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内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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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内当国-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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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秀英有一张天然的锥子脸,唇红齿白,脸带桃花。她觉得自己是在场的女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却没有得到跟自己相貌想匹配的注视;她空有一身的才艺,但是在这个场合却稍微有点吃亏——别的姑娘会的大多是小唱或者乐器,都是酒场上的固定节目,白秀英拿手的本事是说唱,掐头去尾来一段说隋唐的弹词,只能破坏气氛。所以,别人不愿意出头,白秀英愿意,只要能成为今天晚上的焦点,怎么都行。



  蔡倏咧着嘴干笑了两声说:“这位姑娘,在下早就弃文从武,不再写诗了。”



  潘龙说:“那么蔡兄就给我们表演舞棍吧,蔡兄的乱披风棍法据说舞动起来片叶不沾,泼水不进。”



  蔡倏确实能像疯子一样大吼大叫着轮几圈棍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棍法有些难看,用来打架还可以(其实也不行),用来表演就上不了台面了。



  “我这棍法过于粗野,只适合上阵杀敌,不适合在人前表演。”



  白秀英掩口笑着说:“越是粗野越有英雄气概,奴家唱过很多英雄好汉的故事,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英雄。”



  潘龙又说:“或者蔡兄把刚才跟过卖吵架时唱的歌再唱一遍好了。”



  白秀英拍着手说:“那就更好了,在场的姐妹们还可以给蔡公子伴奏。”



  蔡倏听他们提起刚才的事,臊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被人无视的高登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才今日倒是口占了一首七言八句,名曰《即日》,想请诸位兄台指正。”



  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之中,高登清了清嗓子,曼声吟道:



  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



  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



  泼听琶梧凤,馒抛接蔡郎。



  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一边吟诗,一边还表演——“日暖看三织”,高登左脚踏前一步,左手扯着右衣袖,右手指着左上方看;“风高斗两厢”这回改成右脚踏前,右手扯着左边衣袖,左手指着右上方看了;“蛙翻白出阔”,双手手掌朝上摊在身体两侧,同时耸肩膀;“蚓死紫之长”,两手食指在胸前比量出大约半尺的距离……



  高登的表演唱结束之后,阁子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没有喝彩的声音,也没有人开口嘲笑他。他们要是知道什么叫“不明觉厉”就见鬼了,但是“不明觉厉”正是他们对这首《即日》的观感。这首诗一听就知道是对日常生活的白描,用词也一点都不深奥,配上高登一板一眼的身法动作,明显有一个故事在里面,可是这些自诩才华横溢的人,谁都不能理解这首诗背后的含义。隐语乎?黑话乎?典故乎?每个人脑袋里都是一团浆糊,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学问一下子不够用了,就想让别人开口问高登这首诗在说什么。



  男人的脸皮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薄如蝉翼,所以四位世家子弟和三位太学学子,无论如何不能自己开口去问高登,同时它又厚得像门板一样,可以让几个男人一至决定把身边的姑娘推出去,让她负责扮演无知者的角色,一时之间,每个姑娘背后都有根手指在那里戳啊戳的。于是爱出风头的白秀英又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请高登解诗。



  高登也不在乎他们前倨后恭的样子,笑得很礼贤下士,解曰:“日暖看三织”是说,如今已经是五月了,天气暖和,我家屋檐下面已经有三只蜘蛛在结网了;“风高斗两厢”,我回头又看见两个厢房间的过堂风里有麻雀在争斗;“蛙翻白出阔”,台阶上有只青蛙死了,肚皮朝上,像是一个雪白的“出”字;“蚓死紫之长”,台阶下面有条长长的死蚯蚓,像个紫色的“之”字;“泼听琶梧凤”我正端着碗吃泼饭的时候,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啊,不是,是弹奏《凤栖梧》;“馒抛接蔡郎”,我刚把泼饭喝完,要开始吃馒头了,结果蔡倏来找我玩,我只好把馒头扔掉去接他;“归来屋里坐”,回来请他到屋里坐坐,“打杀又何妨”,正好看到门上钟馗打小鬼的画,不免心中感慨,这些不知死活的小鬼敢招惹钟馗爷爷,就算全都打死又怎么样呢?



  潘龙他们几个人听了高登的解诗,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纷纷露出古怪的笑意。潘龙把桌子拍的啪啪响:“高兄文采了得,冠绝东京。”高虎同意说:“整个汴梁城,也只有坠马前的蔡兄可以跟高兄一争长短。”孙九鼎哈哈大笑:“我等定然在士子中大肆宣扬这首《即日》,让高兄令名远播。”秦桧张口欲言,想到那句“打杀又何妨”,最后什么都没说。



  在座的行首,也都粗通诗文,此时掩着嘴轻笑,白秀英要出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结果嘴里的蜜饯卡在嗓子上,粉脸顿时变得通红,双手在嗓子附近拼命比划。白秀英如愿以偿,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一个行首在后面拍她的后背,高虎出主意说用筷子夹出来,曹彪反对说必须灌水冲下去,石豹突发奇想,用发丝轻搔白秀英的鼻孔,好让她用喷嚏把蜜饯喷出来。每一样办法都试过之后,白秀英的脸色已经发青了。杨逸臣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五六寸长,薄如蝉翼,状若柳叶的小刀,哪怕是在高登解诗时也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透出狂热:“事已至此,小生倒有个主意。让我切开白姑娘的咽喉,在气管中插入一节芦苇通气,然后把蜜饯取出来。”



  高登轻轻咳嗽一声说:“既然大家的办法都没用,不如让在下来试试。”



  高登走到白秀英背后,双臂紧紧搂住白秀英的胸肋之间,用力地由下向上挤压。两个人身体贴得格外紧密,看起来就像是高登在后面不停地顶她一样。反复数次之后,蜜饯被白秀英噗地一口吐出来,正中目瞪口呆的潘龙的脑门。



  蔡倏在高登吟诗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皇城边上一条黑狗和一条白狗一前一后跑过来,白狗骑在黑狗身上,旁若无人地开始做活塞运动,姿态跟刚才的高登和白秀英颇有几分相似。蔡倏看见了,哈哈大笑,然后包括白秀英在内,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高登指着白狗说:“跟它不一样,在下真的是在救人。我用我‘花花太岁’的名誉担保。”
第十章 薛定谔的傻瓜
  黄土铺就的道路被夜露打湿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像白天那样尘土飞扬,也不会像雨后一般松软难行,高登和蔡倏穿过喧嚣的街市,灯火和人声在背后远离,静谧的月光却当头压下来,粉碎了他们交谈的欲望。他们沉默地前行,直到高登在一个高大的门楼前停下来,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蔡倏才发觉已经回到了家门口。蔡倏没有急着进去,只是站在那里轻轻拍打着门楼前面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像是在下某种决心。



  蔡倏突然问道:“你刚才那首诗其实很烂吧?”



  高登笑了:“何止很烂,简直烂透了。”



  “他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是刚才应该是在嘲笑你。”



  “不只是他们,明天,大概整个东京的人都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吧。”



  “你不害怕被人当成傻瓜吗?”问完这句话,蔡倏看见高登做了个“蛙翻白出阔”的姿势——摊手加耸肩。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可以是很牛逼地活在别人眼里的傻逼。”高登无所谓地笑笑,“这就叫‘薛定谔的傻逼’原理。”



  “薛定谔的傻逼原理?”



  高登不去管他的断句,拿出一枚铜钱放在指背上:“就像这枚政和通宝,一面是字,一面是光面。”高登的手指微微弹动,带动铜钱在手指缝中间来翻滚,从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一路翻转到无名指和尾指之间的指缝,然后再翻回来。



  “我们就是这个铜钱,一面写着‘牛逼’,一面写着‘傻逼’。”高登把铜钱架在拇指上轻轻一弹,铜钱旋转着飞上天空,发出低微的嗡嗡声,“当它旋转起来,就算你有小李广——我是说李广,一样的眼力,也看不清那上面写的是‘牛逼’还是‘傻逼’。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这枚铜钱既是‘牛逼’又是‘傻逼’。”



  铜钱落下来,高登抬手抓住。“只有在你抓住它,打开手掌的那一刻,才会知道看到的会是‘牛逼’还是‘傻逼’”。



  蔡倏全神贯注地盯着高登握着铜钱的拳头。高登翻开手掌,里面空无一物。



  “铜钱哪儿去了?”蔡倏觉得不可思议。



  高登竖起食指,不让蔡倏说话,脸上也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然后他突然在蔡倏耳朵后面一抓。



  “原来在这里。”高登捏着铜钱轻笑。



  “哦!高兄你可以去瓦舍里表演了!”蔡倏用力地拍着手鼓掌,“是哪面朝上?‘牛逼’还是‘傻逼’?”



  高登再次手指一弹,铜钱越过院墙,远远飞了出去,跟着那个院子里有人大骂:“哪来的腌臜浑蛋,半夜乱扔东西。”高登和蔡倏对视一笑,在台阶上坐下。



  “别在意别人看到的是‘牛逼’还是‘傻逼’。”高登说。



  “你知道我曾经从马上摔下来过,在那之后,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不一样了。”蔡倏迟疑着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吗?”



  蔡倏用力地点头。



  高登说:“我曾经听人说,我们身上的皮肤、肌肉、骨骼、经脉、血液,都只是表面现象。在它们之下,是一种共同的东西,叫做细胞。细胞小到眼睛不能看见,可是成千上万个细胞聚集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体。跟我们一样,细胞也会死亡,但是跟我们不一样的是,细胞还可以再生。大概每过七天,全身的细胞都会经历一次这样从死亡到再生的过程。也就是说,每过七天,我们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只要我们最终不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就好了。”



  蔡倏又一次用力地点头,然后他说:“我好像听不懂啊。”



  高登拍拍他的后背:“是我说得太复杂了。简单一点说,不管跨越多远的距离,甚至是时间,在你心里,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也不要害怕自己的改变。”



  蔡倏说:“我一直害怕潘龙他们发现我变成了一个傻瓜,会嘲笑我,不再跟我一起玩乐。以后我不会再害怕了,他们不带我玩,我也无所谓。”



  高登看着蔡倏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我要说的另外一件事:你以后最好不要跟潘龙他们一起玩,尤其不要跟石豹混在一起……”后面还有一句话,被高登咽回到了肚子里,没有告诉蔡倏,“因为石豹很可能是个食人魔啊。”



  刚才在樊楼,蔡倏是那场戏耍的主角,高登被当成透明人晾了好久。换别人可能会觉得不高兴,其实如果不是后来必须要替蔡倏解围,高登倒是非常乐意整个晚上都当透明人,坐在一旁观察这些宋朝人类的生活习性。之前他在博物馆里看到过一个宋朝人,那哥们皮肤灰暗,肌肉干枯,嘴唇薄得看不到,牙根都露出来了,难看得要命。就这,讲解员还说是保存得好的,如果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三大优势全占了,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跟它相比,不说那七位行首,就连胖乎乎的潘龙在内的几个男的,都可以算是翩然若仙。



  在这几个男人当中,石豹一定是会被人一眼就注意到,然后忍不住再多偷瞄几眼的。石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亮得像星星,看人的时候,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心旌摇荡,偶尔收敛笑容,扶额颦眉,又让人心生怜惜。他的手指修长而且白皙,漫不经心地轮流叩击着桌面,兴致来了,不管有没有音乐,都会翩然起舞。名字虽然起得像评书里的炮灰,却是魏晋风流的做派。



  当他这样敲着桌子起哄的时候,高登就知道这个人有问题。手指轮流叩击桌面,通常是人在无聊的时候才会做出的无意识的动作,但是石豹看着蔡倏的时候,一直两眼放光;如果他是一个酒鬼,手指也有可能不受控制地抖动,但是整个晚宴中,石豹滴酒不沾。把这两个原因一一排除之后,综合其它表现,高登怀疑石豹手抖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吃了太多人肉而患有库鲁病。库鲁病是一种人类朊毒体病,这种病跟疯牛病类似,会因为同类相食而产生。石豹的手抖和不自制的舞蹈,并不是风流潇洒的表现,而是共济失调,偶尔的头疼,也是克鲁病的明显症状。



  高登绝不会相信大宋只有十字坡的张青、孙二娘,早期梁山泊的朱贵和揭阳岭的李立这几个人做人肉大餐,东京汴梁里也有人做这个生意。他曾经在一本宋朝的笔记里看到过一个故事,那是宣和年间的事情,对于这个时间的高登来说,是几年之后会发生的事:



  一个外省来京的官员,要到吏部陈状,他来得太早,尚书省还没有开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于是就在路边找了个茶坊坐下喝茶。尚书省就在皇城的右掖门外边,离御街没多远,这位倒霉的官员等着尚书省开门,所以也不大可能走到太偏避的地方。结果他在皇城根,遇到了黑茶坊。



  这个茶坊是黑店中的极品,连蒙汗药都舍不得放,直接拿皮带就把官员给勒昏过去了。官员恍惚之中听见有人议论他一身都是宝——就像我们说猪一身都是宝一样——身上的皮裘可以穿,肥肉能熬油,瘦肉可以做包子。官员心说,这下我这一百多斤算是交代了。当时还没有人写出《西游记》,所以歹徒们也不知道抓了唐僧不马上杀掉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把官员捆好了扔到一边,就去擦桌子扫院子了。过了不长时间,这个被剥成光猪的官员醒过来了,他听到外面有巡逻的声音,就挣脱绳索,拼命冲到门外面喊救命。



  巡逻的士兵听了被吓一跳,我们汴梁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内城的群众更是堪称世界几大情报机构之首,怎么会有人肉酒店?店里的歹徒也故作镇定地跟巡逻兵拉家常,兵爷,您别听这王德彪瞎咧咧,我们汴梁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内城的群众更是堪称世界几大情报机构之首,怎么会有人肉酒店?你看他光着个大白屁股满街跑,一定是个神经病。大家也都说,他一定是个神经病,没跑了。一直把开封府尹吵吵来了,去茶坊的后面一搜,在后厨房里又找出了三具尸体,大家这才相信,这家真的是个黑店。他们之前杀的人,都卖给京中的一些恶少。



  石豹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吃人肉的恶少。



  高登坐在蔡府的台阶上告诫蔡倏以后少跟石豹玩的时候,离这儿不太远的一个府邸偏院的密室里,石豹他们也正在商量要不要带蔡倏和高登玩的事。



  潘龙、高虎、曹彪、石豹,再加上几个年轻人,围着大理石面的圆桌坐成一圈。潘龙他们四个嘻嘻哈哈地说起今天在樊楼发生的事情,另外几个人也被高登的《即日》逗得哈哈大笑。



  “说正题吧。”潘龙收敛笑容,“今天我们聚会,还是为了讨论是否吸纳蔡倏和高登加入‘牺牲会’。”



  坐在潘龙对面的人摇头说:“蔡倏是个傻子,高登是个胆小鬼。我不同意接引他们入会。”



  曹彪皱着眉头说:“我们已经捉弄过蔡倏很多次了,每次他都只会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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