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分外愤怒的就是方贵妃。
昨天萧羌宿在飘音殿,方贵妃便缠着要他今日散朝后一起用晚膳,萧羌虽没答应,也没反对,方贵妃便早早吩咐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萧羌喜欢的饭菜,自己还亲手烹了一道冬瓜樱桃盏,结果饭菜都要凉了,腾凤殿下来旨意,说皇帝不过来了,她一口气堵在心里,着实咽不下,最后寻思半刻,她一咬牙,吩咐厨子把今天做的几道菜送过去。
决不能让她们爽心了,一顿饭也要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菜色,舒服不得!
亲手把食盒放进了雕漆食盒,看着宫人小心的捧着出去,方贵妃绝色容颜上闪过一丝狰狞扭曲。
沉寒,杜笑儿,史飘零,这些名字在她心里脑里盘旋不去,一个一个在舌尖滚过,几乎就恨得想呕出血来。
这些女人入宫之前,她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个男人为她簪花画眉,后宫谁不羡煞?
可为何就偏偏多了这些女人?
方贵妃只觉得喉咙里一点点的腥味泛了上来,她怔怔的看着远处掩映在黄昏之中的腾凤殿,看得久了,仿佛就痴了,
如此深宫寂寥,青丝染霜,也不过一瞬朝夕。
按照宫制,后妃不能和外男共座,海棠和沉寒在偏殿用餐,内殿里只有萧羌和萧逐二人。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萧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陛下,臣想起来有一件事情要向您禀报。〃
萧羌正夹了一筷子燕窝炖鸭子没什么胃口的研究,听到他这么说,一双桃花眼就斜斜的睨了过去,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阿逐,私下里你叫我陛下的时候,总要说些让我为难的话。〃
萧逐眉毛就一紧,修长白皙的指头微微蜷起,低声道,〃我这次上京来,路过齐州的时候,遇到了三王兄,三王兄说……〃
〃说他体弱多病即将离世,需要世子回去送终对不对?〃他静静打断萧逐的话,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破颜一笑,〃三王叔从我登基开始就一直在说即将入土,现在也快十年了吧?他老人家前不久不还拖着残病之躯纳了第三十九名小妾。以这个来推断,我觉得三王叔应该至少还有三十年福好享。〃
这番话说的刻薄入骨,萧逐自觉没趣,摸摸鼻子作罢。
谁都知道,他的三哥闵王和萧逐的父皇同为皇后所生,当年萧羌年未及二十登基,闵王甚是不服,内中颇多作梗,甚至隐隐有不臣之心,全仗太后雷霆手段,才迫得他将世子送入京城为质。现在他却希望放还世子……
就在内殿气氛沉闷的时候,有内监进来禀报,说方贵妃那边送了菜肴过来。
箫逐听了停下筷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萧羌却如获救星,赶紧叫人把菜布了进来,打开食盒一看,却是一盒素食。
萧羌素来挑食,整个宫里也就肯夸夸方贵妃和太后的小厨房味道不错。
沉寒从来对衣食不挑,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她自己本身就不甚在意的关系,腾凤殿的小厨房手艺平平,端上来的菜色不过不失而已。
海棠是米饭就酱油都能吃出爱来的,箫逐更不用提,十几岁开始就行军打仗,窝头就沙子的时候都有,对食物完全不挑剔。
所以满桌只有萧羌一个人吃不下去饭。这时候方贵妃宫里的菜送到,他立刻就很开心。
方贵妃这次进膳,人人有份,进给萧羌的是一碗冰荷叶莲子粥,进给箫逐的咸湿蒸官藕,海棠的是莲叶薄汤,沉寒的是决明子羹。
海棠看到送到自己面前的精致餐具,在流口水的同时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一层珠帘之隔的内殿。
或许大概说不定是她多心了?为什么她觉得每道菜都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萧羌的怜子,箫逐的管闲事,自己的薄怜,沉寒的决明子尤其明显,不是指着盲人骂瞎子,么?
不过既然她都能猜得出来,那么……她又偷眼看了看内殿和旁边的沉寒……那么他们也一样看得出来吧?
里面的情况她看不清楚,身旁的沉寒小口小口的吃着食物,一张小脸很是严肃,不知道是在品尝汤的美味还是在思考鸳鸯的问题。
汤非常美味,海棠不舍得一口吃完,小小的又吃了一口,羡慕并口水的眼神飘向了珠帘之内:不知道萧羌那碗有多好吃呢。
想都知道,她们三个人的粥里只可能加泻药的料,但是萧羌的那碗一定特别好……
啊啊啊啊,她嫉妒得想揪头发了!
大概是她朝里看的次数多了,连吃了两小碗粥的萧羌忽然笑了起来,提着食盒走了出来、
伸手制止她们行礼,萧逐把食盒放到两人面前,盒子里端端正正一碗冰荷叶莲子粥,异常清香撩人,就仿佛摘了成千上万朵新鲜荷花放进去了一般清新。
海棠眼巴巴的看了看他,又眼巴巴的看了看粥。
萧羌笑得越发多情,索性弯身俯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气息吹动她的发梢,〃笑儿,你想吃吧?那朕怎舍得不让你满意?〃
萧羌是坏人!海棠在心里高呼,丫的分明就是想要她好看,不然为什么不管沉寒,只送一碗给她?估计也就小白花心思单纯不会嫉妒,这要换了旁的妃子,这梁子就结下了。
心里对萧羌比中指诅咒他被鬼畜攻河蟹一百遍啊一百遍,海棠还是很兴奋的伸出了手……诅咒和姑娘我吃是不冲突的。
看她捧粥,萧羌忽然伸手,在她腕上握了一握,海棠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就行云流水一般从她腕上滑上。
上臂,肩膀,下颌,嘴唇,最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头宠溺的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弹。那一瞬间,萧羌眼底尽是春水一般的温柔,便连海棠这样久经男色考验的宅女都微微一怔。
他的声音也如春水醉人,只那样缱绻的说了一声:〃好。〃
被这样尊贵俊秀的男人如此多情温柔的看着,即便不爱他不喜欢他,也会心里一动,希望他就这样看自己下去。
何况那些喜欢他的人?
为后宫里那些痴心佳丽长长叹息,海棠举筷要吃,忽然发现桌子抖动了下,她下意识的一抬头,发现萧羌面色苍白,手指抓住桌沿,身子格格发抖,淡色唇边有鲜血渗了出来……
她还来不及动作,萧羌身子一抖,向她倒来!
她脑海里第一反应:我靠,怎么又倒了!
海棠条件反射的抓住椅背就要承受萧羌的体重,却只觉得身边清风一掠,有红衣如火拂过她的身边。
那个散发白衣的帝王就落入了玉冠红衣的绝色青年怀中。
鲜艳的朱红顺着唇角蜿蜒而下,滑过雪白的面孔,染上萧羌的白衣,犹如雪地里的梅花一般绝烈。
海棠就觉得自己被当头砸了一记名为萌的大棒,脸上一热,有暖暖的液体流了出来。
她顺手一抹,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被这么养眼的景象萌到流鼻血也就罢了,为什么……她唇角也开始流血了?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海棠眼前骤然一黑,一切声音景象迅速退去!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带翻了什么,异常清雅的荷香散发了出来,残存的印象,就是一片扬起的红色衣裾,和揽在自己腰上的一只有力手臂。
有个声音焦急的在她耳边惊唤一声:笑儿!
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海里最后的意念是:粥就算翻了也能留点儿底儿吧……
第九章 衣带荷香
在萧羌倒下的一瞬间,箫逐足尖一点,人已掠了出去!
在扶住萧羌脊背的瞬间,一指疾点他心俞穴,感觉到萧羌体内气息混乱,他心下一凛,指走肺俞、肾俞几穴,最后该点为拍,醇和内劲慢慢渗入,护住萧羌心脉不损。
几乎就在同时,海棠也身子一晃,口鼻流血,箫逐心下一焦,一声〃笑儿〃脱口而出,一手挽了她腰肢,掌抵心俞,海棠内里气息紊乱,赫然也是中了毒!
进奉的食物里有毒!电光火石一瞬,箫逐心念急转,听到耳边沉寒低呼一声,他已来不及察看,只起足一踢,海棠身下椅子飞出,堪堪一架,抵住沉寒向后仰倒的椅背,将将稳住!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听到里面声音不对,在外间伺候的何善抢步进来,看到眼前情况,几个跟过来的宫女内监立刻乱了起来,何善不愧是宫里沉浮了数十年的,吼了一声〃宣御医〃,自己急步抢前,去察看萧羌的状况。
在这等慌乱局面下,箫逐忽然极敏锐的察觉到有一丝诡异,他一抬眼,恰好看到一名跟着何善靠近萧羌的宫女纤细掌内精光一闪……
刺客!
瞬间红衣翻飞,鲜红如血的广袖刹那弥漫开来,何善只觉得眼前一花,随着红衣拂过,他耳边帽穗被生生割断,如遭刀削……
广袖翩飞有若流云,在卷上宫女手中白刃的刹那将匕首断为两截!宫女被倒卷而出,执刀的手腕不自然的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在宫女摔出的同时,箫逐厉喝一声,〃何善!〃
何善转身扑向宫女,那宫女面上却露出诡异一笑,腮边一动,唇间立时渗出一丝漆黑血液,人竟然已经死了。
所幸帝王行止都是有御医随侍的,御医立刻冲了进来,箫逐轻轻一推,萧羌和海棠落到旁边软榻之上,剩下沉寒,箫逐一掌拍在她头顶百会穴上,已经昏迷的沉寒四肢一颤,吐出一大口黑血。
根据掌下传来的内息波动,知道沉寒已无大碍了,萧逐才松手,让内监宫女也把沉寒抱入去给御医治疗。
这毒明显是下在方贵妃送来的食物里的,四个人中只有他没吃,没中毒,萧羌吃得最多,中毒最深,至于另外两个吃得都少,中毒也浅。
他稍微调息了一下自己体内真气,就唤来一个御医询问状况。
御医的回答是:现在问题不大,没有生命之虞,至于他们所中的毒,名为〃转轮王〃,其中最主要的几味药物都产自齐州。
听到齐州两个字,箫逐心里一跳,眼角一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刚说到闵王的事情,就来了一道从齐州来的毒。
正在他觉得头疼不堪的时候,有内监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禀报道:太后和杨太妃到了。
箫逐瞬间只觉得头大已如斗,只恨为什么现在中毒的不是自己。
呜,好希望自己现在也人事不省啊……
萧羌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的景色非常混乱,那是他记忆的碎片彼此交叠而出的诡异景象。
梦里有参天的树,树下的小径铺满一样大朵大朵的白花,像是被折断翅膀死掉的白鸟。
有人在高歌,声音凄厉一如女鬼。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反反复复吟唱的这十个字,宛如诅咒,徘徊不去。
然后一道雪白的人影鬼魅一般的飘近,慢慢的……慢慢的……抬头……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陡然一亮,跳动的烛火闪了一下,他模模糊糊看到面前有几个人影闪动,有人喊了句什么,却还来不及听清,眼前又是一黑,耳边的声音也仿佛隔了厚厚的一层水一样,只能分辨得出来几个波纹。
意识却是渐渐回来。
昏迷前的一切都倒入了脑海之中,慢慢一点一点回想着,片刻之后,觉得闭着的眼睛能感觉到光线了,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干涸的嘴唇轻轻的念了一声,〃……刺眼……〃
太后正坐在他床边,听得爱子这一声,甚至来不及吩咐内监,自己动手罩上了蜡烛,一双手满头满脸的摩挲着他依然苍白无色的面庞,触到他发乌的眼角,绕是太后如此久经风浪的人,泪水也不受控制的滴了出来。
〃……母后……〃萧羌看着自己的母亲,伸手想去替她擦去眼泪,手腕抬到一半支撑不住,摔了下去,太后急忙扶住,小心的掖回被子里,眼泪却掉得更急了。
萧羌看着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母亲,虚弱的喘了几口气,求救一样的看向身边的杨太妃,发现太妃也哭得眼睛肿了,无法可想,才挣出来一个字,〃娘……〃
小时候他犯了错就爬到太后膝上,圈住她的脖子,娇滴滴的叫一声娘,天大的过错也就没了。
现在他唤了这一声,太后完全受不了了,背过身去,呜咽出声。
杨太妃想劝,看到自己从小当亲儿子带大的青年奄奄一息的样子,哪里还劝得出来,只拿锦帕捂住嘴和太后一块哭去。
萧羌要是还有力气,一定会翻翻白眼。
喉间干渴异常,可房内的两个女人都背对着他,萧羌只想说一句,我还没死呢……好歹管管我好不好……
他很想这么说,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托起他的头,一只银勺凑到他唇边,调了荷叶在内的蜜水被极小心的一勺一勺喂到了他嘴里。
萧羌疲惫得说不了话,喝完只恹恹的抬眼看了看,面前红衣玉冠的青年把他抱高了些,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柔声问道,〃好些了吗?〃
〃……〃抿了抿总算滋润些的嘴唇,他虚弱的点了点头。
箫逐又喂了他半碗蜜水,萧羌费力的抬眼看了看箫逐,箫逐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沉皇贵妃和杜美人都没事,现在就在偏殿,刚才太后和太妃才去看过。〃
箫逐放下银碗,取过丝巾抹了抹他唇角,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件事,现在方贵妃正跪在腾凤殿外……〃
〃她已不是方贵妃了。〃还没等萧羌说话,太后的声音插了进来,箫逐赶紧起身伺立,太后回转身来,面上虽然还泪光莹润,眼神却已恢复清明。
杨太妃还拿帕子抹着眼泪,听到这话赶紧抹了抹红肿的眼睛,低声说道:〃太后,我觉得这下毒的事情方氏做不出来。〃
太后却冷笑一声,〃我知道她做不出来,她做得出来的话,我还容她在宫门前跪着?〃
太妃碰了个钉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太后爱怜的看了一眼儿子,才长叹一般开口,〃刚才已经查验出来了,下毒的是负责送膳的宫女,她谋刺未成,已然自尽了,这事应该不是方氏主使的,但是为何这谋刺的人就能混到她的宫里去?〃
说到这里,她一脸怅然,又是长长一叹。
在最开始她把方贵妃送到儿子身边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扶立自己的侄女做皇后,但是方氏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实在不是母仪天下的材料,连她这个做姑姑的都说不出她的好来。
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吧……
她暗淡神色,唤来了宫女,传旨降方贵妃为正三品的婕妤,立刻迁出飘音殿,移居到后宫偏殿。
她又和萧羌说了会儿话,才带着杨太妃离开,箫逐也辞了出去,整个偌大的正殿就只剩了萧羌和侍奉的何善。
靠在枕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萧羌唤来何善,〃……朕盛给杜美人的那碗粥是不是打翻了?〃何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据实答道:〃是的。〃
萧羌点点头,〃那有没有人验过那碗粥?〃
〃没有,已经清理过了。〃
萧羌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丝轻笑,他点头,道:〃把朕的衣服拿来。〃
何善虽有疑惑,也赶紧抱来衣服,萧羌自己一阵翻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极其小巧,半透明的荷叶状翡翠小瓶,里面似乎还剩了小半瓶液体,兀自晃荡。
何善看了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捧着衣服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那是〃荷带衣〃,宫内传说中的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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