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如果不说,你根本就无法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含泪,当然这是男人的眼泪。相对来说,女人的泪腺比男人要发达得多,女人的泪水当然也要数倍乃至数十倍于男人,这也使得女人的泪水里所传达的意思要远比男人来得复杂。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多数男人在面对垂泪的女人时手足无措的原因,因为他很难弄得懂那眼泪的意思,因为无法判断,所以无所适从。
康美丽从郊外的小镇回来之后,双眼失神地坐在沙发上,显得非常疲惫。那时候已经是午后,丈夫林解放和女儿林茵交换了一下眼神。林解放关切地问康美丽:“你脸色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康美丽既不看他,也不回答,目光空洞。女儿林茵也上前问道:“妈妈你吃饭了吗?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父女二人像对待病号一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康美丽的意思,他们都有些紧张。但康美丽并不说话,她目光低垂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茶几上面昨天晚上放在那里的那张报纸,那个女裸体的白瓷塑像赫然入目。就在这时候,康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林解放和林茵都有些慌了神儿,但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流泪,他们弄不懂她的眼泪是什么意思,父女俩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因为眼泪的冲刷,康美丽知道自己的妆已经乱掉,她从纸盒里抽出面巾纸,抹了抹眼睛,然后进了卫生间。
林解放和林茵父女俩,悄声地交换着意见。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呢?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呢?他们理不出头绪,一致认为应该搞清她上午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情,才好作出判断。
这就是女人的眼泪,莫名其妙,难以捉摸,很费猜疑。甚至,在有些情况下,连流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流泪的。有时候,女人的泪腺就像管道,需要用流泪来定期清洗以使它畅通,那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机械性的需要。然而被那些很在意她的人看到的时候,他们就要因为这泪水而困扰了。
康美丽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独自上了二楼,进了她的卧室。林解放用眼神示意林茵上去看看。迟疑了一下,林茵走进了母亲的卧室。她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涌流。她问她:“妈妈,你到底怎么了?刚才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吗?”康美丽说:“茵茵你出去吧,我没事,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在他们相识的三十多年里,在他们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林解放还从来没有看到康美丽这样莫名其妙地流泪。也就是说,三十多年里,他看到过的她的泪水,他都是很快就能明白那是为什么而流的,但现在他感到茫然。林茵下楼来了,林解放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并没有问出什么。林茵小声跟父亲说道:“妈妈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出了问题吧?”“乱说,能有什么事情啊。”林解放嘴里是这样说,但心里也有着同样的怀疑。听着楼上卧室里康美丽隐约的哭声,他们父女俩就这样心怀忐忑焦虑不安地守在楼下。
康美丽走下楼来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她像个没事人似的看着女儿和丈夫,她觉得他们脸上诧异的表情有点奇怪。“你们不去忙自己的事情,都守在家里做什么?”康美丽说。往常,周六的午饭之后,林解放就去公司了,而林茵也会找她的朋友们去玩。林解放试探着问:“你没事吧?怪吓人的。”康美丽回答说:“没事,不知道怎么就是想哭,现在好了,你去忙吧。”
林解放走了之后,康美丽对林茵说:“茵茵,你帮妈妈打听一下,你报道的那个东西现在放在什么地方。”康美丽指了指报纸。
林茵非常疑惑地看着母亲,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提起这篇报道。她是想转移林茵的注意力还是想打发林茵出去?或者,妈妈的情绪变化,她莫名其妙的眼泪,和这报道有什么蹊跷的关系?她回想起来,妈妈的情绪似乎就是在昨晚看到这报道以后起了变化的,当时她只是说身体不舒服,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
“妈妈,你想干什么啊?”
康美丽假装出淡然的样子:“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那个实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林茵知道那些被挖掘出来的东西,现在就放在郊区的区文管所的仓库里,但她并没有急于告诉母亲,她只是在确认母亲不会出什么问题之后,才离开了家。
眼睛:观看与窥视14
英国艺术史家、小说家、画家约翰·伯格在《 观看之道 》一书的开篇写道:“观看先于言语。儿童先观看,后辨认,再说话。”儿童的认知过程其实就是人类的认识过程的原始雏形,成人对事物的认识也脱不了这样的一个基本过程,只是要对约翰·伯格的说法稍加修改:先观看,后辨认,进而探寻,然后说话。无论对于儿童还是成人,眼睛先于头脑,先于感情,先于语言。然而不同的眼睛,对于同一个事物,由观看而引发的辨认、探寻、言语,却各不相同。
林茵关于郊区建筑工地发现窑场的报道和那白瓷女裸体塑像的照片,被这个城市的大约一百万左右的读者看到了,这一百万的观看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绝大多数的读者,他们只是看到了一条新闻,知道了这件事情有些奇特,茶余饭后没话找话的时候可以作为一点谈资,谈论的时候也许还夹杂着些许的揣测、探寻,但仅限于在头脑中进行,当第二天的报纸拿到手上的时候,这则昨天的新闻就已经成了旧闻,隔天的报纸就是旧报,立即就被忘掉了。第二类观看者只有康美丽一个人,她是所有读者中反应最为独特的也最为强烈的一个,她惊奇地看到了自己,身体与心灵都在被震颤着,她想弄明白那个雕像,她想弄明白自己,但是她不说话,或者说不出话,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情感的生理的心理的秘密。第三类观看者是这个城市的一些文物工作者和艺术家,他们同样惊奇于这个发现,他们以职业的方式作着辨认、探寻、研究,进而需要作出判断,那是艺术的同时也是技术的判断,是谁在什么时候创造了这件作品,他用了什么样的材料,什么样的工艺,这作品的价值如何,他又是个什么样的艺术家。他们得说出点什么来。而记者林茵,则要通过报纸,把他们的说法告诉大家。
文管所的仓库里,现在聚集着的是一些艺术家,文物工作者已经退场,因为他们已经作出了结论。经过对发掘现场、埋藏层次、窑场和作品的理化分析,他们判定这些东西最长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年,因而也不属于文物的范畴。正因为有了这个结论,所以建筑工地才可以迅速地清理现场继续施工。其实,即便是属于文物范畴,像“汉城风情小镇”这样资金背景复杂的超级大盘,也照样能够迅速地清理现场保证施工。在市场经济年代里,资本强权的推土机可以推平一切。这次的发现虽然不属于文物,但这些作品却让艺术家们产生了极大兴趣。其中最上心的一个人,就是美术学院的雕塑系主任周原。
林茵来到文管所的时候,艺术家们正在对作品品头论足。林茵用心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偶尔轻声地问一两句,然后在采访本上做着记录。她注意到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周原对这些作品的赞赏,周原是省内外知名的雕塑家,林茵是认得他的,她决定就这个发现对周原作个采访。
“周教授,您怎么评价这些作品?”林茵问道。
“唔,艺术价值很高。”周原回答的时候,目光还停留在作品上面。
“这艺术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简单地说,从造型艺术角度,它们准确、传神。无论是小物件还是这件完整的人体,都有一种神韵透射出来,很生动,不仅能感觉到作品中身体的力量,而且有一种耐人寻味的精神的力量。但我个人觉得,这些作品更重要的价值在它的材料和工艺上。它的基础显然是耀州白瓷,但是传统的耀州白瓷是比较粗糙的,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耀州瓷,更多的是日常的生活用瓷,像碗啊盆啊缸啊,因为土质、坯料和工艺的原因,成品的颜色泛黄而且很不均匀,没有发现精细的名瓷。但是这些作品显然是在陶土和坯料的材料中加入了新的东西,工艺是肯定也做了改进,使得成品变得精细均匀。耀州白瓷原本是泛黄的,艺术家显然是利用了它的这个特点,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更接近我们黄种人的肤色,比大理石的白色更传神,尤其是它自身的肌理和暗光,让人体的皮肤更真实。我觉得这些作品的材料和工艺非常具有研究价值。”
“您说的这些工艺上的变化,以前没有人做过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过,所以它们非常具有研究价值,如果能够研究出结果,我想,对陶瓷艺术的发展会是一个很大贡献。”
“照您的说法,那这些作品的作者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陶艺家,而且他们说这些作品的年代不会超过四十年,窑场的地点也就在郊区,以您对全市乃至全省艺术界的了解,你觉得作者会是什么人呢?或者说他可能会是谁?”
“这个我不好妄加猜测。前辈艺术家中,我所知道的知名的搞工艺陶瓷的,一个是陶瓷研究所的陈先生,但陈先生做的作品中很少有人体。另一个是艺术研究院的陶纯。陈先生已经过世,陶先生听说是在‘文革’中失踪了。其他还有什么人,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美院,或者你们雕塑系会对这些作品进行研究吗?”
“研究陶瓷艺术和工艺,雕塑系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我想,艺术研究院和陶瓷研究所应该会对这些作品加以研究。”
“谢谢周教授。”
就在采访的过程中,林茵觉得自己忽然对这些作品的作者产生了兴趣,好奇心和记者特殊的职业敏感,让她隐约地感觉到这些作品背后的那个人可能更有故事,也更具新闻价值。既是作追踪报道,不如就此一追到底。从文管所出来的时候,林茵已经打定主意要查资料搞调查作访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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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观看与窥视15
眼睛还有一种很日常的状态,就是发呆。我说发呆是一种很日常的状态,是指那就像睡觉、观看、沉思、出神一样,是持续的经常会出现的一种状态。想象一下,一只狗卧在太阳地里,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面,而那前面既没有一块骨头,也没有一只散步的鸡或者猫,也许树上有一只蝉在无聊地鸣叫,此外再没有什么动静。让我们想象一下,这只狗这会儿在看什么呢?在想什么呢?它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所以它眼神空洞,这种样子就是发呆。林茵走了之后,康美丽坐在沙发上,她的眼睛里透出的就是这种眼神儿。发呆是看与想的停顿状态,对于心中无事的人来说,发呆是一种主动的享受状态;对于心中有事却无法开解的人来说,发呆是一种被动的休息。康美丽就这样呆坐着,坐在自己眼睛的空洞之中,渐渐地,她感觉到房子在转,身体在飘。她很用力地眨眨眼睛,但是房子仍然在转,身体继续在飘。她索性闭上眼睛,听任自己的身体向梦里飘去。
中学生康美丽和其他几个同伴在老师的画室里,每人面前一个小画夹。老师让他们互相画对方,每个人既是作画者,又是模特。画着画着,一低头的时候,康美丽惊奇地发现,自己是裸着身体的,全身一丝不挂地坐着。她羞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部,抬起头看别人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陶纯在那里画她,他面前的画架上是一块巨大的画布。她看不见自己,但她感觉到自己的姿势是站着的,屁股下面的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而她再看对面的陶纯时,却已经变成了林解放,但是飘忽不定,又似乎是她中学时期的男同学,又似乎是她单位的男性同事,他们以男人看漂亮女人时的那种渴望的目光在看着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她低下头,在身边到处找自己的衣服,后来终于找到一块被单一样的东西裹在身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些男人做模特,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当谁的模特,可她又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模特呢?为了抗拒让她觉得非常难堪的模特的身份,她把身上的东西拉得更紧,想要用力地把自己裹住。
康美丽醒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感觉非常疲惫,而身体是空荡荡的,像是里面的东西全都被抽空了一般。她站起来,伸伸胳膊,活动活动腰腿。她觉得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起身去了卫生间。她并不是想解手,但还是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她通过镜子看着自己。
镜子是个奇妙的东西,能让人不通过别人的眼睛而让自己看到自己。当人平生第一次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的时候,会认识里面的人吗?会知道那是自己吗?那样的瞬间,人会觉得吃惊吗?而在没有镜子( 或者类似镜子的东西)的年代里,人到哪里去借一双眼睛看到自己呢?康美丽吃惊的是她竟然有点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人,就像是人平生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那是谁呢?是我吗?她有些怀疑。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散乱着,面色憔悴,因为流泪变得一塌糊涂的脸就像一个拙劣的画家的调色盘。康美丽一生中都没有过以这样的面目示人的时候,她觉得羞愧、恼怒。但是,镜子里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仍然让她失望,她用手在镜子上抹了一把,那张脸立即就变得模糊了。
她不能忍受镜子里的自己的样子。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这时候才从恍惚中找回自己,她记起来自己下午似乎是哭了一场。楼下的公共卫生间里并没有她的个人用品,她的洗面奶化妆品都在楼上卧室的卫生间里。她上了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洗脸梳头化妆,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还在想,我怎么会哭呢?是在为什么而哭呢?但她却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出一个坚实的说得出来的理由。
在人的身体上,眼睛是个神奇的存在,它是心灵的窗户,是一个人脸部表情的核心,同时又像是汽车前脸上的两只大灯,能够照亮世界并且感知世界。而眼泪就是这窗户、这大灯的清洗液,这种由人的身体自带的清洗液比任何的眼睛护理水都要优良,过上那么一阵子,它就会流出来清洗一下眼睛,让心灵能够透过这明亮的窗户与世界对视,让人与人看见,让心灵与心灵互相交流。但康美丽现在觉得眼睛里很空,她审视着镜中的人,然而从镜子里的那双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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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的美学1
著名的书信体随笔作家曾国藩,对面相之术素有研究,并且专门写了一本书叫做《 冰鉴 》。关于鼻子,他是这么说的:“鼻者面之山,不高则不灵。”“鹰鼻动便食人。”他的意思是,鼻子就像是支撑人的脸面的高山,鼻梁如果不够高,准头如果不够圆,脸上就显不出灵俊之气。如果人的鼻尖下垂呈钩状,就像老鹰的嘴,就会有暴力倾向,喜欢伤害人。可见这位曾先生是喜欢高鼻梁、讨厌鹰钩鼻子的。
虽然曾先生非常推崇大鼻子,但是人如果长了一个像《 大鼻子情圣 》中希哈诺那样硕大无比的鼻子,就还是会遭人耻笑闹出麻烦的。所以,鼻子之大,也还是要有个限度的。也许是因为东方人的鼻子普遍比较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