爱卿们意下如何?”
明眼人一看帝王的笑容,便知他在心里早已有了主张,所谓的征求意见,不过是走过场而已。
“公主睿智!”不少朝臣然顺着圣心说道:“乌贼今时敢起异心挑衅大泱,难免他日不卷土重来。如此毒瘤,不除不快!此时乘胜追击为上上之策!”
百里奚寒因为自身对政事的避讳,没有掺合进朝臣的任何言论内。
上官玥则被一众的马屁声给震了一下,不过并没有要出列反驳的意思。自从得知百里思青和司空煜安然无恙后,他吊着的心就落下了,碰到熟人时也不再忧心忡忡地唠叨,转而算念起了百里思青的归期。
可他以为那不省心的小丫头会见好就收,没想到居然还存了灭了乌贼的心思。
这下想回京最起码要延迟三个月的时间不止,再加上收拾战火整顿后续,怕是等她回来至少是半年以后。
半年?黄花菜都凉透了!
他垂着脑袋思考着,下了朝后要不要去慕王府安慰安慰慕子衿,毕竟独守空房忍受寂寞的是他。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那厮天天在床上躺着,跟小丫头回不回来没什么两样。
他正纠结着,身后有人出了列,高声道:“臣以为当即止战安民才是正道。”
出列的正是兵部尚书贾权,上一次口口声声叫嚣着司空煜通敌叛国,奏请靖安帝重惩司空府,更因与百里思青当朝对峙,一时令靖安帝对他的态度冷落了不少。
前不久,司空少将军被证实清白,啪啪被打脸了后还不消停,现今再一次站出来否定百里思青,不可谓勇气不嘉。同时,他的作为也让人免不了怀疑他是否对司空家和高阳公主存了莫大的意见。
果然,靖安帝眼神锐利地看过去,“爱卿有何高见?”
贾权刻意撇开帝王的不悦,开门见山道:“眼下我军大胜,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臣不否认高阳公主的胆识和背后考量的利益,可乌贼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已完全丧失了再兴风作浪的能力。况且,战争总免不了伤亡,臣听闻自开战以来,边关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臣以为当下安抚民心,休养生息才是重中之重。”
上官玥听得不由凉凉嘀咕:“贾大人真是忧国忧民,体恤百姓。”
上官驰耀在前面听见了他的嘀咕,转过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他立刻干巴巴地改口道:“不过,说的也挺有道理的。”
靖安帝一双眉毛蹙起,看着不大愉快,笑容也收了不少。
其实在场的朝臣对战不战都没多大兴趣,这与他们的利益又冲突不了。只是惯于揣附圣意而活,惹帝王不快,他们的前途也不能落好。因而很快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贾权,理由自然是围绕长远的目光与利弊。
靖安帝与他们所想的一样,早就在私底下已经拟好了圣旨,不过是想听听他们的说法,也只是听听罢了。
因而,他一摆手,遏止了两边的争论,“好了,此事朕自有定论。”
他也未当朝宣旨,只是将话题移到了百里晓的身上,“朕近日卧病龙床,朝中琐事五皇子处理得不错,待会儿朕重重有赏!”
百里晓当然是喜不自胜,诚惶诚恐地出列道:“为父皇分忧,是儿臣分内之事,儿臣不求奖赏,只愿父皇龙体永康!”
四皇子一脉的不少臣子闻言霎时如临大敌。大皇子至今被关押在天牢里无人问津,已然对于太子之位再无回天之力,以往围在大皇子身后的势力经由四皇子的招揽大多数都投入了他的旗下。
而兰家更因为私下与百里愔的协议,当仁不让地拥护起了他,与五皇子一派分庭抗衡。
而靖安帝短短的几句赞赏,就让人心又开始了骚动。
靖安帝将下面的反应都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而后轻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沉重道:“此前关于大皇子奸杀民女一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虽痛心疾首,却不能包庇,传朕口谕,大皇子百里明——”
“报——”外头的禁卫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大殿,打断了靖安帝的话。
靖安帝脸色沉了沉,“何事如此慌张?”
禁卫低着头,不敢去瞧帝王的脸色,斟酌了好一会儿,依然吞吞吐吐地回道:“启禀……启禀陛下……七皇子……七皇子他……死了……”
“什么!”靖安帝猛然双手一撑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这惊人的消息一在大殿撒开,周围刹那间皆是抽气和惊惧声。靖安帝只觉得眼前一晃,随即一下子栽倒在了龙椅旁。
“父皇!”刚得了赞赏的百里晓赶紧走上龙阶与陈正一起四肢八脚地将靖安帝扶住。
百里愔和百里奚寒也跟着担忧地上前。
掐了几次人中也没能将靖安帝叫醒,陈正立刻找人抬了龙撵来,“传太医!”
靖安帝走后,严谨的大殿顷刻变得一团乱糟。
吵杂的议论中,上官驰耀淡淡道:“都散了吧!”
少了皇室的几人,越王俨然成了人群之首,他面无表情地说了这句话后,其他人立即心不在焉地走出了金殿。
有担忧靖安帝的臣子已经朝后宫迈脚而去,上官驰耀却目不斜视地朝宫外方向离开。待他一走,上官顼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上官玥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上官驰耀的背影消失,又回头看了眼玉石阶上的龙椅。金灿灿的宝座下沾有一点儿腥红的血迹,看着极其醒目,明显是靖安帝方才所留。
他盯着那块地方,忽然慢慢地扯开了唇角,脸上的神色非喜非悲。
宿怨
深夜时分,白日里拥绕在帝王身边的关怀息褪,帝殿内寂静地如一纸墨画。
靖安帝脑袋混沌地昏睡着,一碗汤药被喂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地随着喂药人的动作吞咽。
汤药让混沌开始清醒,殿内的安神香飘入鼻端,他清醒地听到殿内两人的对话。
其中一人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听了几十年,就算闭着眼睛靖安帝也能认出是谁。
只听他问道:“圣旨送出京了没有?”
另一人低声回道:“已经送出京了,约莫后日就能到津门关。”
圣旨?什么圣旨?靖安帝努力地睁眼,听见那人又道:“严守皇宫,把陈正关好了,不要让其他人看出异常。”
“是!”听从命令的人说完立刻退出了大殿,将整屋子的空间留给了他和龙床上的靖安帝。
靖安帝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缓地向自己走来,等他完全睁开眼睛时,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床前。
一张口,声音依然冷得听不出丝毫温度,“你醒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靖安帝声音沙哑苍老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神色颇为惊慌地看向殿门,“来人……”
“不用白费力气了!没有人会来。”那人轻哼了一声,直述道:“我已经让人向外传达了你的意思,至少在那个小丫头回京前,你因为儿子死了过度忧伤,不愿意见任何人。”
“胡言乱语!你竟敢假传圣旨!”靖安帝惊闻此言后眼皮剧烈一颤,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与那人对峙,奈何一直靠暗服秘药才得以支撑起精神的人,七皇子的死讯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得他再也不能爬起来。
那人安静地负手站在龙床前,俯视着他的徒然,眼神不含悲悯地道:“我从太医口中得知,眼下你最多只能活二个月。真没想到,你竟然病入膏肓至此。”
靖安帝嘴角哆嗦了一下,“你想谋朝篡位?”
那人不反驳,也不肯定,只道:“你应该感谢我,给你腾出最安宁的环境来过剩下的时间。”
他从负在身后的手中拿出一道已完成的圣旨,扔到靖安帝的脑袋旁,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会舍得让那小丫头在边关待上一年半载,不曾想你倒是安排得妥妙,留着司空家的小子去屠杀送命,让小丫头领着功劳回京……啧啧,百里奚齐,你这自私自利的性子过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没有改变过啊!”
圣旨的轴边恰好砸碰到靖安帝的右眼角,他吃痛地闭上眼,却无法将它拿开。
片刻后,疼痛缓和,他才复又睁目看向那人,回道:“君本来就为臣纲,朕何错之有?”
“好一句君为臣纲!”那人勾唇讽刺一笑,神色充满了鄙夷和锐利,“就因为如此,所以为君者就可以厚颜无耻地陷害臣子,抢夺臣子的未婚妻?!”
二十年前的错误从来都没有因为时间而消散,反而因为生命快要走到终结的时候愈放愈大。
面对当事人的谴责,靖安帝瞬间被堵住了喉咙。
史官不敢着笔的过往,在这一刻竞相被回放进二人的脑海中,令其中一个义正言辞咄咄逼人,另一个心虚理亏哑口无言。
作为大泱的开国勋臣,司空家历代武将辈出,几乎所有子嗣的血液里都种着一种沙场的情根。
建勇二十七年,戍守边关的司空大元帅带回了年仅十四岁的嫡长女司空青儿,举朝男儿首次目睹了巾帼女将飒爽的英姿。
原本对于女子从军,大都数的人们都是抱臂不屑的。可就是这个人人皆不看好的女子,在万千兵马中直取敌帅的首级,建功一等。
当日,那道红如烈焰的身影迷乱了满朝才子俊彦的心房。
与别的女子不同,这个女子虽然天生喜欢驰骋马背,但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嗜血的冷情,相反的,她有着堪比阳光的笑容,异常温和的脾性,绝美的容颜胜过世家闺阁里的任何一朵娇花。
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此美人世间独一无二。同每个占有欲旺盛的皇家男儿一样,当时还是太子的百里奚齐立即向司空家提出了想纳司空青儿为妃的心思。
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不盼望嫁入皇家?更可况太子还对她情根深种,于情于礼,司空家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因而,他认为此次的求亲势在必得。
可她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干脆果断地告诉他,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从来不在她的考虑内,她是如此直接了当地放弃了成为枝头凤凰的机会。
他羞愤、不甘,最后却也只能作了罢。因为没过多久,整个京城都传出她与越王府的小王爷订了亲的消息。
与他关系亲如手足的上官弛耀。
每一任的皇位继承人都离不开越王府的支持,无论从君臣道义,还是兄弟情谊出发,他都不能插足他们的婚事。
后来,襄城发生藩乱,为稳固太子地位,他向父皇毛遂自荐前往襄城平乱,却不想她也请旨一同前往。
曾经的百里奚齐认为,但凡站在女人身后的男人皆是不齿的,因为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让女人来保护。
可那一次,当她从敌人的剑下将他救起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能够被那样一个女子保护的男子,该有多幸运。
这样的幸运感让心中暗藏的不甘逐渐膨胀,直至回了京,他仍旧无法抑制自己的蓬勃的心绪和情感。
得到她!必须要得到她——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之后是很老的俗套,可借刀杀人的阴谋无论多久都不过时。
距离司空府和越王府的婚事日期越来越近,朝中突然又传来了藩王余党偷存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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