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
这感觉并不陌生,放在腰际的大掌、合抱的力量,和萦绕在鼻间的味道……心顿时浮动起来,抓不稳节奏。
他、他为什么唤她的小名儿?未经允许,他怎么可以随便这样唤她?
那双强健的臂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窦盼紫讶异地睁开眼眸,就见一张文质俊秀的脸容离自己好近,黝黑的眼底似在闪动著什么,正晶灿灿地对住她。
“你的真气耗损过度,最好还是在榻上歇息,别逞强。”说著,他把她放回柔软的床榻上,举止轻柔而细心。
胸口闷闷的,身体热热的,心跳得太快了些,窦盼紫不由自主地脸红,水眸浅浅收敛,竟瞥见他两手手掌裹著布条……怎地受了伤?
简直……简直莫名其妙!
她管他受不受伤?!干嘛脸红、又做什么心悸?!她心中痛批自己,小手悄悄地拧著大腿,试著召回注意力。
“你、你离我远一点,别碰我!我会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气呼呼地拍掉他的手,两条腿又翻身下榻,地上透著凉气,这才发觉自己光著小脚丫,袜和靴都不知掉哪儿去了。
关无双退开一步,抿唇不语,静瞅著;她寻找袜、靴的著急模样,稍稍安抚了他内心的不平之气。
忽地,她抬起头,双颊鼓鼓的,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还来!”她找不著,乾脆同他要。心想他肯定是故意的,把她袜、靴藏起来,就想看她出丑。
“还什么?”
“你、你……我的袜和靴!快把它拿出来。”
她脸又红了,突地意识到什么,忙将脚缩回榻上,不知是否自己反应过度,就觉得那对细长的眼正瞬也不瞬地打量她的足。
关无双剑眉微挑,声音冷淡,“你把它们给我了吗?”
“我给你干嘛?!”
“呵,你既然没给我,又为什么向我讨还呢?”将她一军。
“我没给,是你偷偷取走藏了起来。”她捏紧小拳头,真想一拳揍在他脸上,把那张假面具给打下来。
他轻笑一声,“你的袜和靴很香吗?要取我也是取别家姑娘的小袜和小靴儿,取你的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你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对!她窦盼紫是镳局儿女,成天舞刀弄剑,连头发也比男儿还短,本就比不上别家姑娘温柔婉约,香气撩人,哼!
也不懂自己在生什么气,她心口突然间涨得好难受,直想扯开嗓子长啸。
嘴角的笑转冷,他静看著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两片薄唇掀了掀,终未成声。
这时,房中的气氛十分诡谲,两人默然对峙,只闻浅浅的气息交相而起。
窦盼紫感到浑身很不自在,彷佛有蚂蚁往身上爬似的,她动动头颅和腰肢正要开口,房门却在此时被推了开,跟著便传来窦德男轻轻嚷叫的声音。
“阿紫,你醒啦!呵呵呵……你肚子饿不?”
她跑过来,右手提著一双靴,左手抓著两只袜,开心又道:“哪,你的。从昨晚晾到今天,靴子底垫还没完全乾呢,先将就一点儿吧。”
“阿、阿男……”
舌头有些不听使唤,窦盼紫瞪著孪生妹妹,眨眨眼,再眨眨眼,费了番力气终于挤出话来。
“你的头发呢?怎地不见了?”
哪有不见?不是好端端地长在头上吗?只是一夜之间长发变短发,轻飘飘的,削得比四姐的还短、还俏。窦德男无辜地咧嘴,微微甩头。
“说来话长啦,你掉到江里被……被人救起,什么也不知道哩。”偷瞄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关无双,窦德男继而又道——
“昨天夜里火烧船,情况才刚控制下来,谁知悦来客栈也被人放火了。当时的情况实在是乱七八糟,让大伙儿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的。我、我跑去帮忙救火,抱著一位大娘和她的孩儿踢破窗子从二楼跳下,一个不留神,头发就被火舌烧著了,又焦又臭,不削掉很难看耶。”
闻言,窦盼紫微喘著气,伸手摸摸她短俏的发,叹了口气,“阿爹要是知道了,肯定气得七窍生烟。”
“唔……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呀。”窦德男又甩甩头,还不习惯颈后轻盈无物的感觉,嘴一咧,倒也不太担心后果如何,只管将手中的东西递到窦盼紫脸下。
“拿去吧,我洗乾净罗。”
她的袜和靴。
注意力转回,窦盼紫小脸红了红,感觉那男子的视线专注在她身上,带著淡淡的嘲弄和讥刺,而自己竟没勇气与他对视。
“太好了,窦四姑娘找回自己的袜和靴,终于洗脱在下的不白之冤。”关无双双手负在身后,下颚微扬,又是那种欲笑不笑的神态。
他没取走她的靴、袜,是她冤枉了。但是关于昨夜火烧船的事,他又能如何解释?!
窦盼紫咬咬唇,倔强地道:“少在那儿卖乖。昨夜的帐,本姑娘还没跟你算!”
“阿紫,不干二爷的事啦,咱们四海和五湖做好朋友,别再闹意见了。”窦德男有些无力,夹在他们两人之间,永远都在打圆场。
“二爷?你也学旁人称他二爷?!阿男,你怎么可以帮他说话?!他、他做了那么多坏事……”
“他哪儿有?二爷他、他……”窦德男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地调头冲著关无双道:“你为什么都不说话?!阿紫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说了,她会听的,你一句话也不解释,就任著人家误会你吗?!很奇怪耶!”
关无双仍是面无表情,深深看了窦盼紫一眼,音调平淡。
“清者自清,何需辩解?在下也要起程赶回岳阳五湖了,两位姑娘保重,后会有期。”他抱拳拱手,随即转身跨出房门。
“喂!二爷——”窦德男唤不住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榻边。
“瞧,你把他给气走了。”
“他是作贼心虚。”窦盼紫撇撇嘴,脸蛋竟微泛苍白,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窦德男把小脸探到她眼下,讶异地悄声问:“阿紫……你、你怎地哭了?唔,人家又没骂你……”她被她用弹弓射中头都没哭呢。
窦盼紫心下陡惊,连忙抬手擦脸,才知颊上湿湿热热的已泪流满腮。
老天,她真是在掉泪!莫名其妙也不知哭啥劲儿?!
“……我、我……还不是被他气哭的?!那个该死的臭家伙……”除了这个理由,总不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哼!他以为调头就走便什么事都没了吗?她和他的帐,迟早要算得清清楚楚。
“唉……”窦德男又是叹气,见窦盼紫心绪不稳,一些话明明已到了嘴边,硬是让她咽进肚里。
这个时机不好啊,动辄得咎,还是耐心等著吧。
情况没有想像中的糟糕。
四海的篷船只余一艘完整,窦盼紫原以为得在两湖拖上几日,因要重新租赁船只,还得检查自四川带回的药材受损的状况。
但没料及,几位老师傅竟在短时间内便安排好船家,而那些药材在四川上船时已用纸层层捆包,还在纸上涂了厚厚一层桐油漆,能防水侵,因此四海这一次意外,算是安然解决。
长江水流湍急,千里快哉,过一日,四海的船只已由两湖进入鄱阳,转进九江卸下镳物,终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趟生意。
返回四海镳局,自然要将实情禀明。
关于在悦来客栈所发生的火烧船事件,窦家众人在听取窦盼紫、窦德男还有几位老师傅的说词后,出现两种极端的反应——
窦大海,当然是完全支持窦盼紫的。
他同岳阳的五湖镳局素有“嫌隙”,一瞧见窦德男削短的发,他整个人都快疯了,搥胸顿足的,只差没把眼泪弹将出来,哪里还有精神细细思量、慢慢琢磨?
而云姨和窦家其他的大小姐妹倒是理性了些,前思后虑,觉得这件意外硬要算在岳阳关家头上,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从四川回来后的这些日子,窦盼紫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了,脾气特别坏,毛毛躁躁的,练起武来是心不在焉,提不起劲,而平时那些熟练的刀招竟也使得杂乱无章,完全失去该有的水准。
为什么会这样?!
嗯……大伙儿都在猜……
“你说,她是怎么啦?”
四海镳局里,开放式大厅前的台阶上,那美妇席地而坐,拧著弯弯的两条柳眉儿,眯眼瞧著练武场上对招的两个身影,忽地一个拐腿,把正要开溜的小姑娘绊倒在自己身旁。
“呜呜呜……云姨,很痛耶。”窦德男可怜兮兮地揉著小屁股。
“我好得很,一点儿也不痛。”她一臂弯勾来窦德男的小头颅,胡乱拨散她的俏发型,森森又道:“给老娘乖乖招来。”
“云姨哪儿老啦?都不知有多年轻呢。”
“少来这套。还不说?”
“您想人家说啥儿呀?云姨该去问阿紫才对嘛。”
“孪生子相互感应,问你也一样。”
“呜……”哪有这样啦……
今日,九江府衙里举行一场聚会,广邀各镳局和武馆的师傅,因短短一个月内,已有六家镳局的货物遭劫。此次聚会,一方面是研究如何缉凶,另一方面则希望由官府出面,让镳局能与武馆合作,以便往后走镳时能多增些人手。
因此一大清早,窦大海便领著大姐窦招弟和几位师傅上九江府衙去,而二姑娘窦带弟已远嫁塞北;现下,陪著妹妹喂招练武的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窦三来弟的身上了。
场上,窦来弟的九节鞭变幻无常,锐气如霜,一会儿如灵蛇吐信,一会儿似豹爪疾扑,眼看好几回就要打中窦盼紫,却全被她运用巧劲转变了方向。
至于窦盼紫手中的大刀,全是徒具招式,毫无内劲。
感觉不到大刀该有的豪迈气势,无论是出刀、格挡、回旋、扑疾,或是撩、劈、扎、刺等等,每一招都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若是真正对敌,都不知该被打到几重天去了。
“我想……”窦德男对著美妇无辜地眨眨眼,“问题出在那柄刀吧。原先的那把掉到江里,阿紫又还没找到其他好刀,所以就使不顺手了。”
云姨哼了两声。“那也不会荒谬到这般田地。要死不活的,连三岁娃儿都能把她给撂倒。”
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她由腰间取出三个铜钱,掐在指尖,又以暗器手法连续朝前打去。
三枚铜钱来势汹汹,分别对准窦盼紫胸口、肚、腹三处穴位。
眼见那三枚铜钱就要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电光石火间,“飕飕飕”三响,接著碎裂声音乍起,瞧不清事情如何发生,待定下眼来,已见云姨的铜钱被另外三枚打落,六个铜板因力道的相互撞击,全裂成两半散在场上。
练武场上的两人同时收手,窦盼紫怔了怔,胸口高低起伏著,她刀尖缓慢地垂向地面,眸子定定地瞅著那些碎铜钱,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哪一位朋友光临四海?躲躲藏藏的,莫非脸生烂疮、头长癞痢、歪嘴斜眼,见不得人?”
云姨倏地立起身子,一手已支在腰上,众人皆知,这是她开骂的标准姿势。
此时,一个修长身影由门外步进,依旧是俐落的劲装,结实的绑手,脚下踏著长至膝处的黑筒靴。他站定,细长的眼笑咪咪的,连两片唇也弯出相同的弧度。
“晚辈岳阳五湖关无双,特来拜会。”
这个臭家伙……
眼前一花,窦盼紫用力、用力、再用力地眨眼,那对沉寂好些天的眸子陡然间灌注惊人的生气,窜起两把火焰。不等云姨开口,她已然冲到他面前。
“你、你!关无双,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好大胆子,竟敢如此大剌剌地踩进四海镳局的大门。
好!很好!这一次,她定要好好地教训他,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我来找你。”他说得直接大方。
云姨、窦来弟和窦德男同时“喔”地一声,六只眼兴味十足。
窦盼紫心一促,随即宁定下来,强令自己别教他唬住,这个男子手段阴险、心思恶劣,她早已领教过,若再上他的当,那她就真是无可救药。
“我没找你,你倒先找上门来。”她冷哼,“上回悦来客栈之事也该有——”
“我是来物归原主的。”他截断她的话,迳自从背后解下一长形布包,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什么?
她又是一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翻开裹布——
“阿紫、阿紫,是你的刚刀耶!”窦德男率先叫嚷出来,还兴奋的在原地胡跳。
她的刚刀不是沉入江底了吗?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窦盼紫好半晌说不出话,只傻傻地瞪著自己的贴身兵器,心中好生复杂。
关无双将目光从她小脸上移开,坦然地直视云姨,从容抱拳道:“适才多有得罪,望前辈莫怪。”
云姨轻轻颔首,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见过你,两年前在九江珍香楼上,你随著你爹亲前来,却一直立在角落不曾开口说话。”
“前辈记性真好。”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论年龄,我也没长你几岁。”
“是。”他再次抱拳。
支在小腰上的手放了下来,云姨掠掠发,步下阶梯,瞄了眼地上散落的碎铜钱,语气带笑。“嗯……你的功夫练得不错,比咱们家几个姑娘都强,但力气可比不过金宝儿。”
“云姨?”窦盼紫不以为然地嚷著。
“叫什么叫?特别是你,练那个啥儿刀法呀?没给你饭吃吗?有气无力的,我瞧连只鸡都砍不死。”
“唔……”她也清楚这些天自己的状况不佳,做什么事都心浮气躁的,彷佛有件事悬在心上,七上八下,细想,却又不知到底为何。
下意识地,她偷偷觑向关无双,见他竟是露齿微笑,她脸颊微赭,反射性怒瞪了他一眼。
云姨又问:“你上九江所为何事?难不成只为了还咱们家阿紫的大刚刀?”
“云姨,今日九江府衙会议,是由大姐夫鹰雄出面主持,消息肯定在道上传开,今日与会之人必然不只鄱阳一带的英雄豪杰,岳阳关家的人会出现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窦来弟向来心思缜密,专注地擦拭自个儿的九节鞭,头抬也没抬。
关无双从容颔首,语气清朗,“九江府衙的聚会适才已经结束,在下先行过来,特将兵器归还给窦四姑娘。”
“呵,你倒有先见之明,快我阿爹一著,若然我阿爹转回,这四海镳局瞧你进得来进不来?”窦来弟心型脸蛋漾出一抹浅笑。
窦德男拧著眉心接著道:“还是进得来呀,不过……阿爹肯定要挥著九环大刀赶人家出去。”
“就算阿爹不在,四海也不能任他来去。”窦盼紫擎刀在手,猛然一个扎刀进步,刀尖对准他的门面。
关无双竟是动也未动,细长的眼显得深邃,若有所思地盯著离鼻尖不到一寸距离的刀尖,又顺著刚刀移向她的小脸,与她对视。
“哟,这会儿是怎么啦?精神百倍,起死回生,比川剧变脸还神。”云姨眯著水眸瞧瞧这边,又瞄瞄另一边。
“不都说了,问题出在刀上,如今刚刀找回来了,阿紫又生龙活虎啦。”窦德男附在她耳边悄悄下结论。
“是吗……”嗯,问题不在刀,倒是送刀来的这个男子挺值得琢磨的。
相较于窦盼紫嫣红恼怒的小脸,关无双却突兀一笑,从容不改。
“不用四姑娘费力,在下也该告辞了。”
“咦?江云姨柳眉轻挑,”别怕!咱们家老四又打不过你,不留下吃顿饭再走吗?“
“云姨?!”这、这什么跟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