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奚斤却真恼了,掀了那案上的舆图站起来,大力跺脚搞得尘土四起,嚷嚷开,“好你木兰,今儿咱兄弟割袍断义!”
这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早跟你说她是我老婆,难为你今天才想清楚!”
李亮!两人同时转身,又惊又喜。
“盱眙拿下来了?”奚斤问。
木兰却道,“皇上命你们撤军了?”
李亮的视线对上木兰,苦笑不答,两人心照不宣。再后知后觉如奚斤也明白过来,喃喃道,“什么样的硬骨头,会连你李亮也啃不下来?”
那两人闻言齐齐望向他,眸中一点相同的悲悯,她低声说了声“大个儿!”他则拍了拍他的肩膀。
奚斤摸不到头脑,却也知他二人阵前重逢必有体己话要讲,便辞了出来,又吩咐外面守着的亲兵毋要去打扰两位将军。
“木兰,这南朝军民,果然比我所想要顽强多了。”李亮坐下来,难掩脸色的惨淡。
木兰沉默不语,给他斟杯酒,“来,解解乏。”
他也不推辞,一饮即尽。“我们有强大的攻城器,钓车、冲车,甚至异族士兵以人身为肉盾掩护后面的精锐,可仍旧不能使他们后退一步。”到最后那些死尸几乎堆得与城墙等高,饶是他自少年起征战沙场,看了也不禁心生寒意。
她沉吟良久,“皇上是看久持不下,特命你回师来助渡江?”
“嗯。我带了数万精兵过来,余下的交给李翔,继续死围盱眙。”
“李翔?”她有点担心,“那臧质沉稳多谋,我怕他耐不得激。”
李亮又是一杯酒,“木兰,他是个男人不是孩子,总得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她叹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
我是蜗牛蜗牛慢慢爬……
(四十九)
刘宋王朝在江南建国,水军力量极为强大,同时在建康城不远设有两大水军基地,共同拱卫王都的安全。魏军则以骑兵为主,其水师新组建未久,是否能在渡江作战中对抗训练有素的南朝战舰,尚未可知。
可皇帝意志坚定,并不因难而退。他已将数十万攻南大军全部集结在长江边,那营寨绵延开来竟达3000余里。
这一日阳光普照,晴天万里,广阔的江面泛着粼粼波光,更衬得景色如画。魏军终于对建康城发起了总攻,放眼皆是舟舻被江,鲜艳的旌旗随风飘扬,兵士们明晃晃的甲胄几可曜日。他们的新式战船还是第一次亮相,有仿照南朝拍舰建造的“五牙”,舱分五层,在舰只的前后左右设置6架抛石机,全舰可容纳800名士兵;还有可容纳百名士兵的“黄龙”,以及“平乘”、“ 舴艋”等。由此见皇帝对南攻绝非兴之所至,实蓄谋已久。
那刘宋水师已有数十年历史,战船众多,装备精良,原不惧北魏这支只上过训练场的水军,也开出来,列成一线横江拦截。这样的阵形可以护住舷侧,便于集中正面火力,并大大减少己舰被命中概率,伺机还可利用舰艏撞角来攻击对方。其为首开道的是百艘大战船,其余小船稍后作为配合。这时的刘宋正值元嘉盛世,给水军已普遍装备了“拍舰”,使用大型抛石机进行水面战斗,威力极大,中者人倾船沉。
开阔的江面登时热闹起来,船只多如过江之鲫,端见大战船攻的轰轰烈烈,小船则打得纠纠缠缠。士兵们在喊杀声中矛钩齐出,船帮相排处更是激烈,纷纷挥刀举枪相互砍杀……混战中一片胶着状态。
皇帝亲自指挥。战斗备极惨烈,矢石呼啸中,左右死伤相继,而他甚至并不服甲立在船头,神色自若,威风凛凛堪比江神。于是将士咸服,更尽死力。连与之对敌的刘宋军队也看出了这个帝王不简单,恨恨地唱出了“虏马饮江水,佛狸死卯年”的歌谣,盼着拓跋焘被流矢射中,魏军失了主心骨而退兵。
如此一月之内强攻了三次,却始终无法突破南朝水军的封锁线,双方伤亡均很惨重。便有大臣建议退兵,皇帝闻言大怒,唤亲兵来拉了他出去斩首示众。这一来杀鸡儆猴,合军上下,没一个再敢存退保之心。
皇帝头脑很清楚,这时候撤退便等于前功尽弃。水军受挫他并不气馁,因未伤及大军元气,他的陆上铁骑仍旧无可匹敌。只待一渡过长江,立刻便可踏平南朝。
问题就在这渡江上。
他沉吟难决,索性下令暂停水军攻击,让他们开进附近河湖继续训练,休养生息。一面又急召众将研究对策。
水战里面更看重的是风向和水向,这两点才是影响战争的主要因素。三国时诸葛亮草船借箭,就是看准了风作和潮汐。而魏军将领长于陆战,对此所知寥寥。转眼已到春夏之交,大好战机稍纵即逝,可现在却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位通晓天文地理的大儒呢?
崔浩!
木兰与李亮同一时间都想到了这位学究天人的智者,可崔浩上了年纪抱恙在身,今次并没有随军南下。
连日来会议均没有什么结果,皇帝心火上升,头疼的宿疾又犯了,面色十分憔悴。而那隔江可见的石头城,近在咫尺,却始终难以攻克。
木兰暗暗着急。她虽熟知历史进程,佛狸这次注定要无功而返,但他那样骄傲一个人,不做出点什么来,势难下这个台阶命令撤军。她细细苦思,办法也不是没有,只太过冒险,刚提出来就被李亮驳回。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试试。
在离开前,就当她为他再做最后一件事。
早在四年前,木兰在颖川郡驻守严防刘宋来袭时,就开始着荀恺和陈其在颖河上大练水军。当时她对古代战舰引起了浓厚兴趣,闲暇搜罗书籍,并造模型大加研究。这时代没有潜艇,可木兰发现东晋就有人发明一种“沦波舟”, 能“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只是坚持的时间并不长,也就盏茶的功夫。她也找来能工巧匠照着古书试造,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成功仿制出一艘,构造十分精巧。由于舟形象螺,她给它命名为“螺舟”。后来南北战事激烈,她奉命南下,就将它留在了颖川兵营。
过黄河时她忽然想起来,就秘密派人将这螺舟运来,跟着车马辎重放在一起,以备不时之需。
李亮也看过她这宝贝,只摇头,“长江不比颖水,这水流湍急,深广难测。你这只下过两回水的家伙,收起也罢。”
她当时也同意,一是螺舟并未完全试验成功,二是它虽好也仅此一舟,就好比孤身剑客再卓绝难敌千军万马,怕在经验丰富的刘宋水军手里讨不了什么便宜。
可她终究要冒一冒险。
建康城内,沿江居民惊骇不已,纷纷收拾细软,将年幼的孩子以布袋缚在背上,随时准备在城破时逃命。文帝不顾大臣的劝阻,亲临城墙上督阵。这季节极好,江岸郁郁葱葱一片青翠,连那拂面的风儿也带着浓浓的春意。他极目远眺,只见万里无云,眼前水天一色空茫浩淼,隔岸则是蠢蠢欲动的魏军,没的给这美景染上了几许黯色。
守城的是大将檀道济,他半生征战沙场,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只看着文帝白皙秀美的脸上也一片平静,禁不住心生敬意,走上前去,“陛下,这里危险,还请移步!”
文帝转向他,那灵隽的眼狭长而明媚,却不怒自威,只轻轻的一声,“哦?难不成这江中还有人打着埋伏?”
檀道济何等人物,便是武帝刘裕在生当时他敬着三分,四辅臣擅废少帝后被文帝清算旧账,也只有他一人全身以退、功名不减,可他竟在这样平和淡然的一声“哦”下头皮发紧,又不得不迎向文帝审视的目光,答道,“魏人狡诈,那拓跋焘屡出奇谋,据说他身边还有个绰号‘平头儿’的将军,她手下有个狙击营,配备新奇且百发百中,尤其擅于长距离远射,从不失手。”他看文帝没什么反应,大着胆子说下去,“我在北伐时与她交过手,这人身负异禀,不简单。”当日在历城,倘若追击的是她而不是那个过于谨慎的安颉,怕他老命休矣。
文帝却只是牵牵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嘱他严加防守后,便下城墙往军营中亲勉将士们去了。檀道济松一口气,心想这有说文帝为那不知是男是女的魏人所迷,看样子只是误传。
入夜,圣驾仍耽在军中,自是守备森严。骁骑将军段宏巡过大营,只觉这夜极为安静,连那江水也仿佛收敛了声息,较往日和缓。站在城墙上望下去,那一艘艘停在岸边的战舰仿佛黑黢黢的巨兽般,不动声色的野性难驯。
他愣愣发了会儿神,这一定下来,视力反倒清晰,依稀感到那深沉的夜色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待凝神细看,却又了无异状。他不敢大意,忙带了人挨艘战舰去查看,直折腾了快小半宿,后来还是他的副将忍不住,悄声劝道,“将军,且不说圣驾在此,这里可是檀道济的地盘,你我……”段宏脸色不好看,但仍坚持搜下去。他从军以来屡建奇功,北伐时更曾一路连克潼关三镇,差点就生俘北魏虎将奚斤……却始终被看作是托了姐姐段美人的福荫,啊不,早在数月前就是段贵妃了,文帝体弱多病,连朝政都交给彭城王打理,可一点也不影响他宠幸后宫佳丽三千。阿姐得到圣上宠幸,本是件好事,可段宏却为此没少受同僚排挤嘲笑。他少年意气,急需通过什么证明自己不是靠裙带关系向上爬的小白脸,而直觉告诉他,那黑暗中闪过的影子不寻常。
待打了三更,他们将那些战舰一一排查,仍无所获。因月来战事颇为激烈,兵士们都疲惫不堪,此时虽暂为休战,隔岸相对的魏军却始终虎视眈眈,是以人人的神经都如绷紧的弦,受不得拨弄。如此正夜半好睡时,被段宏这么一搅,谁个都没好气,就有粗豪的汉子跟段宏的手下嚷嚷起来,“干什么,还让人睡吗?你们精骑营在岸上耀武扬威也就算了,还到水上显摆来了!”目光跟段宏一触,才略微收敛,垂手来站到了船侧。先前被抢白那兵士脸色悻悻,至段宏面前报告,“将军,这是最后一艘,舱内还没检查。”说着对着船侧那个体形巨伟的汉子看了一眼。段宏却若未闻,对副将略摆下头,后者会意,自带兵去查看。
他立在船头。已是后半夜,江上无风,笼着层淡淡白雾,空气里湿度极大。连那桅杆上的战旗也仿佛被露水打湿了般,静静地垂作一束,刚巧就在那大个子军士的头顶上。
这时后舱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奔迭声中,什么东西似乎慌了阵脚,正甩开众人夺路而逃。段宏取下背上的三弦弓,搭上羽箭,目不稍瞬盯着舱口。终于一个黑影窜出来,速度极快地往船边企图水遁。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段宏三箭齐发,几乎在同时射中那黑影的几处要害。那黑影已到了船舷,终还是功亏一篑,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可射杀成功的段宏以及他的亲随们,脸色却都不大好看。原来那倒地的黑影不是旁的,却是只体形巨大的狸猫。那狸猫就在大个儿军士脚边,他过去俯身看看,唇角上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大声报告,“将军,不知哪里窜出个狸奴来,倒不是奸细!”
这时副将上前一步,喝退那不知好歹的军士,“何用你多嘴!”
段宏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只挥挥手,便带着众兵转身离开。
他身后,那大个儿和同伴们吵吵嚷嚷,说着些什么段小子怎比得上咱们元帅之类的浑话,而那船舷旁的黑暗里,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她黑巾蒙面,又身陷那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里,可唯有这一双眼灿若星辰,顾盼之间,灵动非常。她一直伏在那里,耐心地等众兵再都歇了,才摸上船来,找了套小兵的衣衫换了,将兜帽压低,就势靠在舱壁上,小歇片刻。
此时天已快明,露水深重。那层雾气仍浮动在江面上,岸边黛色的山峦,黑幢幢的营帐,一切皆笼在那如梦似幻的烟雾里,影影绰绰。可她心里知道,这水墨画卷般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很快。
拂晓的晨光从渐稀薄的云层后透过来,待到江边托起一轮红日,那些恋恋不去的雾气才终于在万道霞光的照射下,消失地了无踪影。
可守城的兵士却发了慌,不知何时,这江面上竟布满了魏军的战舰,黑压压地有若铅云压城。檀道济得报,忙调动舟舰摆出防御战阵,可他虽临危不惊,指挥若定,却不代表每个士兵都能有此大将之风,慌乱中,宋军还未战却已失了先机。
魏军抓住机会,率先开始了猛攻。他们这次摒弃了传统的横排阵形,采取了单纵队的战列线战术,集中侧舷火力,并不惧被拍石击中的样子。檀道济定睛一看,才知这些驶在前面的战舰居然都用薄铁皮加固了船侧,怨不得这般有恃无恐。他还意外地发现魏帝佛狸居然也在负责进攻的第一梯队内,这对一国之主来说,哪怕是御驾亲征,也太过冒险。看来,他此战是志在必得了,檀道济想,心中忧虑更重。
江中大小船只如星罗密布,万棹如风而倏去,皇帝望着那湍急的江水,心中一阵惶惶。昨夜金帐点兵,独独少了木兰,他暗叫不好。李亮那骤然失却冷静的眼神,更加深了这种怀疑。好在,好在万事俱备,他原定的总攻也就在今日凌晨,比她的动作只晚几个时辰。否则,他关心则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日头渐足,江风起,吹动战船上旌旗飘展。忽有人咂舌,指着宋军横排并行的一遛大战舰,“看!那是什么?!”
皇帝一凛,远远望去,只见那鲜艳旌旗上赤红的“宋”字渐渐消褪,而墨色如银钩铁划的“魏”字隐隐浮现,有若神迹。这时不光魏军惊讶,宋军也开始耸动,一时间大家手中得刀剑都慢了半拍。皇帝直到此时才面色稍霁,打眼往江上望去,大小船只纠葛在一起如翻滚的粥锅,又去哪里找她的影子?他浓眉一拧,唤旗兵,“这是天助我大魏,传令下去,日落前定要拿下建康城!”旗兵大叫“得令”,自爬上桅杆舞动令旗。魏军士气大振,更催动舟船,大刀往敌人身上砍过去。
刘宋水军本是仓促应战,又乍逢此变,阵形大乱。这时忽有三艘青龙战船排众而出,当前一艘飘扬着明黄色的九旄大纛,却是文帝亲来督战,稍后则是檀道济与段宏分左右压阵。
文帝虽不擅弓马,可心思极快,他叫来侍卫总管,要他照自己说的依样喊话,“众兵听令,此乃夷狄诡计,不可妄信!”这侍卫总管是文帝身边一等一的高手,内力深厚,自然中气十足,声音远远地在江上散开去,连离得最近的魏军也听得明明白白。
几乎在同时,一叶扁舟自战舰间隙轻快地滑出,向着魏军而去。文帝半侧身,不动声色地冲段宏点点头,后者挽弓搭箭,三箭连珠射向那扁舟上的黑衣人,人倾,船翻,血水在大江上只是那一缕,很快便不见了。
那侍卫总管今次已不用教,叠声喊道,“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奸细已被段将军射杀……”
这一来既解了那“神迹”之惑,又大振了军心,尤其是连体弱的文帝都冲在了最前指挥御敌,刘宋士兵不复刚刚的颓迷,个个奋勇争先,恨不得把一直以来窝着的腌臜气一股脑还给魏军。
另一边皇帝却注视着那片江水,睚眦欲裂,心痛难绝。刘宋军队的喊杀声越来越响,他只是抬起头,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到,“给我杀,一个也不留!”
隔着遥遥数十丈,文帝浮上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咳嗽几声,却拂开了小黄门递过来的汤药,喃喃道,“能让你佛狸疯狂若此的,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