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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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十五)-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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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
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
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
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
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
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
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
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
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
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
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
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
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
“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
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
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
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
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
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
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
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
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
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
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
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
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
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
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
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
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
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
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
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
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忘为,乱
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
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
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
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
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
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
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
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
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
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
头道:“不是。”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
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
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
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
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
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
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
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
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
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
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
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
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
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
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
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幸好帮主率同
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
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
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
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
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
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
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
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
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
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
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
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
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
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
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
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
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
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
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
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
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
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
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
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
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
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
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
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
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
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
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
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
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
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
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
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
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
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
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
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
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
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
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
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
了,但尽管他是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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