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氏兄妹听后,不禁暗暗吃惊——盖因对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门拜访,甚至能测出来者为兄妹二人,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当下,刘昆答应着,随即同着雷氏兄妹步入禅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来宝像,静虚上人的禅房却在偏右的那一间。
但见房门前悬有两面粉色贝壳,其薄如纸,大如巴掌,既非门帘,更不知用作何用?
禅房里亮有栲栳大小一团灯光,灯盏式样古雅——为一只青铜仰首的仙鹤,由长长的鹤嘴内吐出碧青色火焰,满室生华。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来佛像行礼膜拜之后,才走近亮有灯光的禅房。那个引导他们三人来此的小沙弥,站立在殿门外未曾跟入。
刘昆同着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门前,距离禅房尚有丈许,即听得眼前传出一阵清彻的脆响声。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惊——竟是那悬在门扉上的两片贝壳作祟。
那两片贝壳打磨得极其薄刃,垂系在细如茧丝的两根垂线上。殿堂内风息不染,那贝壳原呈静止状态,一沾微风,哪怕是人身转动带起的细微风力也能使其激荡出声,设计之巧妙确是极尽灵思。
那阵子贝铃声息,直到三人深入禅房之后,才行自止。
但见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盘坐在一樽蒲团上。
禅房里的摆设极为简单,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团之外,另外尚有两樽,分设左右,外有矮几一张,白木矮凳一张。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着三人单手打了个问讯,口宣佛号道:“无量佛——三位施主远来辛苦,请各自落座,不必客气。”
雷铁军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铁军与舍妹金枝参见大师!”
静虚上人侧身道:“当不得——雷檀越兄妹请坐!”
兄妹落座之后,刘昆才叹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间离开时,正好你老坐关未醒,因有要紧公务在身,不能久候,来不及请示就匆匆去了。适才听那位接引的师父说,在下刚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转,可真是太凑巧了,现在又来打扰,实在是罪过之至!”
和尚清癯的脸上,未着丝毫表情,淡淡一吁道:“老衲记得前岁与施主曾经有过一次长谈,当时老衲将心迹向施主说得甚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视为魔障,不宜沾得——阿弥陀佛——老衲这一点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赐以谅解才是!”
雷铁军心中一怔,暗忖着果如自己所料,这和尚必然知道刘昆来此心意,是以不待对方开口说话,就先推脱个干净。
然而,刘昆自有应付方法,他听了老上人的话,脸上并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
“好说、好说,在下当然不曾忘记。老上人,这件事我们等一会儿再谈。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伤,却是刻不容缓,需请大师父施展妙手,赐以活命之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大师父,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静虚方丈讷讷道:“阿弥陀佛,老衲虽然深擅医术,却因课业繁忙,已经多年不以此济世。这位少施主的伤势看来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医好,却是不得而知!”
他边说边把目光视向雷铁军,点着头道:“雷施主请近前来看看。”
雷铁军答应一声,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边站定。
静虚上人就着面前灯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铁军脸上的气色,一双长眉微微一皱,略闭两眼,并伸出一只手把向雷铁军之脉门。稍顷,他倏地显现出无比的惊讶!
“看起来,你真气俱虚,上中元气涣散,仅下丹田能独守,好危险——”
他不停地摇着头,震惊地问:“你可是受了敌人的掌伤?”
雷铁军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沮丧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旁的雷金枝忍不住道:“大师父,你老人家看这个伤要紧么?”
“姑娘!”老和尚脸上笼罩着一片森严,道,“老衲有几句话,容令兄回答之后,才能论伤情!”
他话声微顿,目光转向雷铁军:“雷施主请坐!”
雷铁军见他表情如此,心中不免微存不解,当下一揖落座,道:“大师父有话请讲当面,小可知无不言。”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不瞒施主说,老衲早年亦为武林中人,自皈依佛门后,这三十年不再过问武林中事,这一点施主可曾知道?”
雷铁军怔了一下,遂道:“这个……倒是不知。”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莫非这位刘施主,不曾把老衲出身向贤兄妹道及?”
刘昆笑道:“老上人这可是你自己先说出来的,在下可是没有说过。”
静虚上人“唉”地叹息了一声,道:“自那年刘施主你上山道出老衲昔年底细后,这多年以来老衲无时无刻不心怀隐忧,预料着总有一天老衲必得为你所累,今日果然应验了!”
铁掌刘昆脸色一红,汗颜地笑了笑:“老上人可真是神机妙算!在下还不曾开口道出来意,你老就知道将要说些什么了。”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借着老和尚的话头发挥,暗中却表明了态度,很是老练。静虚上人听后,更断定所料不差。他微微呆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苦笑!
“刘施主——”老和尚冷冷地道,“老衲自知欠了你一份人情,只是有关江湖武林中事,请恕老衲如今身份不便,万难干预……耿耿此心,望见谅!”
铁掌刘昆愣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强自作出一副笑容,道:“好说,老上人,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谈,只要你老人家决心不为,在下亦无勉强之理!”
“阿弥陀佛——”老和尚口宣佛号道,“刘施主万请海涵!”
言罢,他的一双眸子转向雷铁军,道:“雷施主,老衲已由你脉相上探知,施主所受掌伤极为严重,且掌力大不寻常。由此可知,掌伤施主之人,必系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奇人。不是老衲佛门中人怕事,这等厉害仇家,施主万万不得招惹……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确是为人明哲保身之至理,施主宜切记之!”
雷铁军黯然一笑道:“老师父教诲甚是,小可谨记不忘,请问伤势如何,是否有救?”
静虚上人道:“不瞒你说,施主身中掌伤,系脱胎于自然界的一种奇异功力,因此老衲推断掌伤施主的这个人,必是一个酷爱自然之士。方才老衲在施主近身时,已试以本身所练之无相元炁,周行施主全身上下,探知你中了奇热气功。以此而思之,只有行太阳真热元罡,或得地磁阴煞才能具有此等功力!说到这里,请恕老衲打个岔,倒要问一下那位掌伤施主之人有多大年岁?”
雷铁军心中甚是钦佩,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老和尚初初一见,即能有这番观察,果然是个大行家,见解一针见血!
雷铁军据实回答道:“约在三十上下!”
“唔!”老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惊异地道,“这么年轻?如此看来,此人一定是个体魄魁梧、声音宏亮、性近魁罡之人了?”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高见,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老和尚冷冷地道,“那么,此人练的必是太阳真热罡元之功——一名元罡功,或称火龙功、太阳功……好险!”
刘昆在旁插口说道:“老上人有什么高见?”
静虚上人口宣佛号,唱了一声“无量佛”,乃道:“幸亏这人所练功力系元罡一门,倘若采自地煞,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雷金枝不禁欣喜地道:“这么说,我哥哥的伤大师父你能够医治了?”
“老衲不能如此自信!”静虚上人长长吁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武功虽不曾全抛,却也大为生疏……如要令兄不死,得先要施展内提丹炉之极上内功,将令兄身存之太伤丹毒提吸而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只是第一步——雷施主内罡真气已经涣散,要以金切玉膏之术一一使之连接。两者相辅配合,施展得体,方能初步论吉……”
雷铁军听他这么一说,证明与自己的觉察相符合,不禁由衷钦佩,立时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师所言极是,尚请破格成全。雷铁军若得条命,今世必效犬马,以报大恩。”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静虚上人面色平和地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件事施主等既已上门,老衲万无推却之理,只是有一点请施主答应老衲。”
雷铁军欠身道:“大师赐告!”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施主既是武林中人,当知武林规矩,老衲今日为你治疗之事切忌走口。否则,那人断断不会与老衲干休,这一点施主你可明白?”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不必顾虑,小可省得!”
听到这里,一旁的铁掌刘昆忽然冷冷笑道:“任大侠呀任大侠,你当年屠龙搏虎的万丈豪气哪里去了?如今一入空门,居然连一个刚刚出道的黄口小儿也畏惧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静虚上人面色猝然一变,一双长眉倏地挑了一下。但是,毕竟数十年佛门深修,练成了“不动心”的涵养心性,未现怒容。
他双手合十,轻声宣道:“阿弥陀佛——在佛言佛,老衲跳出三界之人,自然不宜再纳入江湖是非漩涡。刘施主如不以老衲为然,老衲也就不拟多事,怠慢之处,尚望海涵——阿弥陀佛!”
这位老和尚一连宣了几声佛号,双手合十,双目下帘,大有肃客之意。
铁掌刘昆顿时僵怔当场,蓦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好——”
雷金枝眼看着双方话不投机,生怕激出事端,匆匆站起道:“刘大班头,你就不要再说了……”
她接着转向闭目合十的静虚上人道:“大师父,你的话我们都听好了,师父如今是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强逼你老人家干预武林中事。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对外宣扬的!”
刘昆无奈之下,也帮陪着说了许多好话,静虚上人却目不开帘,毫不理睬。
雷铁军眼看无望,长叹一声,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既然如此,愚兄妹先行,向大师告辞了!”
说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他身子才自转过,却听得老和尚发出了一声叹息:“阿弥陀佛——雷施主请稍安勿躁,老衲既应之事,岂有反悔之理?盖乎顺心理性,作一番自我检讨;即使刘施主有所要求,亦在老袖付度之中。此事看来已是无可避免,老衲当在可能之内略尽心力,以期顺应此一劫数罢了!”
老上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嘴里连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言罢,但见他坐着的身体左右摇晃,一双银眉更是频频眨动不已——满脸痛苦模样。
甚久之后,才霍地睁开了一双瞳孔,摇动的身子也缓缓定住。
这番形样,在场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殊不知,和尚在短短时间之内,已运用佛智作了一番天人交战,更对自身眼前的一步尘劫不得甩脱,那摇动的形相,正为清醒内外灵智的倒禅工作,旨在明心见性而已。俗人佛缘单薄,自是不解,对于和尚的前拒后纳,出尔反尔,不禁心存迷惑。
静虚上人既然有了一番渗透,也就不甚顾及,便向着雷铁军道:“雷施主你请盘膝坐定,老衲就为你施展功力,内却丹毒,看看是否能够奏功吧!”
雷铁军想不到对方一经承诺,立刻剑及履及,心中大为感激,忙深深一揖,在和尚对面坐定。
静虚上人看着雷金枝,点头道:“烦请姑娘将那盏灯移近眼前。”
雷金枝应言将那盏青铜鹤形古灯移到跟前。但见老和尚抬手捏住鹤颈灯嘴一转动,光华下倾,照射在雷铁军脸上。
静虚上人一双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甚久之后,他才微微点头道:“施主瞳孔光华已呈散乱,色作靛紫,此乃真气内精大耗之故。所幸神智尚能守舍,重创之下竟得如此,倒是难能可贵,足见施主平素精于练功之幸。此功修来不易,武林之中,据老衲所知,惟四明山之一阳神君与东海七巧岭之青蟒客雷……”他说到这里,自己微微一惊,喃喃道,“无量佛——善哉,善哉!莫非贤兄妹就是东海七巧岭青蟒客雷蛟的后人不成?”
雷铁军轻叹一声,点头道:“大师所料不差,雷蛟太君,乃是愚兄妹祖父,小可一身武学亦为太君亲自传授,只可惜学艺不精罹此重伤,为家门蒙羞,惭愧之至!”
静虚上人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老衲与你们兄妹倒有些渊源了!”
雷铁军恭声道:“大师莫非与家祖有旧么?”
静虚上人喟然一叹:“那已是太久的事情了……蛟兄生性豪放,怪绝天下。据闻,不幸堕崖伤足之后,性情更异。我二人平生只得三面之缘,自老衲皈依佛门之后,已不闻故人音讯……他如今可好?”
雷铁军脸上强作笑容,恭声回道:“还好……”
静虚上人苦笑道:“蛟兄练神之功,堪称天下无双,以其所练青蟒胎术神功,独步字内。若非东海距离遥远,少施主你这一身伤势请令祖代劳,当能手到病除,却又要较诸老衲高明多了。”
雷铁军兄妹二人对看一眼,各人脸上俱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番凄惨。
静虚上人银眉微微一皱,道:“怎么……莫非令祖他……”
雷金枝凄然道:“大师父还不知道么?我爷爷自东海采药堕崖之后,手足为毒蒺藜所伤,昏迷一百天之后为神医马玄子剁去手脚,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黯然地道,“这件事老衲竟是不知……罪过,罪过!莫怪乎数十年未闻其行踪……可惜,可惜!”
他边说边浩叹不已,一双眸子又紧盯着雷铁军的脸,点头道:“这么说,令祖传授汝兄妹武功,只得口述心法了?”
雷铁军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静虚上人苦笑着道,“那青蟒胎术神功必欲内习于神,外见于形,失去手足,自难百尺竿头再上层楼。少施主不得令祖之示范,仅凭口述,自是大打折扣。
可惜,可惜!否则,那青蟒胎术一功,绝不至输与那人火龙毒掌之下;若渗以五行功力,更有制胜之可能,少施主你也就不会有眼前这一步厄运了。废话少说,且待老衲看看你的伤吧!”
静虚上人说着,双手连连搓动不已,忽然同时递出,按在雷铁军一双“乳中穴”上。
雷铁军登时宛若触电般地打了一个哆嚏,那张脸刹时间变为铁青之色。
只见他上躯一挺,竟由嘴里沁出了一口鲜血。
雷金枝神色一变,忙伸手扶住哥哥欲倒下的身子。恰在这时,静虚上人收回了双手。
“施主气血大耗,已不足担受老衲功力……这便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看雷金枝,微微点头道,“有了,姑娘你可曾习过令祖定神归元之术?”
雷金枝点头道:“习过——只是造诣不深!”
静虚上人大喜道:“这样就好,既然如此,你可助令兄一臂之力!”
雷金枝怔了一怔,点头道:“请大师关照!”
静虚上人道:“姑娘内提丹田,以右掌直抵令兄后背‘志堂’一穴,默运定神归元之术,将本身功力徐徐注入;不过要注意,须不急不缓,随着老衲丹炉之力共为反哺,一周天之后,即可慢慢收回!”
雷金枝问清楚之后,点头答应。
只见雷铁军盘膝垫上,早已全身汗下,模样憔悴之极。只是待雷金枝的手掌一经按抵,登时神情大振,疲态尽消。
静虚上人见状点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少施主得力令妹一掌之助,看来这条命是保住了!”
说时双掌再搓,如前样按在了对方那对“乳中穴”上。这一次果然较诸前一次大见不同,身子只是在刚一着掌时抖动了一下,当即就稳住了。倒是他身后的雷金枝吃力不小,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雷铁军只觉得透过老和尚一双手掌,发射出两股奇寒气息,一经入体,如着冰露!
可是紧接着即觉出下腹奇热如焚,随着上人气机行过之处,一丝丝导引而起。
如此一来,一热一寒相互对消,体内即生出无限温煦感受,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