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其他醒目特征,只是它的黑色似乎比大殿的黑暗更深邃更纯粹,竟能穿透黑暗,将自己凸显。
“先天重宝:生死簿。”声音喃喃道,“天地万物,皆有气机相连;而人之气机,尽显于生死簿中。赵钱,你是个没有经过地府还阳程序的地仙,本官任上,还是头一回遇见。不过,你总归是人,是人,就会记于生死簿中。该如何处置你,就让本官先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着,他解开黑色丝线,缓缓地展开卷轴,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灵力也激荡起来。终于,这一卷黑帛完全铺展,不到三尺长的幅面上,几行白色字迹渐渐浮现。他看着这些字,眉头渐渐收紧,喃道:
“阳寿四十六年?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这样?”
……
于此同时,大殿之外,离去的祝炎走在刚硬的黑色夯土路上,头脑中一片恍惚。刚才他向殿上之人转述老人的话,其实自己并不确切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从他听到这些话开始,心中就有一种冲动,催促着他将这些话告知殿上之人。如今转达完毕,这些话,这几句似词似曲的唱诵,竟然就像风中的沙尘一般,转瞬之间便消散而去,了无痕迹。
而他对这一切,竟毫不知情。步出大殿的他,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而梦的内容正像阳光下的露珠一般迅速消失。在恍恍惚惚仿若酒醉的状态下走了几步之后,他的记忆中,已经根本没有了那几句话,更不记得自己曾向酆都地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天子殿判官大人,转述过。
他往自己所属的差捕司走去。差捕司隶属地府六部中的纠察司部,部中多鬼役鬼差,俱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专门负责逮捕各地棘手的妖魔鬼怪。路过纠察司时,他迎面碰上一个黑面鬼,仔细一看:原来认识——
“虞思龙,虞大人。”于是他拱手道,“怎么,此间事了,要回浮梁去了?”
虞思龙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径自越过他身边往远处走去。只是那脚步,却分明并不利索。
祝炎冷笑一声。虞思龙因为辖内一个凡人女子被人仙所害,他身为城隍却主动包庇这个人仙,严重渎职,被天子殿发现,直接传唤回酆都,这才刚刚在纠察司领了叱罚。祝炎不知道他领的是哪种罚,但地府在对鬼的折磨方面一向相当专业,实施起来更是毫不含糊,而且实施的对象是魔国妖鬼还是地府命官,并不会有太大差别。
在地府任职,皮肉之苦绝对难免,更不要奢望什么官威官体了。
“当初在浮梁城你那般慌张害怕,原来是因为这事啊!我当时忙着魔国阴谋,顾不上细查,可你真以为这样的冤案能蒙混过关?给人仙当走狗,活该受此教训!”
祝炎这么想着,踱进了差捕司衙门。却不知道与他擦肩而过的虞思龙,心中所想却正好相反——
“自诩清高,多管闲事,祝炎,你以为我是傻瓜吗?!酆都一天接收的鬼魂何止千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阳寿不符,竟能被天子殿发现?不是你告密,还能是谁?不过以你的性子,当时都不问个清楚,过后还会核查?定然是赵钱那杀千刀的小子,给我捅了出去!——赵钱,你害我受这般屈辱折磨,我虞思龙一定加倍奉还!”
………【第三十八章 河东有客】………
当然,实际上赵钱并没有把聂水烛母亲的事捅给祝炎,祝炎也没有向天子殿告状。所有这一切,都是虞思龙的臆测。虞思龙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对他的叱罚,其实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的顶头上司,那两个利用他的小报告给天子殿出难题的人——无常殿黑白无常。
虞思龙不知道自己成了天子殿和无常殿斗争的牺牲品,于是他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赵钱和祝炎头上。而祝炎不是他能轻易动得了的,所以赵钱……
虞思龙很倒霉。当初因为赵钱的一句直白问话触到了心中痛处,记恨赵钱,便挖掘文书漏洞,查出了赵钱的仙官身份可能来路不正的事,上报给酆都。虽说有小肚鸡肠打击报复的嫌疑,但也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为。结果,身为一地城隍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递了一个烫手山芋上去,引起了地府两大殿勾心斗角,最终反噬了自己。
聂母冤案,却是奇冤。可是在酆都,类似的枉死冤案属实不少见。就像虞思龙自己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少活个一年半载,在见惯生死的地官眼里,真的不算什么。
然而这是指通常状况。通常状况下,行政依照的是惯例;而一旦有理由较起真来,就得按规矩办了。天子殿既有心借虞思龙敲打无常殿,那么想找到虞思龙的不规矩行为,实在不难。聂母的事在时间上正好合适,自然由此开刀。
因为小肚鸡肠而去挖掘别人过失,向上级打报告,结果反噬了自己,虞思龙的倒霉是自找的;而赵钱,却因为这件事被天子殿盯上,更在虞思龙心中由记恨升级为仇视,这倒霉可就是从天而降,飞来的横祸了。
然而更倒霉的是,赵钱对这一切,还全然不知。
离开了聂水烛的洞府,他遁地下山来到文山里,照例巡视一圈,然后来到那个小小的土地庙前。
一接近土地庙,他便面露喜色:祭气!今天不是初一,庙前没人祭拜,但小庙上空却凝着一股祭气旋风,可见这祭气不是文山里村民的,而是青蝉老祖那子母阵上的——赚人计划有成效了!
“干得好啊,老神棍!”赵钱喜道,就地打坐开始炼化起来。漂浮在母阵上空的这股祭气,并不算强烈,也不算精纯,然而连绵悠长源源不断,量足得很。这一定不只一个村子的祭气,刘老六那家伙,效率还挺高,果然是资深老神棍。
有了子母阵,有了老神棍四处忽悠,赵钱在区区小周天境界,就已经迈出文山里,将自己的辖区自行扩大到了裕河西岸,乃至整个湖山小岭。加上核心的文山里五百村民,对他死心塌地,祭气质量极高,赵钱修行所需的资源,是从质到量都够足,这样的祭气培育,堪称高效了。
“有这么好的底子,冲破大周天,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
行功结束,赵钱照例满足地拍拍肚子,自言自语道。修行踏过百日筑基,**修复,便是炼精化炁。将天地之精或自身之精炼为真气,贮藏在下丹田关元、气海等穴,行功导引可行满周天而不断绝,便是炁满关元。人体有正奇共二十条经脉,其中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中的任督二脉这十四脉,有附属的穴道,共三百六十一穴,遍布周身,是为周天三百六十一经穴。
周天三百六十一经穴中,任督二脉上的经穴有五十二个,皆是单穴,为其他经脉窍穴的总制,人体的枢纽。丹田凝出气海后,行气导引,使之绕行任督二脉一圈,将五十二穴道悉数冲开,而真气不断,便是炁满关元第一层:炁满小周天。
其实炼精化炁有成,丹田凝出气海后,体内有了真气,便可御使法宝符箓、催动阵法了。不过未达小周天之前,真气稀薄,灵力低弱,运行也颇多滞碍,御使不了什么好法宝。此时的修士,便是连俗世间的武道高手,也有几分不如。只有达至小周天,体内灵力得一质变,才能使出诸多神妙,真正有了仙家风范。
而大周天,更是真气冲破周身三百六十一经穴,行满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而不断绝。此时的修士,浑身各处可释放灵力,举手投足、挑眉眨眼皆有法力,才算真正的仙人。不过大周天和小周天虽然同属“炁满关元”境界,说起来原理也完全一样,但两者的难度差异,却比炼精化炁到炁满小周天还要大,因为小周天毕竟只需打通任督二脉五十二单穴,而大周天却须打通十二正经三百零九穴共六百一十八处穴道——十二正经上的穴道都是双穴。
大周天需要打通的穴道,是小周天的十倍以上;大周天真气运行的路径长度,也有小周天十倍以上。所以不要说冲击穴道的难度,便是积累灵力,使丹田气海内真气足够雄厚,可以行满大周天而不断绝,也已经不易。所以像刘老六那样资质低下的人仙,大多都被阻在大周天这一层,几十年不得寸进。
赵钱打小练气功,大小周天、经脉窍穴之类,早就烂熟于胸,自然知道大周天之难。他当初从炼精化炁到炁满小周天,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其中原因,除了控制人心、培育祭气的手段得当,也有他多年练气功的底子铺垫。当初练气功时,引导真气运行经脉的活儿,不知干了几千几万遍,尤其任督二脉更是如此。所以丹田气海真气一足,小周天立时打通,根本没有经过“冲穴”的坎儿。单是这一条,已经比寻常修士省下三五年光阴了。
不过小周天容易,大周天赵钱可知道难了。他当初练气功,虽然家传渊源,老爹严厉,自问也颇有成效,但却不曾练得大周天圆满,只能逐一、逐二地打通十二正经,从没有三百六十一穴悉数冲开,真气盈满周身经脉而不断绝的经历。
正因如此,他才不敢丝毫怠慢,虽然自家修行已经十分神速,但还是急急切切地圈拢了刘老六,去给他赚人,收集更多的祭气。大周天之前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即便没有祭气,他烧炼自身元精为元气,也能打通小周天了;但大周天之后,他便只知理论,没有实际经验,深怕一念松动,就倏忽几年过去,修为也没有进展。
不过现在看着青蝉老祖那母阵上绵延不断的祭气,知道自己的赚人计划见效,让他不由安心了许多,最近因炼制和合凝露受阻而挫败的情绪,也因之高涨了不少。可是当初给刘老六开出的价码,是保他也晋入大周天,以这老神棍的资质,别说冲穴了,就是将灵力积累够量也难。除了得拿灵石和丹药往上堆,赵钱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所以这初见成效的赚人计划,其实是拿灵石和丹药换来的,所以和合凝露的炼制,依旧刻不容缓。
“没的说,炼吧!练功、炼丹……修炼修炼,说的就是个‘炼’字,从来就这般清苦艰难,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还有什么可废话的?只怪我命不好,让那个老迷糊盯上,被穿越被修仙,想逃脱也只能修炼、修炼、再修炼……唉,才脱老爹掌握,又入老迷糊魔爪,我这个命哪……”
说着,他便遁地要回熔岩河丹房去。却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村口处一阵喧哗,似有许多人在高声吵闹。文山里只有东西一条主街,那街口便是村口了。赵钱循声而去,就见到文山里的百余青壮擎着锄头耙子等物,聚在一起,正跟几十个猎户、渔民打扮的人对峙。
这几十个猎户、渔民,分明不似裕河西岸各村人氏,这时却吵嚷着要进村,请文山里收留。文山里村民都是老实的农夫,哪里敢收留这么一帮腰挎猎刀、背负猎弓的人?于是虽然害怕,却也仗着人多,举着各色农具严阵以待,分明不想让这些人踏足村内一步。
这些人都是粗壮的汉子,而且身负利器,眉目间的凶恶也要多上三分,不怎么像在中原宗法制度、孝悌礼仪熏染下成长起来的。赵钱记得当初周文警告自己,在这文山里有三处需要善加小心,其中一处便是东边的蛮夷部族,于是心说该不会碰上蛮夷劫掠了吧?
可若是蛮夷劫掠,又哪会这么客套,还要“请求收留”一番?看这几十个猎户、渔民的模样,虽然凶恶些,但不像要动手的样子;而且他们一个个都面有饥色,精神头也分明不足,实在不像来打家劫舍的。
赵钱逼近这帮人脚下的时候,双方的吵闹已经结束了,两伙人只是静静地对峙,赵钱也没听出个长短来。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那几十个汉子见村民们毫无通融之意,只好面有戚戚地转身离开了。村民们在后面看着,一直等这些人远远地消失在视野里,才敢放松警惕,各自回家。
村民是回家了,赵钱这个土地爷却得不着闲。他缀在这伙人身后,跟着他们一直来到裕河边,才惊讶地发现——
一个数百人的部族,已经不知何时,扎营在了这裕河西岸。
………【第三十九章 古祛吐部】………
这营地十分简陋,只是一圈圈兽皮帐篷,围着一个个大火堆。营地里的人大都是那种猎户、渔民打扮,不过有老有少,男男女女的混杂在一起,分明是一整个部落,并不是专司战斗的部队。
这一群几十个青壮汉子回到营地,立即有老幼妇女围上来,操着赵钱听不懂的语言,分明在问着什么。汉子们分开来,散到一个个火堆旁,哇啦哇啦地答了些话,那些老幼妇女便露出失望、哀戚的神色,有的更满脸气闷、不忿,都是沉默不语。
这群汉子中只有两个人,看上去是头领的,没有散入人群,而是一路径直来到营地中央最大的一个兽皮帐篷前,挑帘便走了进去。
帐篷里围坐着一圈人,大多也是如他俩一般打扮的汉子,只有最上首三个老者,却着一身麻布长衫,脸上也留着长髯,虽然眉目还是蛮夷样子,却也有几分汉人气质。
然后这些人说话了,用的竟然也是汉语:
“那个村子,怎么样?”
“没有用,不肯接纳,只把我们当敌人。”
“我们的条件都说了吗?我们不会侵占他们的土地和房屋,只要接济些食物和种子,能有一片荒地自己开垦就好。将来农忙时分,还会分出青壮去帮助他们,这些都说了吗?”
“都说过了,他们根本不信。”
“那长廉部的动向,也说了吗?他们在河东的丘陵里四处抢掠,迟早有一天会渡过河来。这些汉人村庄没有军队,我们还可以教他们弓箭,帮他们操练勇士,共同对抗长廉部……”
“没有用!大长老,我们什么都说了,说了好几遍,他们根本不听。在他们眼里,我们跟长廉部是一样的。”
帐篷里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三个老者中的一个捋了把胡子,长叹一声道:“难道我们古祛吐部,就要覆灭在这里了吗?”
一个猎户汉子听了这话,猛然跳起来,用蛮话哇啦哇啦地叫唤了一通什么,帐篷里其他人听了都面露惊疑。一个老者说道:“你这小辈,不知道以前生活的困苦,不要乱讲话!黄裳仙人教我们耕读礼法,几十年了,古祛吐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小的时候,好几次都因为捕不到猎物,饿昏了过去,现在的孩子哪还用受这种苦?我们眼前的窘迫,都是野蛮的长廉部,和他们凶残的妖神造成的,怎么能说是自家软弱,咎由自取呢?我们早已不是打劫的强盗,其中利害,黄裳仙人早就为我们演示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一时昏了头,铸成大错!否则黄裳仙人回来,须饶你不得!”
一圈人有的点头,却也有几个不动声色,看上去不甚赞同。三个老者又谆谆教导一番,便有几个汉子反驳,两厢一争论,说得越来越多,倒让偷听的赵钱,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了个**不离十。
原来这个名叫“古祛吐”的部族,一直以来便在裕河东岸繁衍生息,是土生土长的东夷蛮人。中原汉人进入夷地后,一直在蕖江以北发展,脚步所及,不过整个夷地的西北半部,取名“南夷”,这个“南”也是以中原为参照而论的。而夷地的东南半部,乃至千里瘴林的一部分,都还是未开化的蛮人地盘,被中原汉人唤作“东夷”。
在汉人初涉夷地时,夷人与汉人自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