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式的坏笑。康美丽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前,立即用手去拨拉,但她的手也是沾满了面粉的,越拨拉就沾得越多,胸部的那一片显得更加突出显眼,她生气地瞪着林解放。林解放是聪明的,他并不说话,却掬起一大捧面粉向她的正面扬过去,这样,就使她的衣服上全都扑满了面粉,立即变成了一个面人儿,然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嘴巴:亲吻及其他3
十几年前,也就是1989年的春末,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季节,它给予大学校园里冲动的青春的身体,带去了一次终生难忘的高峰体验。激情冲撞着心灵,并在身体的出口处找到快感。多年以后,冯六六认为,大学生的政治狂热,首先是一种口唇快感。他们演讲,鼓动,唱歌,欢呼,怒吼,呼口号,那是嘴巴的狂欢,语言的狂欢,身体的狂欢。他们中的很多人,嗓子都喊哑了。但是在他们喊哑嗓子的时候,冯六六却在宿舍里体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唇快感。也就是说,别的同学在外面呼喊口号的时候,他们在宿舍里接吻。在当时的气氛里,这行径有点近似逃兵,起码,这很不像一个校园诗人的作为。其实,一直以来,冯六六都是个阴郁的诗人,而不是一个嚣张的诗人。刚开始的时候,冯六六也是一腔热情地投入其中,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国家为民族而呼喊,参加了几次游行集会以后,他渐渐地发现,相当多的同学其实非常盲目,很多人只是因为可以不再上课、可以上街去转悠、甚至还可以得到免费的吃喝而兴奋,就连平时最沉默寡言的人也在呼喊中找到了快感。有一次,当他看到那些演讲者与鼓动家兴奋的表情的时候,他发现那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在表演,他一下子就感到兴味索然了。
那天随着同学们出了校门之后,一条街还没有走出去,冯六六就觉得厌倦了,他拉着自己的女朋友,悄悄地离开游行队伍,回到了已经空寂的学校。冯六六的女朋友并不是一个有政治热情的女孩子,但她对偷偷地脱离游行队伍还是心存忐忑,坐在冯六六宿舍里的时候,她还在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而冯六六当时把她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她对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迟疑,他觉得那是她本能的矜持。
四目相对,冯六六说,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由政治激情所激发的身体兴奋,通常会在两个方向上找到出口,那就是暴力和性。由身体兴奋而致肢体冲突,在失控的状态下演化为暴力事件,是一个相对容易理解的过程。而由政治激情激发的身体兴奋如何曲折地转化为性,却有点匪夷所思。最典型的例子是1969年的胡士托音乐节。当年的8月15日,因为反对越战而发起的胡士托音乐节在纽约郊外的一块农田里举行,几十万美国青年聚集在那里,在三天的时间里,他们用音乐发泄对战争的不满。政治激情在疯狂的音乐中,转化成身体的兴奋,他们跳舞,嘶喊,喝酒,拥抱,亲吻,性交,然后疲倦地睡去。电影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用胶片记录了这个现在已经被看成神话的事件,那就是《 胡士托疯狂实录 》。同样是由身体的兴奋激发的口唇快感,嘶喊与亲吻,本属于不同的性质,它们是如何转换的呢?也许在人的身体里,那些交叉的神经之间有一座秘密的桥梁,政治激情在激发言说欲的同时也触动了脑垂体。兴奋的身体这时候既是政治的,也是欲望的,当嘶喊的快感不能充分释放身体的兴奋时,它转而在性快感中寻求释放。冯六六在那几天里的感觉就是如此,游行与呼喊已经不能让他满足,甚至感觉到了无聊,他的身体希望找到更酣畅的释放方式。而女朋友就在手边,他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场所。
现在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已经不想说话,他只想亲近她的身体。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这样说的时候,她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里射出的欲望,灼热而且强烈。
目光所表达的东西,需要嘴唇和身体加以实现,他把她拉向自己。在这寂静的时刻,他们的嘴巴不是用来呼口号,而是用来亲吻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嘴唇轻触着嘴唇,然后用力地吻着,甚至试图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她本能地拒绝着,同时又兴奋地迎合着,他的身体完全兴奋起来,他把她压在身下,疯狂地吻着,同时,他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摸索着。
对于嘴巴而言,亲吻和呼口号,哪个是更本质的?哪个是更人性的?哪个是更合时宜的?政治激情有时候成全的并非政治事件,而是人的身体欲望的释放。冯六六事后写道:“在旗帜与口号的旁边/我和我的女人/悄然完成自己的成人仪式。”
就是从这天开始,冯六六把对女友的称呼改成了老婆。毕业之后她嫁给了他,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婆。但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们的夫妻生活并不如意。男人与女人之间,有一个带有宿命意味的细节值得注意,也就是说,他们第一次的身体接触,是从什么部位开始的,常常会决定以后生活的走向。恋爱中的男女两性,如果是爱情推动,那么身体的亲昵会是从嘴唇开始;如果是性的吸引,则常常会是从胸或者其他的性征部位开始。但是从嘴唇开始的爱情,大多起伏多舛,甚至不能顺利地走向婚姻或者不能长久相偕;譬如,冯六六的婚姻。而从胸或者其他性征部位开始而进入婚姻的却大多平静、平常而又平稳,譬如,林解放与康美丽的婚姻。何以如此?是因为爱情飘忽而身体踏实,还是因为嘴唇的承诺本不可靠?
嘴巴:亲吻及其他4
林茵遇到陈青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千年之交的世纪之夜。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让人们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狂欢的理由。但我们这个城市却并没有什么狂欢的传统,除了政治运动下貌似狂欢的集体无意识状态,人们并没有过真正发自身体欲求的轻松的狂欢经验。千年之交的世纪之夜,是个很好的契机,人们总得以某种形式表达点什么。在北京,中央电视台的旁边,中华世纪坛正在举行一个狂欢节式的庆典,林解放和康美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实况转播,林茵独自来到了街上。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打算好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应该像个老人似的呆在家里,她认为这样的日子一定是要发生点什么才对。更多的人和林茵怀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从家里出来,期待看到什么事情发生,希望经历和参与其中。盲目的人群向着我们这城市的中心——钟楼一带汇聚。以钟楼为中心辐射出去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被塞得严严实实,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人们互相打听着,却都一脸茫然不知所云,除了远处偶尔升起的焰火,就是拥挤的人群。这种人挤人的狂欢(如果说互相拥挤着也叫狂欢的话)林茵并不喜欢,好在这时候有人打电话叫她过去,说是有一个私人的派对。
那是在一个画家宽敞的画室里,烛光,啤酒,音乐,加上射灯投射下那幅显眼的油画,油画的名字据说叫做“千年之末”,但是从那纷乱的色彩构成的画面上,林茵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和“千年之末”的主题有什么关系。背景音乐放的是轻摇滚,在音乐的伴奏下,有人像模像样地在念诗,而更多的人,则是拎着啤酒瓶子一边喝着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扭动。放在角落里的电视开着,但是并没有人看。林茵找了个角落坐下,约她来的朋友递给她一瓶啤酒。林茵坐在角落里看着这“疑似狂欢”状态中的一群人,突然就想到了那句广为流传的警句: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
新千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他们全都停了下来,随着电视机里的人群一起在倒数着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所有的人都举起酒瓶子互相碰着,然后就是一片嗷嗷嗷的叫声。在疯狂的音乐声里,似醉非醉和已经醉了的人们扭动着互相拥抱接吻。在这期间,有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一直在注意林茵,他就是陈青。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林茵身边,他举起酒瓶和林茵碰了一下,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拉林茵起来跳舞。像其他人一样,他跳着跳着就搂住了林茵,并且很用力地吻了她。
林茵并不是个不开放的女孩子,类似的活动她也参加过多次,但像这样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强吻,她却并不能接受。不过,在这种气氛里,陈青的行为她可以理解,所以她并没有像个傻大姐似的发作,她只是有意地躲着,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作出夸张的回应。陈青感觉到了她的矜持,便也不再唐突,一边和她跳着,一边没话找话地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林茵看穿了他的心思,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是说我矜持吗?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她举起酒瓶一口气喝干,然后扔了酒瓶,更加疯狂地和大家扭动起来,甚至夸张地扭腰摆胯送臀,做出些带有性挑逗意味的动作来。但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陈青,那意思好像是在问:你还觉得我矜持吗?但她的表现,似乎吓着陈青了,那吃惊的表情里露出了一丝羞怯,好看的嘴巴微微地张着,像个傻傻的大男孩。这让林茵一下子觉出了他的可爱来。林茵动作更加夸张,有意无意地碰着他的身体,明显带有挑逗的意思。陈青在她的步步进逼中不断后退,后来就被逼到了墙根,他显然被林茵的表现吓着了,脸上现出无辜的样子。可是林茵觉得那样子可爱极了,她的身体里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次是林茵主动,突然地贴近他的脸,充满挑逗地吻着他。并且不是一下,而是像情人的长吻那样绵延不断。
这一下轮到陈青躲闪了,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而此时林茵的身体却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疯狂的舞蹈和亲吻,让她的身体有了冲动。嘴唇通常被认为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因为它和女性性欲关系密切,嘴唇、舌头、口腔黏膜集中了密集的神经,它是身体里性敏感度很高的区域,所以深吻会令女性兴奋。兴奋到冲动的林茵,这时候像个满不在乎的情场老手似的看着陈青。她问他,你自己住还是和家人住?陈青说是自己住。那好,现在去你那儿怎么样?林茵面带嘲弄地继续挑衅着,陈青哆哆嗦嗦地看着她,林茵的脸上露出胜利者开心的笑容。但这只是个玩笑,林茵接着说,你不要觉得借着酒劲就可以随便占女孩子便宜,即便是世纪末也不行!陈青嘴里我、我、我地想解释点什么,但林茵却丢下他走了,她没和朋友打招呼,就离开了那个世纪末派对的现场。
懵懂的陈青愣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追了出来,但林茵已经坐进了出租车。陈青成为林茵的男朋友,是后来的事。后来,林茵说陈青当时被吓傻了的样子很可爱,而陈青则说,正是林茵的狂吻让他感到情意绵绵,身体有种要化成水的感觉。也是林茵的那一通狂吻,确定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基调:林茵始终是强大的施与者一方,而陈青倒像个弱女子似的成了一个被动的接受者与跟随者。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嘴巴:亲吻及其他5
康美丽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艰难地打捞青春记忆的时候,林解放的车开进了刘苗苗的学校。在楼下停好车,林解放这才给刘苗苗打电话。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一直是执师生之礼,而林解放找刘苗苗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大大方方,无所顾忌,丝毫没有表现出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谨慎,在这一点上,刘苗苗很欣赏他的坦然。
刘苗苗很快就下楼来了。坐进车里,林解放问她想吃点什么。林解放知道,刘苗苗是个对吃完全没有要求的女人,但他还是要征求一下刘苗苗的意见。
刘苗苗说:“随便,尽量简单。”
“随便?说到吃,你怎么总是随便啊?”
“那还要怎样啊?吃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嘛。”
“你把吃饭完全当成身体的功能性需要了,就是填肚子,也要讲个色香味吧,起码要可口才行啊。”
“让嘴巴过瘾啊?太浪费时间了。”
“做什么不是浪费时间啊?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你不是说生命就是个过程吗?过程是什么,就是时间嘛。”
“林总,我怎么觉得这话不太像你说的啊?”
“你是说虚无吗?”
“不是吗?”
“不是的。在中国,吃从来就是生命的意义之一。美食,社交,饭桌政治,都是生命的意义,很能体现‘生命就是个过程’的意思啊。享受美食,社交周旋,饭桌上的角力,都能让人领略到生命过程中的妙处。”
“那是对你和你们这样的人而言,对我就是越简单越好。”
“行啊,那就按你的意思,咱们去个简单点的地方。”
对于吃喝,除了推托不掉的应酬,林解放一直保持着创业初期的平民习惯。也不只是林解放,这个城市的很多老板,都有这样的习惯。与那些豪华饭店相比,这个城市的平民美食,更合适他们的胃口。他们喜欢在最市民化最大众的地方和自己的朋友们坐在一起,甚至可以光着膀子吆五喝六,在这个没有上流社会传统的城市,无论是官员还是富商,在吃的问题上,都还保留着草根的根性。在东新街夜市,在某一个小巷子里,在城墙根,一间桌椅粗糙没有空调熙熙攘攘挥汗如雨的小饭馆里,他们吃到酣畅淋漓时原形毕露的样子,是自在自如而且快活的。
林解放现在把车停在了和平门里的城墙根。十多年前这里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每到夜晚,沿着城墙根挂起一长排红灯笼,被人们形象地称为“红灯区”,尤其是夏夜,人声喧闹,热气腾腾,一个灯下就是一家大排档。现在那些小老板都不同程度地发了些财,搬出去开大酒楼了。现在这里是黑暗而冷清的,只留下唯一一家十年不改的大排档,老板有几个拿手的家常小菜,吸引着那些年的老食客们。老食客的意思,就是他好这一口,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其中有乐。在很大程度上,吃其实是一种口腔记忆,与食物本身关系不大。孩子总是觉得自己的母亲做的饭是最好吃的,尽管母亲的厨艺乏善可陈,但对孩子来说仍然是美食,吃母亲做的饭,会有无可辩驳的口腔快感。更进一步地,那么吃实际上就是一种口腔习惯,是习惯强化了口腔记忆,而在记忆的提醒下,吃的时候,口腔快感油然而生。
林解放跟掌勺的老板很熟,坐下就喊,老四样。林解放说的老四样,就是红烧鲫鱼、青菜老豆腐、炝莲花白、炒粉条。老板心会,说,你先坐,马上就好。
刘苗苗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在这黑乎乎的城墙根,一家孤立的大排档,竟然能吸引如此多的食客,这让她觉得新鲜。是因为酒好不怕巷子深,还是因为人们怀旧的口腔?
她问林解放:“你很怀念从前的日子吗?”
“也许是,我说不清楚。但是坐在这里吃饭的感觉很舒服。”
“心理的还是口腔的?”
“都有吧。”林解放对老板喊,“两瓶冰峰。”
要了冰峰汽水,林解放接着说:“人生活中的有些东西,似乎是永远都不会被改变的,就像这冰峰汽水,几十年了,各种新的饮品现在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可这冰峰汽水,几十年来,除了价钱从一瓶五分变成了一瓶一块,其实什么都没变,仍然是这个城市卖得最好的饮品。你说是为什么呢?”
“是口腔习惯?”
“习惯?可本质上人的嘴巴是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