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五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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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五羊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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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白,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奇書網電子書“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熟,满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腰围水裙,两手油渍水迹迎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裤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欢这位刚崩爽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裤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入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高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尽北头一间小房,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满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身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水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高脸长,肤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裤角下一双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蜜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高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日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水办团练,打交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强环伺,中原内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白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干!”徐二虎、高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爽,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交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皮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我要把母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身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操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色窥,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梦未成,半床红玉衾斜覆……沉吟残梦,生憎鹦鹉频催,朦犹星眸,犹怯余寒,先问海棠开否……”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艳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父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水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鸡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保贵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们拦腰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逼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色先是苍白,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熟,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见:“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着直摇头,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兴奋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们!鲍鹏前儿还带几个英国佬来看十三行码头,指着新斗栏说说笑笑。那英国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总督,对鲍鹏说,我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要过得加倍快乐!”

“他们信天主的,过的是圣诞节,还有什么复活节。鲍鹏就从来不过年,凭什么今年要‘加倍快乐’?”

“就是,我说呢!鲍大裤衩子前儿乐颠颠叫了我们二十几个领工的,说今年在教的也过年,工资照发!”高保贵咬牙笑道,“我当时还说,‘你是又挨了洋毯还是又吃了洋屁,美得这样儿?往年都不叫过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说有天大的喜事,过些时你们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他妈的,这事得查查清楚,哪个王八蛋作这恶,教他七十二个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阵兴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县官出身,众人说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证据”。这群人和他在湖南办团练训练的乡勇一样,其实是群氓,比起乡勇却又见多识广难以驾驭。广州华夷杂处之地,林则徐烧鸦片又经三元里一战后,中国人在自己本上打了败仗,又无罪黜罚林则徐,本来就是一车浇了油的干柴,自己新来乍到,还没见过叶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烦……思量着,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推测。洋人可恨,汉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处都有起反的。我们不能躁动,再弄得不可收拾,吃亏的还是朝廷。我是兵部举荐到广州来作御史观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当然有权纠察,现还没见着叶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许我在广州办团练,自然还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这案子的。现在,我们喝酒!”

“来,干!”众人一齐举杯。



江忠源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申正时牌,广州人已经用了新词儿,叫“下午四点钟”。门房厅里还等着五六个县令,他官阶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处说笑打浑,见他进来,便都收口儿正襟危坐,吸溜着嘴儿吃茶不言语。江忠源也觉无话搭讪,向门房递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边闭目沉思。谁知一等就是半个钟头,连个回据都没有。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过倒茶的衙役问道:“叶制台在见什么客,这么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毕恭毕敬,提着茶壶躬腰儿陪笑道,“小的上头是门政,门政上头是签押房戈什哈,再上头是胡师爷,和制台隔着几层呢!茶叶不好;小的给您再换。我们制军见人不分时刻的。”说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只好耐着性子再等。又过一刻,还是没个动静,不由得心头焦躁,自言自语道:“就是到北京见军机大臣,见亲王贝勒贝子,有这么个等法儿?”

“大人是新来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个胖子,穿着补子,袖子捋得老高,端着茶碗笑道:“累了就院里遛达遛达,里头有炕还能睡,我们在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这么一会儿.急什么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几个人,知道不是玩笑,颓然落座道:“想不到叶制台这么忙,该早点先来一封信的……”这样一开口,几个人便互通官阀,那个胖子是番禹县令岑春,挨身那个白净脸是高要县令何相祖,北边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来的,一个叫潘少英,一个叫黄克家,一个叫康必正,都是县令。寒暄一阵子,江忠源才知道是叶名琛要开会议,召各县的令守布防。江忠源问:“广东几十州县,单召诸位老兄开会布防?是海防、夷防还是匪防治安?”

“如今还有什么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龙闹新界,只要不进广州城,屁防也没有!”茂名县令黄克家甚是诙谐,一脸怪笑说道,“叫得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来的,来了又这么等着!你问别的县令,他们在广州都有宅子,这里留个长随打听着,在家候着几时开会几时来。我们没这份家当,总督衙门开会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帅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变应万变。见了洋务叫鲍鹏去,有了匪患寻徐广缙军门,其余只要完粮纳税,一罐蝎子——一盖不问。”

黄克家笑道:“说起歇后语,上回碰见刘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岁。我说可怜见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再说你上回说阳萎,怎么弄的?他说:‘如今得及时行乐,吃春药,日日没得法阿硬过!’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们听听:刘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时)美(国)德(国)法(国)俄(国)英国!”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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