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6月,大股土匪前来围城,我父亲担任防守总责。他率领民团登城巡守,激战匪徒,废寝忘餐,四天四夜。终于土匪退去,城池完好,县民免受再次浩劫。不料,辛辛苦苦打完仗,县里却有人诬他侵吞城防公款。上面派一金委员到县,立案审讯。父亲理直气壮地与原告对质,要求清查账目,结果证明毫无侵蚀,以无罪判结。
父亲那时经常得对付这样的事情。原因是,他不畏权势,敢于直言,且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在民众中很有威望,使县中一些势力对他忌恨不满。况且,自1927年起,县里权力便被国民党右派把持,而父亲不隐瞒对共产党的态度,在今是小学里聘用进步教师。那些人便千方百计造谣中伤、打击陷害,甚至派人暗杀他。那时出门,都是步行旱路,他常被人跟踪。一次暗杀行动中,杀手开枪把父亲的随从打死了。父亲藏到秫秸堆里,躲过一劫。那年头,为防暗杀,他连行踪都不敢让人知道。在写给我母亲的信里,他多次叮嘱:“出城时,务必秘密,不可使外人知之。”“至吾回家一层,切不可使外人知之,至要至要。”
国民党右派的种种劣行,使父亲非常厌恶。加之屡遭陷害,他便愤然辞掉了县党部指委职务。在1929年向省里送交的辞呈中,他说:“新蔡党务自民国十六年即为省党部委员宋垣忠(新蔡人)一手把持,引用私人,排斥异己,卑鄙污浊,腾笑社会,贻羞*。珉被派充指委年余,屡谋陷害,至再至三,皆为宋垣忠所操纵。恳请准予辞职。并严行查办,以惩奸慝而维党纪。”父亲看透了,蒋党并非以天下为己任,而是以政权为至高,他耻与争光,羞与为伍,脱离了国民党。。 最好的txt下载网
向毛泽东请教游击战术的“国军”老兵(2)
那时我小,在父亲的今是学校念书。一日在家玩耍中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吓我一跳。原来是父亲猛拍桌子。接着就听见他高声痛斥:“蒋介石不是个东西!把个国家搞成这样!”母亲在旁边赶紧小声劝他:“你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父亲这样发泄怒气,我不止一次听见。
为免再遭暗算,父亲安排同仁管理今是学校,于1932年下半年离县去省城开封,在河南通志馆工作数年,参加续修中断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河南通志。1934年还一度去天津坐馆教书。后来又在河南通志馆作纂修。那几年间,父亲把我带到开封念书,逢寒暑假回家。他则时回新蔡,为今是学校奔走,且在校内教导不做亡国奴。
1933年秋,*地下交通员胡亮密赴新蔡,在汝南埠与新蔡县交界处的郭集暴露身份,跑到新蔡县城我家里。父亲把他掩藏起来。县当局关闭城门,到处搜捕。来到我家,父亲假装生气地说:“你们胆大包天,拿共产党拿到我家来了!”轰他们走了。然后,父亲给胡亮两块银元,为他备好扁担、浅筐,交待他化装成卖柿子的。胡亮挑担到城门口叫卖,柿子皮扔了一地,军警嫌脏,打开城门把他撵了出去,从而脱险。
1937年夏,抗日战争打响。父亲在县内与主战人士成立“抗敌后援会”,吸收各界参加,他任后援会主任。后援会很快组织起三个宣传团,开展抗日救亡宣传。当年,他赴新乡张轸部队参加抗战,在豫北师管区担任参议。1938年初,在张轸的第110师任秘书,之后经历了台儿庄会战。张轸因抗日军功升任第13军军长后,父亲调任13军后方留守处主任,负责兵员、军需事务,驻地镇平县贾宋镇。因为留守处是后方,父亲把母亲也接在军中。当年秋,日军进攻猛烈,占领了新蔡东南七十里地的乌龙镇,新蔡有沦陷危险。父亲给今是学校搞到三十多支步枪、两千多发子弹,以备*地下党组织人去农村打游击使用。日军后来没占领新蔡,这批武器被秘密送到确山竹沟,交给了*河南省委。那年,父亲虚岁七十,是张轸军中年纪最大的老兵。在当时的“国军”里,像他这把年纪还担任实际工作的,恐怕是凤毛麟角了。
任后方留守处主任时,父亲可以利用手中职权,动用军车。有这个条件,他给想去黄埔军校的青年提供帮助,也给愿意去延安的青年提供方便。在招兵工作中,他委托县里一人,随时联络想去延安的人。他也曾回新蔡去,亲自介绍了几十名青年去延安抗大。凡是去延安的,他都派第13军军车送过胡宗南管区。张轸当着军长,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但当时是国共合作,而且他并不仇共,他又把我父亲当作长辈、恩人,知道了也不管。那时,经我父亲帮助去延安的青年,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大部分是今是学校的学生。
在繁忙的军务中,父亲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亲自送我去延安。
抗战开始后不久,我参加了二姐组织的妇女救护队。那时我十七岁。地方上拿我做宣传,说任举人最小的女儿都要上前线,结果一下儿号召了十几个人参加救护队。二姐带着我们去了郑州,帮着护理伤兵。当时郑州的报纸上又发消息,说任举人的两个女公子参加抗日救护队如何如何。时间不长,救护队解散后,二姐辗转山西,去了延安。
向毛泽东请教游击战术的“国军”老兵(3)
当时,我因为喜欢唱歌演戏,被一位叫古振坤的女同乡拉着,参加了东北军130师的阵中剧团。半年多的时间里,曾随剧团在河南、湖北的几个县城演出抗日剧目。有一个姓谭的女孩也在这剧团里,跟我要好,整天跟着我,什么都随我。这之间,我曾两次回家看望父母。父母从驻地贾宋镇回家来跟我团聚,也带我到贾宋镇军中住过。那时二姐已从延安来信,说维世也在那儿,让我也去那儿。父亲和母亲跟我说:“有机会你也去延安吧,跟你二姐到一起去。”这样,我就打定主意,早晚要去延安。
1938年夏,这个剧团到汉口,因日军进逼武汉,又要开往湖南。我想来想去,不能跟着去。我要去的地方是延安。湖南离延安,那得多远呀!当时我知道,130师在陕西周至县有个新兵训练处,需要人去工作,我就要求不去湖南,而去陕西。那时大家的行李已经装上了船,我不管剧团的人怎么说,坚决把行李从船上搬了下来。那个姓谭的女孩并不知道我这些心思,只是见我不去湖南,她也就把行李搬了下来。我们俩便被调到周至县,一块儿教新兵唱歌。
秋天,我接到父亲的信,说母亲去世了。我想不到自己会突然没有了母亲,晴天霹雳一般,悲痛非常,马上给父亲写信说我要回家。父亲来信说兵荒马乱,让我不要回去,他不久要前往陕西,秘密送我去延安。母亲是1938年8月在军中病重的。父亲陪她从贾宋镇13军后方留守处驻地返回新蔡。8月底,母亲病逝。父亲记1938年:“八月携内子由镇平返县,八月底内子病故。”母亲去世,我没能膝下尽孝,非常伤心,哭泣不止;能去延安,又有些激动,二姐和维世在那里,那将是全新的生活。
到冬天,父亲让我去西安跟他会合,转道去延安。我劝姓谭的女孩跟我一块儿去。但她耳朵里听到的,尽是说共产党的坏话,不敢去。我就跟她分手了。在西安找到父亲后,先住了几天。他来西安出差公干,可以略拖延时日,秘密去趟延安。在西安,去八路军办事处联系事宜,都是父亲跑的,没让我去。我只记得有人曾请父亲吃羊肉,我也跟着吃,结果我吐得一塌糊涂。
父亲联系好后,12月的一天,我们坐着八路军办事处的敞篷卡车出发了。那是两辆卡车,我们几十个人,都坐满了。那时道路非常难走,又是冬天,下雪路滑,敞篷很冷。头一天,我们只开到三原,住进县城一个旅馆。我跟父亲说想吃炒面,父亲说:“你看你,想吃这想吃那的。到了延安你可不能想了。延安艰苦呀,你得准备着吃苦。”他说:“范仲淹也在延安吃过苦。你去吃了苦,就明白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了。”
这个旅馆同时住着一些国民党伤兵。有的伤兵故意来回路过我和父亲住的房间,路过一趟,就掀开帘子往里看一看。过一会儿,又来掀,没完。父亲烦了。一个伤兵又探头时,父亲问他:“你看什么?”那伤兵说:“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管得着吗?”父亲说他两句,他就要打,吵了起来。我在旁边也嚷:“我还教你们唱歌呢,怎么这么不讲理!”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延安的人都过来,给劝开了。大家看国民党伤兵太不讲理,就把我们搬到了另一个旅馆。那之后,我们坐在敞篷车里,在满目苍凉的冬季黄土高原上,顶着寒风,坑坑洼洼地走了五六天。
到了延安,因为父亲属于*人士,我就随他住进*部招待所。我二姐和她的女儿孙维世都在延安,马上过来相聚。我母亲去世,大家都很难过,在胳膊上戴上黑纱。在延安重聚,大家又都高兴。我虽是维世的姨母,但她和我年龄相仿,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念书。维世建议我,不用像别的人那样先上抗大,而是直接去考鲁艺戏剧系,学话剧,我便去了。几天后来通知,说我被录取了。话剧是新生事物,是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艺术种类,我学这个,父亲也很高兴。
在延安时,农历十一月十八日,毛泽东主席在*部招待所的窑洞里,设宴请我父亲吃饭,我二姐、维世和我,一家子都被叫去了。开始时,毛主席在致词中说:“任老先生从蒋管区不远千里而来,亲自把你女儿送到延安来,辛苦了!我们非常欢迎你!”父亲答谢时说:“蒋管区空气太污浊了,我来延安透透新鲜空气。”那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比较有名,父亲很感兴趣,谈话中就向毛先生请教这件事。毛说要编本书,还没编出。吃饭中间,有个女的,穿个日本的黄绿呢子大衣,长发披肩,不止一次过来掀门帘往里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蓝萍,也就是江青。我和维世1935年一起在上海学演剧时,她给讲过课。我刚到延安那会儿,她还没跟毛主席结婚,所以没让她坐到饭桌上来。
父亲只住了半个月,就离开延安,返回13军去了。他是秘密去延安的,也是秘密回到“国军”的。
豫南“共党首要分子”,汤恩伯的“高级参议”(1)
1939年,张轸因不服从汤恩伯撤军命令,坚决与日军血战,被蒋介石批准汤的报告,撤了13军军长职。我父亲也就离开13军,再回新蔡。他开始以今是学校董事长的身份,亲自管理自己创办的学校。
那之前,*中央长江局派李济民(李广涛)到新蔡任县委书记,我父亲安排他当了今是学校校长,使他有了公开身份。县委办公的地方就在今是学校内。另有几个*干部,也是经过我父亲的安排和推荐,或当了今是学校老师,或在县常备兵役队任职。那时,父亲就对李广涛谈过我家那几百亩土地的事情。他说:“土地说起来是我姓任的,实际上是人民的,早晚要归还人民。”
抗战时期国共合作,*的活动,有些是公开的,有些仍然秘密进行。新蔡县有三个地方用于县委秘密开会。一处是在今是学校内;另两处之一,是在我家里一排三明两暗房子的东小阁楼上。那楼下中堂,是父亲平日会客的地方。由于我父亲对*的地下工作有很大帮助,还介绍了大批青年参加革命,周恩来同志又知道他是任锐的父亲、孙炳文的岳父,就曾亲笔写信,经过*地下组织转交给他,向他表示感谢。父亲跟我说过,那时国民党人老盯着他,他不敢留下那样的信件,看完就给烧了。我的族叔任馨寰那时在我父亲左右,也说过这事。任馨寰还告诉我,新四军4师师长彭雪枫曾秘密到新蔡我家里,看望我父亲。
1939年底,国民党确山县长聚兵两千人,突袭竹沟镇新四军留守处,杀害轻重伤病员百余人,史称“确山惨案”。那之后,新蔡的地方当局也张狂起来,*新蔡县委被迫迁移到农村。那时,国民党县党部的人敌我意识很强。他们已经知道我二姐和我都在延安,便想指控我父亲也是共产党。1940年10月,他们查扣了二姐从延安寄给父亲的抗日印刷品。以此,县党部书记宋希良电告驻在叶县的汤恩伯总部:“任芝铭系新蔡*首要分子”。汤总部驻新蔡人员李仙洲也报告总部说:“新蔡任芝铭年纪虽老,思想极新,与延安往来联系,确系豫南共产党首要分子。”1941年春,汤恩伯派个四县联防司令,带一连兵力到新蔡,把我父亲当敌人拘捕,押解到漯河警备司令部关押。同时被拘的,还有新蔡县私立四育中学校长黄韵秋,和公开身份为县常备兵役队中队长的*县委成员王鹏。
父亲几人被捕,新蔡全县哗然。曾任今是学校代董事长的新蔡县财委主任张山甫、新蔡县教育局长蔡子含等各界人士,都奔走相告,呼吁营救。前河南省政府主席商震、国民党军高级将领张轸、河南省参议会议长刘积学、河南省政府民政厅长方策、河南省教育厅长鲁荡平等得到消息后,也分别向汤恩伯发电报或写信,力保我父亲。
情况紧急。正巧,父亲抚养的过继孙子任济世(孙济世)、张觉民夫妇,三年前率他们组织的抗日话剧团活动时,经张轸军长介绍到汤恩伯部受训,做过汤的学生。济世曾被汤恩伯安排在机要股任职,妻子张觉民也曾在汤恩伯家做家庭教师。他夫妻俩听闻祖父被捕,给汤部参谋长万建藩发电报营救。汤恩伯这个人,很重视与学生的关系。他听说任芝铭是济世夫妇的祖父,表示另眼看待。而且,本来他就知道任芝铭是老同盟会员,并不敢随意加害。没什么真凭实据,又迫于社会压力,关押一个多月后,汤恩伯改变态度,亲自传问我父亲,当面道歉,待为上宾。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说:“对不起,很抱歉,不知您县里有派别。您回县不安全,就请您在这儿帮我做事,好吗?”给了我父亲一个“高级参议”的衔。父亲没有拒绝,但县里有事,便回县了。同时被捕押的黄韵秋和王鹏,也和我父亲一起被释放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豫南“共党首要分子”,汤恩伯的“高级参议”(2)
父亲一直在心里装着三件事,割舍不掉。这三件事是:修烈士祠堂,恤烈士家属,办新式学校。早在20年代初,在一封给我母亲的信里,谈及收入时,他便说到了这三件事:“况时局不定,尚不知能干几日。不趁此时稍留盈余,恐事机一去,势难再得。若使下台之后,两手空空,不惟修祠、办学及抚恤亡友家属各事不能办到,并吾家亦无光可沾。”父亲的收入,主要都用于这三件事了。修祠一事,父亲在心里装了三十年。老同盟会员、*革命先驱、新蔡人刘粹轩和阎子固民国初年牺牲以后,父亲一直想在家乡为他们建立祠堂,表彰先烈,教育后人。1922年,在刘粹轩蒙难地张茅镇建纪念祠堂时,父亲曾为撰写《刘烈士祠碑记》,文千字。其结尾云:
嗟乎!河汾中说,恒痛惜于董常;姚江传习,尤致哀于徐爱。珉之学行,曷敢窃比先儒万一?而烈士之成仁殉国,实可媲董徐而不朽矣!兴言天祝,曷遣鄙怀。聊述卮言,冀昭来叶。长河乔岳,中州之浩气长留;风马云车,天上之英灵永护!
到1940年,得到南京国民政府批准,在新蔡县兴建刘粹轩、阎子固两烈士祠。主办人除我父亲外,还有张山甫和蔡子含等。父亲主持选择地址,定在了当时今是小学的前院,占地约七八分,便于群众瞻仰。当时由于备料不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