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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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九十年-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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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任   均
  2004年的清明节,老伴王一达去世近一年时,我在为他的文集写的序里说:“一达可以心安了。但我还有事情要做。一达和我还曾经约定,把我们这几十年相识的人、经历的事,记录下来,也许对后人有用。我已耄耋,这是我最大的事情。”
  我曾跟一达说,想写下我父亲的一生。因为在我眼里,父亲任芝铭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觉得他很传奇。“*”中,一百岁的父亲在临终前,不断呼唤我的名字,想见到我。我却被“军宣队”管制着,没能去见他最后一面。每念及此,我都万分难过。
  对自己的父亲,我记得很多。父亲自己和母亲、姐姐们,也给我讲过很多。我还存有很多父亲手书信件等史料。而且,一达两次陪我回河南新蔡老家,找到与我父亲相交数十年、一起走过抗战和内战年代的王灵轩、王鹏、任馨寰等许多老人,和许多亲戚,谈了很多,并开了几次座谈会,积累了相当资料。我们还联系到以前新蔡地下党负责人李广涛等老同志,知道了父亲的更多事情。我和一达曾写了篇父亲的传略,之后继续积累,意图厚积薄发。
  为写父亲做准备时,我常想起我的姐姐和姐夫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姐姐的关爱,家人的温情,逝者的宁静,生者的亲情,都使我念念于心。家人们为国为民,做了许多事情,有些甚至很不平凡。然而,在“*”中,全家人多受冤屈,甚至冤死。人死后,还被贴抹涂鸦、不得安宁。每想到这些,我都心痛泪流。所以,一些家人往事,我也想写。
  一达觉得,家人的故事,贯串了我的一生。同时,还有其他许多记忆深刻的人和事。自抗战初父亲把我送到延安,我和一达共同走过了六十多年。在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我们和周围许多人一起,经历了艰苦生活、胜利喜悦,也经历了政治运动、人事变迁。现在,大部分朋友陆续故去了,大多数故事也不为人知了。但那许许多多事情,有的能显出人格品德,很有些道义真情;有的能翻出历史真相,可作为前车之鉴。这些事情,为了孩子,也不能不写。
  可是一达先走了。这本书还没动笔,他就一觉睡去,再没醒来。一达带走了他所有的记忆,留给了我一张白纸。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有悟:现在,才真的可以写这本书了。因为一达给我腾出了时间,我不用再为他的衣食起居,费心尽力了。于是,我从自己出生的家庭开始,把对父母、对青少年时候家庭的一些记忆,把对朋友真情的一些记忆,写在纸上。那些留了几十年、近百年的信件和照片,能勾起我更真切的思念。可这只是一个人的记忆了。
  写这样一本书的想法,我对孩子们讲了,他们都支持和帮助我。2005年,二儿子克明开始帮我整理口述录音。他的提问,一次次帮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几年间,在我口述的范围内,他帮我梳理研究史实,建立篇章结构,反复取舍修改。最后他完全放下自己的事情,用六个月时间,完成了这二十多万字的写作。
  在我九十周岁的时候,孩子帮助我完成了最大的心愿,真使我高兴!
  关于这本书的写作,我对孩子反复说过,我的第一标准、第一要求,只有四个字:实事求是。即,说我所知,写我所知,有一说一,真实诚实。这一点,孩子听话,做到了。
  人到九十,自然而然,浮华若烟云,心静如止水,故人在故地,往事俱往矣。但是,也许所有的往事,对后人都有用。
  我还想说,《我这九十年》只是一本个人的记忆,原来是想留给孩子们的。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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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宗   璞
  任均老人是我母亲的幼妹,我的六姨。她的年纪和大姨相差近三十岁,和她的甥辈我的长姊冯钟琏、表姐孙维世相仿。父母亲去世以后,亲友渐疏,有三家老亲仍时常来往,给我关心和支持。照我的称呼他们是七姑、七姑父(冯■兰、张岱年),六姨、六姨父(任均、王一达),三姐、又之兄(冯钟芸、任继愈)。本世纪最初的十年间,他们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六姨一人,她现在是唯一比我年长的长辈。每个人的离开仿佛都带走了一条连接历史的线索,关闭了一条通往历史的道路。六姨健在,自然应该写下她的记忆,何况她的记忆是那样不平凡。
  外祖父任芝铭公是清末举人、老同盟会员,为辛亥革命出力甚多。晚年思想进步,倾向延安,他的思想从不停滞,能够清醒地对待现实。“大跃进”之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外祖父一次来京,那时他已经九十岁了。他对我说:“河南饿死了很多人,饿死很多很多人,我是要说的。”他忧形于色,那衰老的面容,至今在我眼前。他确实说了,写信面谈他都做了,只不知起了多少作用。
  六姨是由外祖父亲自送往延安参加革命的。上世纪40年代末,六姨和六姨父全家从解放区来到北平,住在我家——清华园乙所。那时人们对“解放”充满了憧憬,并有一种神圣感。清华园中许多人都知道我家里住着延安来的亲戚。梁思成先生特来造访,询问毛主席喜欢住什么样的房子,也许他是想造一座。那时的人是非常天真的。
  50年代中期,六姨夫妇转到外交部工作,被派往中国驻保加利亚大使馆。表弟、表妹们都还小,上寄宿学校,一到放假都住在我家。那时家里还有我的三个外甥女,一大群孩子,十分热闹。大表弟王延风乳名坦坦,1943年在延安出生。最初是冯牧同志告诉我这名字的意义。一转眼坦坦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几十年间我们又经过了多少坦白交待。
  冯牧还说,延安平剧院演出《三打祝家庄》和《逼上梁山》,六姨父王一达是导演,很得好评;六姨是平剧院的主要演员,有“延安梅兰芳”之称,可惜后来不演了。这说法六姨自己倒没说过 。
  随着年龄的增长,六姨的面容越来越像我亲爱的母亲,现在她的年龄已经超过母亲了。我每次见到她,都有不同程度的感动,隔些时不见就会想念,而母亲无论怎样想念也见不到了。
  这几年,我常常感到常识的重要。多年来,我们矫情悖理,做了多少荒唐事,现在总算明白了些,知道做事不能违背常识。六姨不是思想型的人,她久经锻炼,仍保持常识,不失常情常理,从无肃杀教条之气,实可珍贵。
  在革命之外,六姨在家庭方面很成功。六姨父曾说,他们这一家全靠六姨支撑,他的感愧之情,难用言语表达。他们的儿女都很孝顺,最难得的是儿女的配偶也都孝顺,不能不让人称羡。
  一本*,除了内容以外,还要依靠写作的能力,如文笔、剪裁、结构等。《我这九十年》的执笔人——我的二表弟王克明,是担得起这项重任的。
  去年,表弟、表妹们为六姨做九十岁大寿。能够为父母做九十大寿是子女的福气。延安食府的墙壁上贴着当年延安的照片,其中就有六姨。我因一年都辗转医院,未能前往。我想,会有许多不到场的祝愿欢喜飞到了那里。
  六姨一家议决,由我为《我这九十年》作序。我虽久病,却不能辞,况且话都是多年来积在嘴边上的,不必搜索枯肠。拉杂写来,聊以为序。
  2010年3月
  

苦读诗书、改换门庭的清末举人(1)
1938年寒冬,70岁的父亲在他秘密的陕北之旅中,把我送到了满目疮痍的延安。他这次辛苦劳累的颠簸北上,永远地决定了我的人生。
  上世纪60年代,我和姐姐们、还有外甥辈们约好,1969年一起去给我父亲做百岁大寿。因为父亲一直很健康,我们都相信他一定能更长寿。没想到,遇上“*”乱世,父亲郁郁而终。
  我的父亲任芝铭是1869年出生,一百年后的1969年去世的。
  1。 苦读诗书、改换门庭的清末举人
  我小时候,家境宽裕。及长,才知曾经家道艰难。我听母亲说过,我的爷爷是早年间挑着担子从山东逃荒到河南新蔡的县城贫民,无田无地,以贩卖青菜为生,所得仅可糊口。母亲讲,爷爷虽然穷,但为人正直。卖菜时,发现人家给钱多了,便挑着担子追,把钱还给人家,一点儿便宜都不占。他坚守他的为人准则:“穷也穷个干净。”我的奶奶则勤俭持家,苦度岁月。父亲在这样贫寒的家庭中度过了童年。爷爷虽然穷,但接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决心让我父亲读书,指望他能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改换门庭。可是,1877年父亲八岁时,该念书了,爷爷却拿不出钱来。幸得我崔氏姨奶资助,父亲才能入读私塾,得不废学。后来,1888年,他十九岁考过童试,以秀才入学,后从温泽瑶先生读书。据说二十岁补为廪生。
  父亲是1869年阴历*出生的,原名近三,字子勉。曾因逃亡化名,以子勉改用志民、珉、芝铭。他生活的年代,婚姻讲究媒妁之言。我的母亲年轻时,父母早亡,兄嫂做主。媒人提亲给她说我父亲时,她的嫂子嫌我父亲家穷,不愿意。但是我母亲自己同意,一定要嫁。她说:“我就图他是个读书人。”母亲名张梦吉,1873年出生,比我父亲小四岁。她哥哥是读书人,教她识了些字。母亲不算有文化,但却不保守,曾响应父亲提倡,在县里带头放脚,把我几个姐姐裹的小脚全放了,还当过新思想启蒙时的妇女协会会长,在县里领头查妇女放脚,挺能干的。那时候县里有个张秀才的孩子留洋归来,思想现代,关心地方,有关放脚之类妇女解放的事情,常到我家里来找我母亲商量。在清代晚期那样一个中原小县城里,母亲的观念属于比较解放的。
  按说,父亲补廪生之后,有廪饩津贴,但婚后多年,家里一直缺吃少穿。从1890年在罗庄教读开始,父亲在李宗白、刘思厚等人家中坐馆教塾几年。1895年,他自己在家开设私塾。1897年起,又在李士厚家和小南海、马营及邹寨等地坐馆多年。那些年,有刘粹轩、刘积学等数十人从我父亲读书。教读收入不高,家里仍很清贫,母亲遇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就跟我姨奶家借粮食。母亲曾回忆,我三姐任载坤小时候常对她说:“娘,吃白馍,拉白屎,吃黑馍,拉黑屎。”二姐任锐跟我说过,那时,母亲的娘家是开染坊的,有名气,四方人都上他们家染布,比较富裕。因我们家穷,穿得不好,他们办红白喜事时,便不叫我们家的人参加。
  苦读诗书改变了父亲的境遇。1903年,他三十四岁时,在清朝最后一次乡试中,中为举人。报子骑着马来报喜时,周围很多人听说了,都跑来看,里里外外,喜笑颜开。报子报喜,新举人家得招待好饭食,母亲就赶紧跑到我姨奶家借白面,现和现擀,煮出来一锅面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苦读诗书、改换门庭的清末举人(2)
现在有个词叫“清末举人”,父亲便是。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在家里见到过一套银质的酒杯、筷子、戥子等,放在精致的木盒子里。那是父亲中举时,清朝政府颁发给举人的东西。还有清朝发的衣帽,但没见父亲穿过。中举后,门庭算是改换了,爷爷的理想实现了,可是他已经在1897年就去世了,没看见。父亲记1897年:“是年春丁父艰。”那时,父亲在任庄买墓地安葬了我爷爷。那墓地原来叫柏树林,有三十二棵柏树,很粗大。后来我母亲在那跟前买了三间草房。再以后,1958年,柏树全被砍去盖公社礼堂了,那儿就没大树了。从爷爷往上的祖先,我不知安葬何处。或许在山东。
  早自1894年我国甲午战败起,父亲就开始忧心国家命运,质疑清政权。所以,中了举,他也没想去衣食清朝官禄。中举两年后,1905年,他结束邹寨坐馆回到新蔡县,与本县几位开明志士办新学堂,任县立高小校长。从那时起,他立志教育,二十多年后,终于在新蔡办起了从小学到高中全有的“今是学校”。那是后话。1906年,他转到一位叫王建功的人家坐馆。这一年间,我的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父亲投身反清,曾逃亡数年,家还被抄。他一直以教读为业,母亲则在家带女儿。因此,家里条件,只是少有改变。直到1920年我出生后,父亲在外做事几年,家境才好起来。不过,住的一直还是茅草房,屋里地面也都是土地,但仓房、厨房,一应俱全,前院后院,干干净净。家里雇的人都在后院吃饭。后院有两棵大桑树,大得遮天蔽日的,院子里全是阴凉,每年都往下掉桑葚,特别甜。我年年养蚕,喜欢看蚕们吃桑叶,结茧子,出蛾子。母亲抱一堆桑叶,放在大锅里煮,用热桑叶水给我洗头。那时候都说桑叶水洗头最好,头发能黑亮。
  1935年,我们家才盖起瓦房,二十余间。那都是我母亲一人在家操持的,那些年她还陆续买进了二百多亩地。1949年后家里没人,那些房子慢慢就被人占住了。有人还伪造我父亲的信件,骗住那房子。我儿时的记忆里,家里有很多母亲收藏的铜香炉,做工精美细致,有些饰物还颤颤巍巍的。点上香,在烟缕缥缈之间,那香炉上的小狮子,头和尾都会动。那时候匪患严重。我二姐的儿子济世顽皮地说,土匪来时,他拿姥姥的香炉砸土匪。我的五位姐姐,岁数都比我大好多。她们小时候,父亲还没中举,生活艰辛,不像我这样,从小吃穿管够。要不后来在延安过艰苦生活时,二姐任锐笑对我说:“六妹呀,你小时候是资产阶级,我小时候是无产阶级。”
  父亲老不在家。他一回来,我就特别兴奋。父亲总拉着我的双手,让我跳上跳下。有时我往上跳时,父亲忽然把我举在半空,停留不动,又突然收手,让我自由下落,然后再把我举起。我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觉得父亲真有劲儿。
  从小,母亲就要求我们懂礼,家中来客,必须鞠躬行礼;放学回家,必须高喊:“娘,我回来啦!”父亲也对我严格。我很小时,父亲就教我背诗,开始是“春眠不觉晓……”、“锄禾日当午……”、“床前明月光……”,就四句,我都是一下儿就背下来了。背诵给父亲听,他很高兴,便又教我背《木兰辞》。那可不同于四言诗,我几次都没背下来,父亲就骂我狗东西不用心,还罚我跪着背。我哭说,《木兰辞》太长了,我背不下来。父亲耐下心来讲,《木兰辞》是一首南北朝时候的好诗,在文学史上很有名,小孩子都必须会背等等。我听父亲的话,认认真真背了下来,背得烂熟。说来奇怪,后来我再没背过它,但八十多年后,我一张口,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

苦读诗书、改换门庭的清末举人(3)
父亲成了举人以后,亲戚们对我家就另眼看待了。民国后,他更受尊敬,大事小事常被请上。到我出生后,已经没有原来穷困时,父母和姐姐们受到的那种歧视了。我母亲家人多,她那边的亲戚就特别多。我共有五个舅舅、五个舅妈、十个表兄、十个表嫂、九个表姐、九个表姐夫。他们谁都比我大好多。那时我在玩耍年龄,跟我玩儿的小伙伴们,却都管我叫“六姨”、“六姑”。老在一起玩儿的,除了我姐姐的孩子们,还有我三表姐的女儿金枝,她的年龄跟我差不多。我四表兄的女儿仙枝,比我大一点儿,也跟我一块儿玩儿。仙枝大名叫张觉民,后来出去念书了。她在北京上学时,跟我二姐的孩子济世相好,表兄妹就结婚了。仙枝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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