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丁月华冷哼了一声,反手抽出湛卢,割下一方衣角缠在剑上,又一把拽下石青剑穗。
——展昭,你且看我是谁!
语罢,跃出十丈开外,舞起剑来。只见她剑路刁钻狠辣,赫然便是白玉堂惯用的招式。展昭看在眼里,只觉得一片白影纷飞,那人究竟是丁月华还是白玉堂,却是渐渐分不清了。
蓦地,那人剑锋一转,竟直直冲着展昭来了。展昭却也不挡不避,由着那三尺青锋停在自己胸前两寸,眼神恍惚。
——展昭,你头次见我舞剑的时候,喊的是谁的名字?
——展昭,我和你同行四年,又和白玉堂相识十余载。你们俩,都当我是傻瓜不成?
月光冷冷,那人脸上的神色亦是冷冷。忽然,她却叹了口气,垂下了剑尖。
——昭哥,那日我去找你,本是不服气的。你……你那样一个人……但现在,我不服不行了,你这样……你这样一个人……
仰起头,看着月光,丁月华忽然又是一笑。
——罢了,罢了。
她转头去看展昭,眼中月光点点,惨然道:
——他若心有不甘,此番必然会出来的。
语毕,随手将湛卢抛给展昭,拾起巨阙,转身踏月离去。
展昭怔怔看着手中湛卢,裹着剑柄的雪白布条层层滑落,露出里面的黑色。展昭只觉得,这么多年来,许多迷惘渐渐散开,又渐渐聚起,一颗心,终于慢慢沉了下去。
月华姑娘,若我们不是先遇上了那人,会不会今日有所不同呢?
白玉堂……
7
睁了眼,坐起身来,背靠床柱盯着暗纹帐子发了会儿呆。细细听去,外面甚是清净,只有极熟悉的一人缓缓走来,手里似乎端了东西,走得甚是小心。
“爷,您醒了。”
软帘一挑,进来的果然是白云瑞,手里还端了碗黑糊糊的汤药。
“怎么和他们说的?”
白玉堂也不看人,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腕子看。
“说是五爷偶感风寒,一路舟船劳顿,也没空好生养着。”
“哼……回头三哥必然要笑我身子娇贵了……罢了……他人呢?”
云瑞心里一惊,垂下眼去道:“四位爷都在前厅候着大夫……”言罢抬起眼,小心地去看白玉堂。五爷也不说话,只是冷冷扫来一眼。云瑞咬了咬牙,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回道:“展爷去码头迎丁小姐了……”
“哦?好只怜香惜玉的猫儿。”五爷冷哼。
“呦,好只小肚鸡肠的老鼠。”窗外却有一人学着白玉堂,冷笑道。
“丁老三?”白玉堂皱了皱眉。
只见一把剑推开雕花木窗,外面那人伸手一撑窗框,跳了进来。白裙重剑,凤目柳眉,正是丁月华。
“云瑞,你先出去。别让他们进来了。”白玉堂挥了挥手道。
白云瑞看了看床上斜倚着的白五爷,又看了看抱剑冷笑的丁月华,迟疑了下,还是蹲了个万福,掩上门出去了。
丁月华看云瑞出了门,自己反身也把窗户关上了,正待转身,却听得背后那人冷冷道:
“那只猫儿不是去接你了吗?”
“笑话,我比他还早来半日。这趟冤枉路他是跑定了。”丁月华冷哼。
“哦?”白玉堂挑起一边眉毛,“你算准了我今日回来?”
丁月华在桌边坐下,放下手中巨阙,自己翻了个茶碗斟了茶,品了一口方慢慢道:“你一离了开封,我就得着信儿了,一路上消息就没断过。算了算,你也该到了。不然我们回来这几日了,昭哥为什么非今日眼巴巴地来下帖子?”
“他知道我回来?”抓着缎面被子的手一紧,白玉堂追问道。
丁月华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他可只备了四张喜帖……更何况,他若知道你在,还会只身前来吗?”
察觉她话里有话,白玉堂皱了皱眉道:“丁月华,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小五哥,这话该我问你。”放下手中茶碗,丁月华转过身来,冷冷看着白玉堂道,“七年你都躲了。怎么?一听说这猫儿要成亲,你就坐不住了?”
白玉堂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开口,道的却是另一件事:“月华,我且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跟展昭走?
“我要不跟他走,你能躲得了这么久?”丁月华又转过身去,端起茶碗欲喝,却发现已经空了,于是皱了皱眉,又斟了一碗。
“丁老三,你以为你能瞒得了我?”白玉堂冷冷道。当年他躲陷空岛,躲开封府,却没躲过这个妹子。本是说好她留守茉花村,看陷空岛可有什么风吹草动,好知会他早一步躲开。谁知四年前展昭辞官后不久,她递的消息就忽然从陷空岛变成了展昭。后来江湖上谣言渐多,他心里便渐渐有了计较,再后来,果然有了消息,说是南侠与丁家小姐成婚在即。
只见丁月华拿着青花杯子的手一僵,猛然抬头道:“你知道?”
白玉堂冷笑:“自小你就像我……那猫儿一向宽厚守礼,你怕是当时就打的今日这个如意算盘吧。”
丁月华只觉得胸中一窒,怒极反笑,瞪着他道:“白玉堂,你道谁都和你一样吗!”
白玉堂猛地一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够清楚的了!”丁月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白玉堂,白五哥……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在我面前你大可以收起你那些手段……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展昭,你要还是不要!”
白玉堂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丁月华你……”
“我言尽于此,你还有半月可以考虑……半月后,你若再含糊,展昭就是我的夫君了。”言罢,也不待对方答话,径自推窗跳了出去。几个起落,便看不见人影了。
月华……
白玉堂看着半敞的雕花窗户怔怔发呆。忽然觉得有异,朗声道:“谁?”
外面那人却不言语。
白玉堂现在没什么好耐心,当下抓了床头画影,掀开被子,一跃而出。
“……你……”
画影搁在一片湛黑之上,黑影之下,便是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白玉堂忽然觉得手脚乏力,不由地垂下了手中青锋。
“你……不是去接月华了吗……”却连去看那人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却沉默着。白玉堂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下跳着,有力而恐慌。他有些想逃,他怕那人笑他自作多情;可他又不甘,月华的话……月华的话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他不甘……哪怕只有一点儿的希望……他放不下……
就在白玉堂以为展昭永远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本是要去的,走到半路接了公孙先生的信儿,说这几日便到,就赶回来想告诉白兄……却见到有人自白兄房内跳窗而出,展某一时担心白兄安危。得罪之处,还望白兄见谅。”说着,不露声色地退了半步,一抱拳。
白玉堂抬起头去看他,只见他眼眉低垂,看不出什么心思来。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心念一转,又心虚道:“公孙先生?他来做什么——先生不早已归隐了吗?”
“先生……是来参加展某婚事的。”
“这样啊……”白玉堂笑了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然。
婚事……自然是了……毕竟多年同僚,当日在开封府,公孙先生也对他们多番照料。只是可惜包大人却在四年前……
正想着,又听那人说:“正好也可以替白兄瞧瞧。”
“瞧?”白玉堂心里一惊,打哈哈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白兄又何必瞒着展某?”展昭叹了口气——真当那丫头三言两语就能骗过这班老江湖吗?玉堂此番必然不是偶感风寒这么简单,只怕是和当年……
“我瞒你?我瞒你什么了啊?”白玉堂笑着转回屋里去。执起桌上那半盏茶,心念忽而一动,便又放下手中茶碗,笑道:“若说瞒……你和丁老三才真是瞒得我好苦。”背对着那人,拿起茶壶斟满,一饮而尽。放下手中茶碗,转过身去,脸上挂着的,又是锦毛鼠的笑了。
“说吧,你们二人到底是何时决意共此一生的?”想去寻扇子,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这才想到,自己还是一身袭衣,不禁有几分尴尬。
“丁姑娘重情重义。这几年随展某四处奔波,展某理应给她个交代。”展昭仍旧站在窗外。窗边竹影斜斜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交代……”白玉堂忽然冷笑,又翻过一个茶碗,冷眼看着展昭道:“我这个妹子,我最是清楚——你若是为了她的名节,我劝你这门婚事还是作罢。一则月华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二则……我不想一个心里没她的人委屈了她。”
“白兄这是信不过展某吗?”
白玉堂却垂了眼,专心去玩手里的茶碗,心不在焉似的,慢慢道:“也不是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展昭,你我相知多年,只是这儿女情长,你又明白多少?”
“这……无论如何,展某既与丁姑娘已有婚约,自当尽心照顾。”
白玉堂冷笑一声,扔开手中茶碗,盯着展昭道:“月华不需人照顾。我同月华一起长大,最是明白她。她要的不过是一人心里有她。展昭……你心里有月华吗?”
展昭沉默半晌,方道:“展某心里……”
问话的那个却手一挥,道:“罢了,我累了。”说完便转身回了床上,径自闭了眼。
展昭默默看了他一会,关上门退了出来。
8
八月初四,宜祭祀,祈福。
黄昏的时候,白玉堂从桂树下掘出那坛埋了七年的桂花酒,坐在院子里独自饮着。忽然听到回廊深处,有个脚步缓缓,不谙武功。当下心里有些奇怪——陷空岛也好,茉花村也好,几乎是人皆习武,这个人……
转过身去,正看见来人绕过画壁,竟是极熟悉的布衣青履。于是起身笑道:“公孙先生,好久不见。”
公孙策亦笑道:“白少侠,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引了公孙策在石桌旁坐下,白玉堂笑问道:“早闻公孙先生寄情山水,今日怎么想起上陷空岛来了?”
公孙策笑道:“熊飞大婚在即,学生焉有不到之理。如今早到了两日,又怎能不来看望白少侠?”
大婚……白玉堂慢慢喝了口酒。耳边又听得公孙策踟蹰道:
“白少侠……近来身体可好?”
来了,在这里呢。
白玉堂放下手中酒杯,浅笑道:“好不了了。”
“白少侠不可轻言放弃。请容学生再为白少侠诊断一番,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不必了……公孙先生,你我心知肚明,醉梨花绝非浪得虚名,又何必苦苦挣扎,自寻烦恼呢?”
公孙策沉吟道:“听展护卫说,白少侠七年来音信全无,莫非是有意……”
“正是。”白玉堂浅浅一笑,又执起酒杯道,“等吃完猫儿的喜酒,我就学先生去访遍名山大川。然后转去西域诸国游历……如此,即便就此了无音讯,也是极平常的吧。”
公孙策叹道:“白少侠……你这又是何苦呢?”
当年隐瞒众人,一去七年,如今又……
白玉堂却笑了:“先生,白某心中并不苦。而若是坦言告之众人,只怕反而是他们心中苦涩。白某既然命数已定,又何必再给他人平添烦恼呢?”
公孙策还欲再言,白玉堂却摆摆手,道:“先生远道而来,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且看目下秋景怡人,桂香酒醇,何不好好享受一番?”当下给公孙策斟了一杯酒,笑道:“这桂花酒乃是我亲酿,公孙先生可要给白某几分面子,多饮几杯。”
公孙策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举杯苦笑道:“白少侠潇洒不羁,学生佩服。”
两人又说了些旧话。公孙策眼见夕阳晚斜,天色渐暗,便起身告辞。
出了白玉堂的小院,还未走几步,便觉得眼前一晃,定睛再看时,却多了个白衣人儿。
“先生可是有事瞒着我们?”丁月华横在路中间,笑问道。
公孙策一见是她,便心道大事不好。他与月华白日里见过一面,只觉得此女心思缜密,性情乖张,活脱脱便是一个女版白五爷。如今她既然有此一问,只怕是心中已有三分明了。心知此番是瞒她不过了,于是只得苦笑道:“丁姑娘,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借一步说话。”
月影横斜,秋露渐凉。白玉堂晃了晃空了的酒壶,起身准备回屋,忽然听见耳边风响,猛然回身,却发现是丁月华跃入院里。
心中舒了口气,却又生出几分疑惑:“月华,你怎么来了?”
丁月华却不答话,白玉堂觉得蹊跷,于是上前两步,忽然发现月华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当下皱了眉问道:“可是那猫儿欺负你了吗?”
丁月华闻言,猛地抬头,恶狠狠地剐了白玉堂一眼,手中巨阙忽然抡起,冲着白玉堂就砸了下来。
白玉堂吓了一跳,此刻画影尚在石桌上,只得用手中折扇一挡,喝道:“丁老三,你又发什么疯?”
月华盯着他,眼中月光流转,心绪万千,忽然弃了巨阙,一头扑进白玉堂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白玉堂大吃一惊,他和月华自小一起长大,最知道这个妹子性情刚烈,自幼便鲜少落泪,更何曾哭得如此伤心。当下便乱了阵脚,忙扶了她的肩,弯下腰柔声问道:“月华,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月华抬起一双泪眼看着他,忽然问道:“小五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白玉堂笑道:“自然是我最心疼的妹子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妹子……月华看着白玉堂,心里忽然有某处彻底塌陷。是了,是了,他自然是拿你当妹妹看待的。从小到大,分吃同一个菱角,偷喝同一碗女儿红,对你百般照顾,全无怨言……只可笑你自己却就此沉迷……只是……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从哪年起,他开始常留开封府,从哪年起,他开始心心念念放不下那只猫儿,从哪年起,他只要一说起猫儿,便眼角眉梢有着道不尽的喜悦……不是早就明白了,所以才一心想给他个幸福,许他个圆满吗?可又是为了什么,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依旧如此苦涩难当……
“月华,怎么了?告诉五哥,谁欺负你了吗?”白玉堂见月华并不答话,只是怔怔发呆,便又轻声问道。
月华却摇了摇头,又道:“小五哥,既然你如此看重月华……又为何瞒我?”
白玉堂一怔,问道:“瞒?我瞒你什么了?”
“小五哥……到了如今你还……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中毒的事?是信不过我吗?”月华扯了他的衣襟,苦苦追问。
白玉堂一惊,忙问道:“谁告诉你的?展昭知道了吗?”
月华闻言,心里又是一痛,垂了眼道:“是我今日偷听的……昭哥他……不知道。”
“那就好……”白玉堂喃喃,松了口气,见丁月华看他,又笑道:“月华,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事已至此,我就算说了,也不过给大家心里添堵罢了。倒不如就这么去了,总比让你们伤心要强。”
“五哥你……你真就打算这么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白玉堂笑了笑,轻轻扯了下月华的脸,“放心,你若想我了,自然可以去看我。但若有一日没了我的消息,你便知道是……”
“不要说!”丁月华忙掩了他的嘴。
“傻丫头。公孙先生只说是‘恐生异变’,我这七年不都好好过来了吗?况世人皆难免一死,何必伤春悲秋?”白玉堂浅笑,微苦。
那活着的人,又当如何呢?而五哥,你又当真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