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叠翠楼主知安叟,欢迎道友莅临。请问道友是……”
赵钱施礼:“江南文山里社神赵钱。”
老者微微点头,侧身举步抬手引道:“赵大人请。”
赵钱随他往里面走去。心里正暗道:这叠翠楼主说是神秘非常,在这毛尖会上倒平易得很,还亲自出门来迎接……
结果话没说完,身后原来老者站的地方又出来一个老者,赵钱才知道这老者也是虚幻的。这一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跟墨贞沿着山谷走势拐过来,却还是在一个十分相似的山谷里,刚才那个糟老头说“拐过去就是叠翠楼”,可这也没见楼啊?
于是他道:“请问楼主,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多久能到?”
他问的也巧妙。这里是幻境,他没有点破,只问“这是什么地方”,老者便可以回答这幻境模拟的是什么地方,或者幻境之外真正的地方是哪儿;他问“还有多久能到”,老者也可以回答那叠翠楼还有多远,或者毛尖会什么时候开,怎么个开法。这样问得含糊,就能从老者的回答里推测出很多事情来。——不只是回答的内容,还有回答本身。
然而老者却道:“这是大人心里。如此平凡,可见大人心思不在毛尖会上。赵大人心思不在毛尖会上,便入不得会。”
赵钱一惊。老者说得对,他的心思还真不在毛尖会上。刚刚杀了东祁内门弟子,罗榕还不知藏在哪里,他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什么毛尖会?
然而他还是来了。可他来的目的,不是“参加”毛尖会,更多地是“观察”毛尖会。刘老六说毛尖会只请奇人,赵钱想看看这些奇人都是怎么个奇法。而且刘老六嘴里的奇人,在赵钱心里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人才”。他现在需要人。跟东祈仙山闹成这样,更急切地需要人。为了毛尖会的神奇,为了毛尖会上可能结交的人才,他才放着罗榕在外面不管,先来赴此会。
结果会场还没见着,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人家窥破了。
不过他没有接话,而是转而不相干地道:“这幻阵,是楼主所布吗?”
“是。”老者简单地道,头也不回。他们俩加上墨贞,三人前后各离几步在这风景平平的山谷里走着,山谷尽头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可就是走不到。这幻境,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竹叶为符,大阵问心,楼主真乃奇人。”赵钱也不着急,他知道着急也没用。
“想破此阵,扔了那竹叶符便可。”
这时墨贞又突然插话道。老者听了脚步一停,回过头来,细细打量一遍墨贞,眼中似乎露出疑虑,却没有问什么,只道:“这位道友说得对。那竹叶符便是此阵阵眼,赵大人若不愿在此流连,便可破阵而去。”
破阵而去?言下之意便是如果就这么走了,毛尖会就参加不成了呗?这毛尖会神神秘秘的,还挺牛气,非得人虔诚向往不可?
赵钱心里想着,却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于是他笑道:“这山谷平凡,叠翠楼不见,是我心中芜杂。只因近日俗务缠身,不得解脱,匆匆来访,故而如此。对毛尖会不敬,还请楼主海涵。”
“以赵大人境界,也会俗务缠身?不到两年炁满周天,关元大成,更兼掌握中成法门,此等心性,又有什么俗务能缠上?”
“身为仙官,立足俗世,怎能避免。”
“虽为仙官,却是修士,赵大人就不想清静飘然吗?”
“虽为人仙,却是修士。楼主又何必折腾什么毛尖之会,搜罗奇人,暗中窥伺,不嫌不够清静飘然吗?”
赵钱反唇相讥,老者听了却哈哈大笑:“大人所言甚是!在我眼中你那些仙官职责是俗务,可在你眼中或许我这毛尖会才是俗务。各有所好各有所需,我请大人赴会,大人肯拨冗前来,已是赏脸,是我这个老头子自命清高了。——大人,请!”
老者话音一落,周围景色骤变!原本真实无比的山谷,连带他自己,都忽然变得飘摇虚妄,宛如化入雾中。接着山风一吹,雾气飘散,其后真景,却是一片竹林中的竹制小楼,只有三层,底层大逾百坪,有柱有顶而无墙。四周竹林叠翠,楼中席地铺着蒲草麻团,已经或疏或密地坐了十几个人。
中央位置摆着一副棋盘,左右一对蒲团上,两个人正在对弈。其中之一便是那竹子精似的老者,另一个也是老者,只是黑发无须,面容只有五十多岁光景,身着白色道袍,高冠绦配,潇洒飘然。
赵钱现身的地方在竹楼外,但现身之时已经发现竹楼中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自己,连那两位老者也停止对弈,同时站起来,青衣老者先道:“赵大人,方才多有失礼。这便是毛尖会,大人请入座。”
赵钱乍离幻境还有些恍惚,未及挪动脚步,便听那白衣老者也笑道:“初入毛尖会,便能让叠翠楼主自开问尘大阵,真是前所未有。赵大人果然不凡哪!——呦,还带着美人赴会,也是少见,佩服佩服!”
赵钱迈步,与墨贞一齐往楼中走去。却听座间有人道:“少见吗?你个林机老色鬼哪次赴会不带美人?这次也好,碰上同道中人了。不过赵大人这位美人,比你的可是……”
“哈哈哈,可不是!林机老儿,见如此绝色,你今后可还有脸带你那些尘世姬妾来毛尖会了吗?”
“闭嘴!你们这些红眼兔子,我的尘世姬妾比不上赵大人这位红粉知己,也比你们家的黄脸婆强!”
说话的这些人一个个仙风道骨,气质超尘,却像村里的闲汉般随意斗嘴,分明都是熟人。赵钱也不以为忤,笑咪咪地走进竹楼拣了处蒲团坐下,墨贞修长的身影侍立其后,一身黑衣,如冰似雪。
“还有几人未到,请赵大人稍待。”
那绿衣老者叠翠楼主冲赵钱简单地说完这一句,便坐回棋盘前,跟那白衣的“林机老儿”继续下棋去了。同时楼外竹林中忽然飘出一名绿衣侍女,手托茶盘盈盈而来,直至赵钱座前,屈膝跪坐,然后熟练地洗泡斟茶,动作柔美悦目,不时赵钱周身已茶香萦绕。这茶应该就是极品毛尖了,赵钱倒知道此茶珍贵,也懂些品茶的门道,可自他进楼坐下,周围的人便恢复各自的状态,有的打坐有的交谈有的远望,各干各的,也没人看他。他又不真是那清雅的人,所以也懒得装样子去。
这时见绿衣侍女斟完茶,他便只礼貌地一点头,也不喝。绿衣侍女站起身来冲他一福算是告辞,却对身后的墨贞道:“这位姐姐,竹楼中只留受邀之人,姐姐可随我来,林中自有歇息处。”
赵钱确实见在座众人都是形单影只,没有带侍从的,于是以眼神示意墨贞听从安排。墨贞转身离去,座间却有好几道目光都盯着她看了许久,那样子也不像在欣赏她的美貌。
赵钱知道墨贞身上肯定有故事,或许惊天动地也不一定。但都过了八千多年,再惊天动地的故事也得消散了吧。这些人好奇墨贞,或许是发现了她不是人仙也不是地仙,但这毛尖会连妖鬼魔修都请过,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
于是赵钱没有在意。就这样等了大半天,直到天黑,也没有一个人再出现,可楼中众人,也没有动弹的意思,甚至问都不问一句。这毛尖会神秘如此,可偏偏清逸飘然,又不会让人觉得古怪诡异。整个情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那种挺高级的会所俱乐部之类,虽曰集会,可根本不会像一般开会那样,让你干这让你干那,根本就是个开放性的Party。楼中众人,赵钱也看出来有生有熟,认识的就不时低声交谈一番,不认识的也没人打扰。有的人干脆就盘膝而坐闭目修行,如在自家洞府。
“虽然有些浪费时间,不过这才是仙人气息啊!”于是赵钱叹道,“其实我也想这般逍遥自在,好不容易修一回仙呢!看来以后还是少纠缠些俗务吧。”
赵钱这时才算体味到仙道逍遥是个什么感觉。其实他来大衍洲毕竟时间不长,因为仙官身份,所接触的人、事又都不离俗务。大衍洲修士众多,修真界复杂,说白了就是个“仙俗世”,这也是人情世故必然所致。不过就像俗世间也有高人一样,修真界自然更有真正的逍遥仙人,眼前叠翠楼中众人,便是这样一群吧!或许能管他们叫“仙人中的仙人”了。
赵钱正暗自感慨,忽然见楼中央棋盘旁的两人都站起身来。他们这一局棋不知下了多久,不过好像终于下完了。只听那叠翠楼主道:“不过是手谈消遣,林机你落子这么狠,怪不得没人愿意陪你。”
那林机老儿却哼哼笑道:“下棋不求赢,有啥下头?你这毛尖会不开也没有其他事干,我可闲得无聊。”说着却突然看向赵钱这边,一招手:“赵大人,陪老儿下一盘如何?”
楼中众人的目光又一下集中在了赵钱身上。
………【第七五章 手提玉子心反省】………
彼时赵钱正在座位上悄悄地观察着竹楼里这十几个人。不是用神识窥测修为实力,而只是凭眼力,通过表情、衣着、小动作等细节推测他们的性格、心境等等。不过大部分与会者都是或潇洒飘逸,或沉静稳重,看不出什么来,只有几个算是性格张扬些,比如这位邀赵钱下棋的林机老人。
见林机老人邀棋,赵钱微一愣怔,却听座间已经有人道:
“林机老儿,你别见一个欺负一个了,这里没人愿意跟你下,自己在那儿摆残局玩吧!”
“又不是欺负你,要你操什么心!”林机老人有些无赖地一笑,“这毛尖会上好不容易来个地仙,我高兴,怎么地?——赵大人,赏个脸吧?”
赵钱这时正有些闲得无聊,便点点头起身走到中央棋盘处,盘腿坐下。座间众人又回头各干各的去了,只有那个一身青色的叠翠楼主知安叟,坐在离赵钱不远的地方手抚青色长须看着。
围棋赵钱自然是会下的,不过水平一般,而这个林机老人似乎很厉害。不过赵钱又不非要争胜,就当消遣时间了。他是个随意的人,跟村里闲汉吃肉喝酒能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跟这些气度超尘的仙人同处一室也能玩出点风雅来。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周天三百六十一星的棋盘上黑白两罐玉石棋子晶莹圆润,虽然刚被叠翠楼主和林机老人下过,但干干净净宛如全新。林机老人冲赵钱一笑道:“你是新来的,我表示表示,让你执黑吧!”
赵钱也一笑:“你都准备好欺负我了,还表示这个做什么?我承了你先手之情,还是赢不了你,不是更亏?请握子,咱猜先吧。”
林机老人眼睛一睁:“还没下就知道赢不了我?赵大人可不像个没有自信的人。”
“我下棋啥水平我还不知道?不过是个游戏,自信这个做什么。就是闲得无聊陪你玩玩,至于玩的时间长短,便看你出手轻重了。”
林机老人一愣。周围早已有人呵呵笑了起来,包括那个一身青色的叠翠楼主知安叟。只听知安叟道:“林机,尚未落子,你已经被赵大人杀了三成威风了。赵大人能凭三言两语说服我自开问尘大阵,一张嘴厉害得很,你还是闭上嘴巴,乖乖下棋吧!”
林机老人撇了撇嘴,抓了把白子,赵钱拈出两粒黑子摆上。林机老人一张手,手中白子漂浮起来,在空中两两成对,排了六列,赵钱便笑道:“绕来绕去,还是我执黑,这下可是你亏了。”
周围又是一片笑声。林机老人果然闭嘴,与赵钱你来我往地对弈起来。赵钱知道自己的水平当然是上不了台面,不过几手之后,他却发现对面林机老人根本就在故意放水,但这放水可不是善意之举:老家伙大概是被刚才那番话惹急了,此时的表现,分明是在用高超的棋艺玩弄赵钱。弈棋本是你来我往,但赵钱发现老家伙根本就是在自己下自己的,对赵钱的进攻理都不理,对赵钱明显的失误也视而不见,却让赵钱的意图每每在得逞的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这种行为可是很不礼貌。不过刚才赵钱在嘴皮子上已经占了便宜,而且本来也知道自己根本赢不了,同样是输,还管他怎么个输法?林机老人以棋艺置气,他便由他置去,自己只随随便便地落子应付,思绪却渐渐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想了很多。
最近一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而且都不是小事。自从芝兰仙子来访,告知虞思龙背后捅刀子的行为,他已经连做两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了。而直至今日,他才有机会坐下来细细回想了一遍。
不得不说这叠翠楼确实是个好地方,虽然看上去简简单单,只是一片竹林围绕着一座竹楼,但此地灵气浓郁,寻常景物也受长久浸润,自有一番修士偏爱的味道。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地方很容易让人静下心来,很容易让人进入修炼的状态。赵钱怀疑这其实就是那叠翠楼主知安叟平日修行的洞府,怪不得有些与会者干脆自顾自地在那儿闭目打坐。
因为这种静,也因为会场间那种潇洒飘逸、沉静稳重的气氛,让他不由回顾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来:先是以雷霆手段扳倒虞思龙,动摇祭气、剪除羽翼、策反尤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使浮梁城就此易主;再就是罗榕出山,搅扰藕塘镇,被自己一夜之间连杀五人。这两件事虽然同样惊世骇俗,但赵钱知道它们还是很不一样的。
当初对付虞思龙,他至少有七成把握。从头到尾他都在暗处,除策反尤启之外所有行动都是借他人之手,那最终的致命一击更是借酆都之威,所以他本身修为、官位虽小,但调动起来的力量却大得很,更兼虞思龙刚刚因渎职被罚,便再次“渎职”,势之所至,不得不亡。所以当初听神仙姐姐传信之后,他奋起反抗,一举成功。
但这种“奋起”,只有三分是热血,其余七分都是冷静;只有三分是冒险,其余七分都是把握。而对罗榕,恰恰相反。
此番对付罗榕,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此番对付罗榕,对方能调动的力量很大,而他却还没有可靠的助力。单是东祈仙山的名头,已经使刘老六的手下出现动摇,更不用说真正对抗起来会怎样了。
他所能倚仗的,只有东祈仙山内部矛盾。这种矛盾确实存在,而且还不弱,但能否为他所用,他还没有把握。
所以如今在这叠翠楼里,心中安静下来,他便发现自己在藕塘镇的行动,其实颇有不妥之处。倒不是后悔杀了那五个内门弟子,而是同等情况下他还可以做得更好、更可靠。之所以出现此种状况,他知道自己也是暗中为扳倒虞思龙而兴奋,毕竟那么大的一件事被自己雷霆拿下,心里说不得意那是装相。
“果然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忘形,真不是简单的心境。来到大衍洲快两年,诸般有为,办成的事情比我在地球十几年里都更大、更险、更有成就感,这种冲击之下要保持住冷静清明,还是不容易。我得警醒了。东祈仙山可不同于虞思龙,更不同于旱魃鱼妖,单凭武力,单凭智力,单凭我花钱能买来的力量,都不可能轻易拿下。而且这场游戏,还是生死游戏,虞思龙或许只是想让我身败名裂,但东祈仙山可真不在意让我彻底消失。”
他心中念道。叠翠楼清幽的环境将他心境涤净,自炁满大周天以来忙忙碌碌、一路成功、诸般收获带起的浮躁心潮顿时平息了下去。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而复得,焉知非祸。一个人往往在自己以为最成功最得意最有收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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