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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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九十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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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父亲他们这个案子惊动朝野,一些同盟会员设法斡旋官吏,全省学界和在北京、上海、日本的学界全体,都函电营救父亲等人。在京的几位新蔡籍官员也设法救护。过些天,主张立宪的林绍年出任河南巡抚,派人复查几次,上奏朝廷,革除了我父亲他们几个人的功名——任芝铭和刘粹轩的举人名位、阎子固和阎梅臣的生员(秀才)身份。同时,把挑起这案子的汝宁知府、汝阳知县和新蔡褚辉祖知县,都撤了职。把这案子悬在那儿了。
  新蔡县的任举人变成了乱臣贼子,只能躲避追捕,亡命天涯。父亲先在河南汲县一个私立小学作教员,当年又转往巩县黑石关,教书为生,藏身了一年多。在这里,他结识了也在此做教员的同盟会员朱丹陛(殚毖)和杨秀夫。父亲1907年写的与这二人交往的诗中,流露了逃亡生活中的思乡之情:

劫救革命党人而亡命天涯的“乱臣贼子”(3)
送别朱殚毖
  因劫阎子固同志案,亡命巩县黑石关师校,始识朱殚毖与杨秀夫,遂成至交。时清光绪三十三年仲冬也。
  小聚只今昔,含情对别筵。
  飞觞同一醉,长话不须眠。
  家远空饶梦,天寒欲尽年。
  明朝孤雁唳,闻否归客船?
  后来清廷追捕风声甚紧,在河南不够安全,父亲便于1909年亡命奉天(辽宁)省昌图县,由阎梅臣介绍,进入北洋陆军的一个统带、袁世凯的亲信随从唐天喜家里,做了家庭塾师。在那里藏身两年期间,他孤独一人,举目无亲,坐馆教书,志向难伸,思乡情切,病中愈浓。其时亦有诗存:
  病中口占
  清宣统元年亡命昌图作
  避地聊同管幼安,主人礼数称心难。
  病中益动故乡思,风雨满天一榻寒。
  1911年,父亲转到北洋陆军第三镇第五协协统卢永祥那儿坐馆,教了一年书。当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卢永祥奉命随第三镇统制曹锟入关,*革命,保卫清政府。我父亲也即入关,离开卢永祥部,与京津同盟会取得联系,投身革命,推翻满清。那时候,革命者都认为暴力暗杀清廷政要是共和胜利的重要手段,父亲就命我二姐任锐加入了黄以镛组织的暗杀团。我二姐那时候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上学,辛亥前已经加入了京津同盟会。父亲又应刘积学之邀,与阎子固同至上海,训练北伐队伍。后来参与在豫南组织武装,光复了河南商城、固始两县。
  1912年初,清室逊位,共和告成,父亲终于得以结束流亡动荡生活,返回故里。那年,这个刚刚剪掉了男人辫子的国家,举行了第一次选举,依临时约法选了国会议员。同时,各县士绅学界也得以自选县长,选定后请省府委派下来。当时河南有好几个县了解我父亲事迹,景仰他是革命党人,于是纷纷请他担任县长。我父亲却坚辞不干,一处不去。他是个心里装着老百姓的读书人,不愿做官,只因怕愧对百姓。他却说自己是“藉恬淡以庄拙”而已。
  武昌举义后,父亲的学生、老友刘粹轩曾联络地方大侠武装,与张钫领导的复汉东征军合兵,任东征军总参议,在陕州与清军作战。1912年1月9日,刘应清军首领周符麟等人议和之请,前往谈判,却被清军扣捕于张茅,拴在马后拖死。刘粹轩十二岁学于我父亲门下。父亲眼看他进学、中举,渐有大志,将展宏图,万没料到他会早早而去。父亲含泪安顿了烈士遗孤的抚养事情。十年以后,他亲往刘粹轩殉难地,参加立祠,哭吊故人,写下两首诗:
  过张茅吊学徒刘粹轩二首
  一
  吾徒殉义地,一过一潸然。
  侠骨难埋土,腐心欲问天。
  夜台生定愈,时局豆仍煎。
  欲觅原田祀,蹉跎已十年。
  二
  生平同志事,踪迹最相亲。
  襟袍凭推送,风尘共苦辛。
  招魂空入梦,触境益沾巾。
  一事君应慰,抚孤有故人。
  

反清反袁反军阀反蒋的老同盟会员(1)
1912年初,父亲从北方返回新蔡后,依旧主持同盟会新蔡分会。他与大家一起揭露县令纵匪祸民的罪行,在地方上与拥护袁世凯的统一党激烈斗争,不相信袁世凯真能搞共和。当年秋,同盟会新蔡分会改为国民党新蔡支部,父亲依旧主持。
  那时,袁世凯派张镇芳为河南都督,让他*进步力量,以维持河南稳定。张这个人守旧顽固,河南很多人反对他。父亲的同盟会老友阎子固通电声明,他将率领武装反对张镇芳。父亲与刘芬佛一起领导县内党务,和阎子固立场一致。
  1913年春宋教仁遇刺后,凶手被逮,证据被新闻自由的报界公开,天下都怀疑袁世凯是主使。当时已经独立的司法机构,依法传讯国务总理赵秉钧。袁世凯迫于新闻和司法的压力,解除了赵的国务总理职务。7月间,江西湖口讨袁军起,发生“二次革命”。我父亲主张以革命手段响应。当月,阎子固回到新蔡县。7月23日,他与我父亲等人开会商讨,决定组织武装,起兵反袁。规划起事后先在新蔡宣布独立,然后攻城略地,与其他武装会师北伐,目标是武力推翻袁世凯。阎子固负责外线奔走,联络绿林大侠,我父亲负责县内事务,统筹指挥。阎联络组织了上万人的武装力量。那个阶段,新蔡县的反袁活动,基本上半公开了。当时被袁世凯通缉抓捕的青年张轸,长时间在新蔡避难,受到我父亲的保护和照顾。
  9月,“二次革命”被袁世凯武力击败,阎子固前往上海。10月,他计划回河南重组武装,东山再起。他从上海乘火车,行至信阳南边的武胜关时,被奸细认出,抓捕起来,绑送开封张镇芳。张早就恨透了阎子固,迫不及待,下令正法。四天后,阎子固被押到开封孝俨寺前,与那时被捕的其他二十九名新蔡志士同被杀害。袁世凯政府在报纸上宣扬这次“豫省缉获乱党”之胜利。这些人遇难后,开封有人到刑场悼念他们,即被抓捕杀害。有二三十人在一院内悼念,也全被杀害。“二次革命”前后,张镇芳为袁世凯维持河南稳定,杀了大概有上万人。三年后,我父亲重返开封,怀念老友阎子固,到刑场悼念死难烈士,有诗一首:
  吊民国二年河南国民党死难同志
  民五年春移馆汴垣
  帝乡人命贱如麻,冤血三年浸碧沙。
  我欲招魂魂不至,腥风吹赤半天霞。
  讨袁之役失败,父亲被袁世凯政权明令通缉。他二次逃亡。
  这次,父亲仍以教书谋生。他先到陕西潼关,在老同盟会员、辛亥时复汉东征军首领张钫的家塾里任教,冬天又转西安。那段时间,我二姐任锐和姐夫孙炳文也因反袁事败,躲到四川,教书为生。1914年孙炳文在四川遂宁教书时,父亲在那年上半年经行蜀道,到遂宁与我二姐一家团聚,住了几个月,冬季返回汉中。离开四川时,他曾有诗作:
  广元道中遇雨
  民国三年亡命四川归途中作
  蜀山行欲尽,冷雨湿征衣。
  腊粥催年近,涪云随梦飞。
  长途为客苦,逆旅当家归。
  明日宁羌道,曜灵勿我违。
  1915年秋,他回到河南洛阳,在镇嵩军协统刘镇华家任塾师。那以后,父亲有一首写给刘冠三的诗。这刘冠三,是山东人,早年反清,遭清廷追捕。他便化装成农夫,推个独轮小车,历经两年,行程万里,周游三百余县,结交天下志士,鼓动国民革命,其事迹甚为奇特。其间,他曾推着小车,装着行李和书,到新蔡活动过。当时直隶人商震、朝鲜人金秉万,也都因革命事情,在新蔡避难。民国后,刘冠三在国会当众议院议员。袁世凯复辟帝制时,下令逮捕他。父亲的这首诗就是那时候写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反清反袁反军阀反蒋的老同盟会员(2)
赠友人刘冠三
  刘,山东诸城人,亦反袁帝制者
  秦皇驾海逞雄风,顽石着鞭尽向东。
  独有牟州驱不去,昂头插入碧云中。
  1915年底,袁世凯称帝,不料天下大乱,纷起*,只八十三天,就取消了帝制,没多久他便去世了。1916年8月,袁世凯归葬河南安阳。父亲当时有诗嘲他:
  吊袁世凯帝制失败死后归葬安阳
  丹旐翩翻返故乡,西陵抔土太凄凉。
  剧怜一觉黄粱梦,盖世威名误阿香。
  这年,父亲到了开封。因为唐天喜把家搬到了开封,父亲再次进他家教塾。后来父亲写过文章,回忆了一些在与唐天喜交往中了解的事情。如唐天喜告诉他,著名的辛亥革命党人吴禄贞,是被袁世凯主使周符麟、马步周暗杀的;袁世凯犹豫称帝时,是段芝贵最后帮他决定登基的;最后导致袁世凯被气死的,是他几十年最信任的唐天喜的背叛,等等。
  袁世凯死后,北洋军势力大,国民党力量弱,*革命进入低潮。父亲觉得孤掌难鸣,又因生计所需,便留在唐家,教书四年。那段时间,父亲心情比较苦闷,但仍关心着国民革命大业。他曾有诗道:
  无   题
  袁死后,以段祺瑞等为首的北洋派,犹继续拥兵,反对革命
  才喜清明又雨昏,入秋天气总难论。
  叵耐晚霞飞散后,犹留余绮障朝暾。
  那时候,父亲有诗与我二姐,鼓励她的报国之志:
  寄二女
  人言生女恶,缓急慰情难。
  赖有音书至,报知骨肉安。
  任人呼伯道,望汝作罗兰。
  国事蜩螗里,北风增暮寒。
  1920年初,我在开封出生。那时,我的四姐、五姐在那儿念书。母亲有时在新蔡家中,有时也到开封伴着她们。我三姐带着孩子也在开封,那时候三姐夫冯友兰到美国念书去了。四姐在一年前的五四运动中,曾一马当先,演讲串联,勇敢非常。我出生后不久,父亲离开唐天喜家,去西安坐馆于时任陕西省长的刘镇华家。1922年秋,他去长武县当烟酒税局局长,1923年调任咸醴县禁烟局局长,入冬又调到鄠县任禁烟局局长。北洋政府那些年,他情绪相对低落,便出门做点事。人离故土,思乡之情难免强烈。1922年在刘镇华家坐馆时,父亲在一封写给我母亲的信里表露:“每当就寝以后,思老想少,往往大哭不止。”
  1924年,孙中山改组了国民党,重新解释“三*义”,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一种主权在民、政府只有治权,立法、司法、行政、考试、监察五权分立的制度设计,使父亲觉得革命前景豁然开朗,不久便辞去陕西职务,回到河南。时任民政厅长的刘积学两次劝我父亲到外县当县长,他跟民初时一样,两次谢绝。1925年他参加了第一届国民党河南省代表大会,被选为省党部委员。在选举省委会委员时,老派代表采取分赃办法,排斥青年代表当选。父亲对此坚决反对,声明退席。之后,他被任命为河南省自治筹备处参事。父亲那阶段给母亲的信里,记下了当时的收入情况:“上月薪水,仅发一半,又是票子,折现洋止二三十元。吾不愿为此向他人折腰。”他在信中还表达了绝不染于官场污泥的态度,说:“吾亦不能贪此最短时间之虚荣,堕落平日之名誉。”
  父亲虽然家境好转,但属于“工薪阶层”,并不豪富。只是他稍有富余,便多助人。1926年中秋节前一天,新蔡县负责城防的人与土匪商量妥协,守城县队又因要求中秋节发双饷未果,情绪懈怠,被土匪袁英攻进城内,杀人放火,大肆劫掠,七天七夜。我家衣物,连父亲出门在外时给我买的雪花膏,全被抢走。母亲给了土匪一包首饰,保全了房宅性命。那之后,正在黄埔军校工作的二姐夫孙炳文和我二姐,曾汇款接济。父亲信中曾说到这事:“纬女寄来大洋二百元,据馥女禀称,昨已收到。事前志烜曾报告,浚甥纬女念吾家被匪劫掠,衣物全无,拟汇洋接济,以作吾妻与平女到汴之用。”那次匪灾,刘芬佛家被土匪洗劫一空,又放火烧了。刘与我父亲早年一同投身辛亥,又都被袁世凯通缉逃亡,那时他的夫人与我母亲常对坐哭泣。正在外奔走的父亲给母亲写信道:“惟渠(他)房屋被烧,家具粮食全无。吾家小麦如有赢余,务须送与数石。家具如方桌椅子等,亦不妨腾出数张,借渠用之。吾与芬老(指刘芬佛)数十年性命相依,此次匪灾损失,吾家又较渠为轻,亦不能不量力资助。想吾妻必能善体此意也。”

反清反袁反军阀反蒋的老同盟会员(3)
父亲一贯如此。他在外时,我母亲在家里置了几顷地。所以,我小时,家里粮食挺多,都用茓子围着。父亲给我母亲写信,让她不要囤积居奇、乱世谋财,而是要尽量帮助别人。他在一封信中说:“县中粮价奇贵。畏三全家,必不得了。可将吾家黍豆杂粮,陆续接济。”还有:“吾家粮食,纵少有余剩,亦不可卖。务必择亲族中不了者,加以救济。至要至要。”母亲都按照他说的办。
  那次土匪破城,两万县民中,死两千多人,灾难巨大,民不聊生,母亲在没接到父亲信件嘱托时,就已经开仓,救困济苦。先是一家一斗,后来怕不够分,改一家五升,放了好几天粮。我记得每天都有人来领粮食,我都不认识。那时,很多县民对我父母亲的态度,可以用感恩戴德来形容。直到近年,我听说新蔡县还有老年人在家中张挂我父亲的照片,每年上香祭拜,说任老是救命恩人。匪乱后第二年,父亲有诗专道匪乱之痛:
  匪乱后过罗山竹竿铺感赋
  匪乱初经过,逃亡未复业。
  触目惊残破,十室门九缺。
  革命未彻底,元凶孕群孽。
  拥兵供私斗,坐视非猖獗。
  去年梓里陷,奸杀人道灭。
  故人多新鬼,家室遭洗劫。
  茫茫中原地,净土何处觅?
  辗转不成寐,终夜长叹息。
  那年头,如此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北方军阀却你方唱罢我登场,致天下攘攘,太平无望。父亲甚感心痛。1926年6月底吴佩孚和张作霖在北京合作建政时,他有诗谴责:
  寰   宇
  责吴佩孚也
  寰宇干戈满,谁为负责人?
  巫江仍渡楚,魏国竟和秦。
  正义昭南服,妖氛逼北辰。
  欣欣知物意,寒谷暗回春。
  几天后,北伐军起。父亲被国共合作的发展势头鼓舞起来。那时,我二姐任锐和二姐夫孙炳文都是共产党员了,孙炳文还是北伐军总政治部后方留守处主任。为响应北伐,父亲积极同共产党人冯品毅、娄梦侠、李静禅等合作,组织了反对北洋政府的国民党地下河南省党部,他担任妇女部长,派人到广州与国民党中央联系。但次年北伐军到开封时,蒋介石已公开*,这个省党部因有共产党人,被勒令解散重组了。
  北伐起兵后,曾与父亲一起参加辛亥革命、又投了吴佩孚的刘镇华,在包围西安八个月,导致军民死伤五万人后,被北伐军冯玉祥部打败,退回河南。父亲看河南形势,如果没有刘镇华的军阀势力,冯玉祥部便能顺利完成“固甘援陕,联晋图豫”的战略,尽快挥师北上。他认为刘镇华能听他的话,便决定前往,去解决这件事。1927年2月,他先往潢川,旋赴陕州,劝说刘镇华与冯玉祥合作,投身北伐革命。那时候,父亲对国民党的革命性充满着信心。
  刘镇华字雪亚,河南巩县人,父亲与他早在辛亥前就结为同志了,1915年父亲二次逃亡时曾在他家坐馆。他比我父亲小十几岁,对我父亲很是敬重。他听从了我父亲的劝告,请老友张钫联系冯玉祥,加入了北伐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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