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那天在走廊里我无意听到了。”郁琴叹道：“没什么。想去自费留学学校不一定会放人，所以那事根本没有把握。”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txt小说上传分享
7．校园舞会（三）
走不远，他们要跨过一条蜿蜒曲折的溪塘，来到了一座小石拱桥上。顾霄云突然驻足，抬头仰视空中悬着的一节树枝，疏疏密密的树叶像是一张黑色的镂空剪纸，那是桥头的一棵粗壮的老樟树，枝繁叶茂地伸出了老远。顾霄云又望了望水面，转过头来对郁琴感叹道：“这儿的自然环境和景观都不错，很有中国古典园林的情趣。”郁琴道：“顾老师是学建筑的，对环境留心，那座山就是自然风景名胜公园。”她边说边指了指不远处。此刻，一抹白光在郁琴眼前一闪，她跟着那光影朝石桥侧的栏杆走去，探头向下瞧见了水中如勾的月影儿，在泛起涟漪的水里，有种虚幻的感觉，显得更为灵动，她定了定神，暗想：这儿的夜景感觉就是不一样，自己晚上却从没来过。
顾霄云若有所思地凑过来，双手也支在石栏横杆上，低声说：“这儿还让我想起了你唱的那出京剧的环境。”郁琴一惊，感觉这声音就在耳边，她仿佛被人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不由得一抽身，退出了两步，离开了石栏杆，诧异地问：“我什么时候唱过京剧？”尔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顾霄云一百八十度地转过身，悠闲地背靠在石栏杆上，双手插在裤口袋里，低着头表情尴尬地道：“上次去拜访您，在您门口听到的，那有点像是京剧吧！又不太像。”郁琴恍然大悟道：“哦，——那是昆曲。”顾霄云迈开步子跟着郁琴，好奇地继续追问道：“那出戏叫什么名字？”郁琴看着两人月光下的影子，含羞地答道：“那是《牡丹亭》里的一段折子戏叫《游园惊梦》。”顾霄云看了郁琴一眼，看不清，仿佛感觉到她的脸都红了，他不需要了解剧情，郁琴的表情就是答案。他虽然不是戏迷，讲不出门道来，但他是学建筑的，对音乐还是有种超乎寻常的敏感、直觉和审美。他看着前方的夜空，无奈地感叹道：“郁老师，你好像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女子。”郁琴内心微微一震，觉得被他言中了，但她沉默不语。
在蓝蓝的月光中，零星灯光下，依稀可见水中漂着一片片浮萍，它们时聚时散，漂向前方不远的池塘里。顾霄云闲闲地道：“池塘里不知有没有鱼？”郁琴想了想道：“好像见过有人拿着鱼杆来钓鱼的，学校里肯定是不允许的。夏天里我正午打饭经过这里，倒是常看见水里盛开的睡莲，很好看；现在秋天就看不到了。”顾霄云沉吟了片刻，道：“郁老师喜欢莲花。莲花——是认真的，所以你看佛像一般都是站在莲花座上的。”郁琴想起了观音像，点点头道：“是呀。顾老师善于观察，还懂花语？”顾霄云扑哧一笑，打趣道：“我除了学习英语外，还了解点心语、花语，今晚还有点胡言乱语吧。”
走到楼底下，郁琴想起自己最近忙，还没请顾霄云吃过一顿饭，明天是周日，郁林要下午才走，正好趁此请他吃一餐，便道：“明天中午，我想请你过来一起吃一顿中饭？”顾霄云一口答应：“好呀！我正想尝尝你的手艺。”郁琴道别上楼回房后，郁林很快就下楼去，郁琴扶在破旧的花格栏杆上，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正准备进去，看到走廊外，还挂着晒了一天的衣服，赶紧顺便收进房里。
她脸上挂着微笑坐在床边，把衣架一个个从衣服里取出，然后叠起来；也偶尔会停住手中的活，握着衣服，出神地想一会儿，脸上又绽放出笑容，又继续叠完衣服。走过去，“刺——”地一声，拉开简易的塑料衣柜门，一股封存了很久的樟脑气味扑鼻而来，让她清醒了不少。她将衣服收藏好后，赶快洗漱睡觉。虽然玩得兴奋，但她照样倒头就睡，这个习惯在她年轻的岁月里，帮了她不少忙，让她忘记烦恼，保持精力充沛、面色红润，比化妆品的效果还要好。
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内时，郁琴翻了个身，还想赖床，突然想起中午还要请客，便一骨碌爬了起来，看看冰箱里还有些储备，就也不太着急。洗漱完毕，草草吃了早饭，等了一会儿，郁林还没回来，估计他们的早饭已自己解决了。她就准备去买菜，把钥匙搁在案板底下，他知道的地方。隔壁杨佩玲正在走廊里准备下面条吃，看见郁琴出来，她的眼神都有点变化，仿佛郁琴不再是个古董似的。她问郁琴买菜去，又高兴地告诉郁琴，她干爹、干妈叫她过去吃午饭。郁琴问道：“老校长夫妇身体还好吧？”她点点头说还可以，说着，开了的水顶起了锅盖，水溢了出来，她忙着往锅里下面条去了。
郁琴来到学校里的自由菜市场买菜，它位于校园尽端的一条蜿蜒的水泥路两旁，都是附近的菜农挑担子来这里摆摊设点，熙熙攘攘地。郁琴买了一条活蹦鲜跳的鳜鱼，正准备走，这时一位中年老师，老远就主动过来和郁琴打招呼，上次在舞厅里见过他夫妇，他是法语系的老师，平时不大熟，让郁琴颇有点意外。郁琴和他寒暄了一会儿，又到另一个摊子买肉，挑了块五花三层的猪肉，又买了些鸡蛋，还挑了好几种新鲜的时令蔬菜，这才提着装满菜的袋子高高兴兴地回宿舍。
8．老宿舍和小洋楼（一）
到家时，郁林和顾霄云正坐在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前看女子排球赛。见郁琴进门，顾霄云赶紧起身，郁琴让他们继续看球。她转身取下门后挂着的围裙系上出来，顾霄云跟着执意要帮她一会儿忙，她就让他剖鳜鱼。他们提着鱼来到楼梯口公共盥洗室，顾霄云感觉里面的温度低些，他环顾了一下。朝北开了一线高窗，尽管白天室内仍然昏暗，明显光线不足；屋顶开了个老虎窗，蒙上了陈年污垢，看上去有一线微弱的光，照着蜘蛛网，晃着丝光，对采光也不起多大作用。靠墙一溜水泥盥洗台；中间是一排砌着高高踏级的厕所和浴室隔间相连，地上到处是一片片、一汪汪湿漉漉的水迹和水渍，透着阴森、潮湿的冷气；旁边的水池上方水泥墙上写着一行娟秀的粉笔字：请不要乱扔垃圾，以免堵塞。他看着这熟悉的字体就知道是郁老师写的，仿佛写出在这里居住的些许无奈……。
顾霄云把鱼放在靠近门的水泥盥洗台上，从窗口飞泻进来的阳光，正照亮着这一块，他卷起了袖子，在砧板上剖鱼；鱼鳞飞溅，郁琴担心他溅在身上，便脱口而出：“你还是系上围裙的好。”顾霄云笑道：“好呀！”郁琴忙解开自己身上的围裙，可顾霄云手已弄脏，便伸开双臂让郁琴给他系上，她突然迟疑了一下，表情是说错话的尴尬，又不好再说什么。还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腰，希望手臂再长些，可顾霄云一晃动，她的脸还是贴了一下他的后背，仿佛是触电一般地羞红了脸，终于围上了。顾霄云瞥了她一眼，干活干得更欢了。郁琴嘘了口气，暗自庆幸：幸亏今天是周日周围没人，这走廊里的每家几乎都搭上早班校车，进市内游玩或回父母家去了，只剩下走廊尽头的那个终日关门闭户的精神病单身汉，逢年过节这座楼反而异常地寂静。
郁琴将鳜鱼放在碗里，抹上盐、料酒，洒上姜葱蒜末，加上水入锅清蒸。另一口炒锅还要炒韭菜花肉丝，茭白牛肉末，素白菜……。顾霄云看到房间里挂着一把吉它，便问郁林：“你姐喜欢弹吉它？”郁林道：“没事她弹两下，只是自学了点基础。”他便拿了下来道：“这是我姐一个同学嫁给了这里的一个外教，后来飞到美国去了，临走时把这把琴送给了我姐，现在我们家里还有一把。”说完他便拨着和弦，两人一道哼唱起正流行的歌曲：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
郁琴从门外探过头来朝里望了望，看着这两人的高兴劲，笑了笑。水开了，她又该打蛋花汤放西红柿片。过了些时候梅菜扣肉也端上了桌，并给凉拌藕片洒上丝丝红椒点缀。郁林开了青岛啤酒，给顾霄云小心翼翼地倒上一杯，玻璃杯中气泡白花花地争着向上冲，眼看着要窜出杯口，半晌才退了些下去，总算归于平静。大家举杯互相祝愿了一番，顾霄云好久没有改善生活了，胃口好得很，跟郁琴说起马驰来，说他也在争取自费出国的事，正在抓紧时间学习英语，幸亏前两个寒暑假期常到郁琴家里补习了英文，所以他还有点信心。最近，还在想找一位在美国的台湾朋友做他的经济担保人……。郁林边喝酒边又谈起刚才的排球赛……。
饭后，郁林要回归实习队伍了，郁琴和顾霄云一起送他。三人朝山脚下的公路方向走去，走过一段路，就见前面数栋黄瓦白墙的两层小洋楼，掩映在绿林中。每栋左右两户，如并蒂莲一般，各带独立的院落，有如别墅。这在八十年代可是稀罕之物，让学建筑的顾霄云眼前一亮，透过篱笆朝院内看了看，指着这房子好奇地问道：“这种公家的小洋楼谁住？”郁琴答道：“是教授住的。”顾霄云说：“这种档次的小洋楼，其它学校还不多见。”郁琴回想着凌维彤家的样子，说：“上下两层带室内楼梯，很舒服也很有趣。”顾霄云问：“这房子应该建了有些年头了，保养得也不错。”郁琴说：“大概是五十年代建的。”顾霄云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叹道：“不过，教授住过一辈子，还是要交公的。”郁琴点头道：“学校是有这个规定。”顾霄云望着前方，憧憬道：“国外像这类别墅一样的双联复式房子很多，更多是独院式的一户一栋，都带有汽车库。房前屋后种很多花卉，在建筑杂志上和好莱坞的电影里常见到。”郁琴想了想，笑道：“像童话一样的房子，那是很多人的美国梦。我的室友从美国给我寄来的照片也是那种房子，一家三口坐在屋前的草坪上。”顾霄云猜道：“是那个吉它的原主人。”郁琴睁大眼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顾霄云坦然一笑，道：“郁林刚讲的。”郁琴觉得顾霄云很精明，便转过话题问道：“培训课程一结束，你回去就会要马上出国吗？”顾霄云坦言道：“我还没他们那么快，还要等到学校的第二批名额下来才能走。”郁琴道：“时间过得很快的。”顾霄云环顾了一下周围茂密的树木，感慨道：“这里离市区远，空气好，好山好树，挺适合养老的。就是交通不便，对中青年人来说，太沉闷和单调。”郁琴觉得他说得对。郁林走到前面老远，在篮球场那边看人打球，恰巧球飞出场外，他拾了起来，投了回去。
到了班车站，车子按时开来，送走了郁林，郁琴心里有点空空的感觉，顾霄云也要准备期中考试的复习，和郁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地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郁琴不知不觉又走回到了教授们的洋楼区，此时，她远远看见了凌维彤教授的家。他们夫妇俩去澳大利亚探亲一年，走之前嘱咐自己，要多去他们家，陪陪留在家里的二女儿周婕惠。凌维彤虽然没教过她，但是她的老乡，很看重她，对在异乡举目无亲的郁琴来说，也是一种安慰。这会儿有空，正好顺便去看看婕惠。她上了一个小坡，绕过一栋楼就到了。刚才那会儿阳光明媚，这会儿天气突然暗了下来，林荫下外墙也显得灰蒙蒙暮气沉沉的。屋顶上伸出的老虎窗台前，种植着蝴蝶花，星星点点地从花槽里披散下来，特别耀眼，那是周婕惠的房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9．老宿舍和小洋楼（二）
郁琴绕到凌家的后门，小洋楼里传来那首钢琴曲《献给爱丽丝》，郁琴知道是婕惠在弹，她只学会了这首练习曲，如今还是有点别别扭扭地不流畅。她高中毕业后，凌维彤请求学校照顾职工子弟，把她安排到了校办的幼儿园当老师。此前他们家也买过手风琴，但她也没有长性，加上手头也紧，后来就四处托人脱手卖掉了。钢琴买了两年多，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玩意，对靠拿退休金的凌教授来说，也是家里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
郁琴按响了门铃，周婕惠穿着休闲衣急忙下楼来开门，一脸高兴地说：“郁琴，我猜就知道是你来了，快进来坐。”她们径直来到一楼的客厅，郁琴边走边说：“老远就听到你弹钢琴，就知道你一个人在家，还怕你听不到铃声。”婕惠噗嗤一笑，说：“我有那么专心就好了，我妈妈笑我，不出三天就没了兴趣。——下周幼儿园有联欢活动，我要表演一个节目，所以就特意练习一下。”郁琴问道：“没打扰你练琴吧？”婕惠连连摇头说：“没有。是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郁琴坐在沙发上，想起道：“这个周日，你不是说要去婆家吗？”婕惠双手支在沙发上，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撇撇嘴道：“他们家那破房子，就没有个像样的地方给我们住。他哥哥还住在家里，房子挤得很，我懒得去。”婕惠婆家是普通的工人家庭，这是她们最难忍受的，凌维彤看着想嫁的女儿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勉强包容了这点，不过至今还耿耿于怀，跟郁琴提起时，总是咬牙切齿地毫不掩饰。其实，二女婿是凌维彤好不容易托熟人收罗到的一位医学研究生名叫王一平。高学历的男士，当时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觉得自己想一头，也是明智的选择，就让他们闪电成婚。婕惠虽是待在家里，可她已是嫁出去一年多的女儿。这楼上就是他们的新房，算上门女婿又不完全是，现在他们小夫妻每周末才能见一次面。
婕惠端了茶过来，怨道：“王一平对我越来越冷漠了，说自己工作忙，周日也不过来看我；找了个这样的木头人，我和他真过不下去了。”说着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郁琴只能安慰道：“学医的都挺忙的，这里交通实在不太方便，要等班车，路程又远，跑个来回，累得腿肚子都痛，你不也懒得过去。”这时，电话铃响了，婕惠去接电话。
郁琴看着钢琴的烤漆面上晃着高贵而幽亮的光，觉得它和这小洋楼是绝配，婕惠就好像是电影里的富家千金，尽管她手头的钱还远远没有郁琴手头的钱宽裕，父母的收入也跟郁琴家差不多，但在改革开放不久的八十年代，这洋楼的架式还确实是很让人垂涎的。对高才生的郁琴来说，一步一步事业的将来，应该就是住这类洋房的主人，可她如今单身的话，她的未来就成了未知的难题。大家都捷足先登了，时不她待，选择的范围越来越窄，让她处境尴尬，这是她始料不及的，按目前的政策连普通的宿舍套间也住不到，郁琴逃避似地又没敢再去细想。
电话是王一平打来的，婕惠擦了擦眼泪，又转哭为笑，嘻嘻哈哈起来，刚才的埋怨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说明她还是很在乎丈夫的。郁琴算了算，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爸妈已去了十个来月，很快又该回来了。”婕惠点头说：“是的。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不好过。”郁琴苦苦地一笑，心里有点酸酸的自怜，忙掩饰地问：“你最近弹弹琴，还忙些什么？”婕惠想了想说：“看看香港的电视连续剧，读读小说，睡觉前翻翻外国时装杂志。——我妈妈退休前，学校派她去英国游学时，带回来的时装杂志，里面的服装现在还很新潮，很好看，你拿去看看吗？”见郁琴也乐意，她便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郁琴的手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