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有什么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我必须走开了,必须从你身边走开,否则,我又会做出越轨的事来,又会惹你生气了!明天见!雨薇!”他匆匆向小径奔去,仿佛要逃开一个紧抓住了他的瘟疫。
他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到一棵树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是抑郁、热情、而狼狈的。只一会儿,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浓荫深处了。
江雨薇呆站在那儿,怔了。心底充塞着一股难言的怅惘和失望。她真想对他喊:别离开我!别逃开我!别为了雨夜的事而念念于怀!我在这儿,等你,想你!你何必逃开呢?来吧!对我“越轨”一些儿吧!我不在乎了!我也不再骄傲了!
可是,她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呢?怎能呢?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女,如何才能不害羞的向对方托出自己的感情?如何才能?
或者,他并没有真正的爱上她,或者,他仅仅觉得被她所迷惑,或者,他要逃开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不愿欺骗一个“好女孩”,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他并不爱她,仅仅因为风雨园中,除她之外,没有吸引他的第二个少女而已。
她跌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沉思起来。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好在,老人死后,她将永远逃开风雨园,也逃开这园里的一切!尤其,逃开那阴魂不散的耿若尘!那在这几个月里不断缠扰着她的耿若尘!是的,逃开!逃开!逃开!她想着,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她用手摸了摸,天呵!她为什么竟会流泪呢?为了这段不成型的感情吗?为了那若即若离,似近似远的耿若尘吗?不害羞呵!江雨薇!
夜深露重,月移风动,初夏的夜,别有一种幽静与神秘的意味。她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拂了拂长发,慢慢的走进屋里去了。
大厅中还亮着灯,是耿若尘特地为她开着的吧?她把灯关了,拾级上楼。楼上走廊中的灯也开着,也是他留的吗?她望望耿若尘的房间,门缝中已无灯光,睡着了吗?若尘,祝你好梦!她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屋子的静谧。
她走到书桌前面,触目所及,是一个细颈的、瘦长的白瓷花瓶,这花瓶是那书房内的陈列品之一,据说是一件珍贵的艺朮品!白瓷上有着描金的花纹。如今,这艺朮品就放在她的桌上,里面插着一枝长茎的红玫瑰。在那静幽幽的灯光下,这红玫瑰以一份潇洒而又倨傲的姿态,自顾自的绽放着。
天!这是什么呢?谁做的?她走过去,拿起瓶子来,玫瑰的幽香绕鼻而来,花瓣上的露珠犹在,这是刚从花园中采下来的了。她把玫瑰送别鼻端去轻嗅了一下,这才发现花瓶下竟压着一张纸条,拿起纸条,她立即认出是那个浪子──耿若尘的笔迹,题着一阕词:“池面风翻弱絮,树头雨褪嫣红,扑花蝴蝶杳无璺,又做一场春梦!便是一成去了,不成没个来时,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她吸了口气,把纸条连续念了四五遍,然后压在胸口上。
要命呵!那个耿若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这晚,当她睡着之后,她梦到了耿若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他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抱在胸口,在她耳边反复低语:“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第二天一早,耿若尘就出去了,留给江雨薇一天等待的日子。黄昏时分,他从外面回来,立刻和老人谈到工厂里的业务,他似乎发现工厂的帐务方面有什么问题,他们父子一直用些商业朮语在讨论着。江雨薇对商业没有兴趣,可是,耿若尘对她似乎也没兴趣,因为他整晚都没有面对过她,他不和她谈话,也不提起昨晚的玫瑰与小诗,他仿佛把那件事已经整个忘得干干净净了。这刺伤了雨薇,刺痛了她。于是,她沉默了,整个晚上,她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人入睡以后,她走进了书房。她在书房中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她知道,耿若尘每晚都要在书房中小坐片刻。在她的潜意识里,是否要等待耿若尘,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耿若尘没到书房里来。夜深了,她叹口气,拿了一本《双珠记》走出书房。又情不自禁的去看看耿若尘的房门,门关着,灯也灭了。她再叹口气,走进自己的房间。
触目所及,又是一枝新鲜的红玫瑰!她奔过去,拿起那瓶玫瑰,同样的,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明知相思无用处,无奈难解相思苦!有情又似无情时,斜风到晓穿朱户,问君知否此时情,只恐梦魂别处住,无言可诉一片心,唯祝好梦皆无数!”
她握紧了这张纸条,仰躺到床上,从她躺着的位置,她可以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有颗星星高高的挂在那儿,对她一闪一闪的亮着。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样沉重的,规律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胸腔。她闭了闭眼睛,浑身散放着的热流把全身都弄得热烘烘的。她再张开眼睛,那星光仍然在对她闪亮。有光,有热,有心痛,有狂欢,有期待,有担忧……这是什么症象?天!这是什么症象?她陡的跳了起来,望着床头的那架电话机。风雨园中每个房间都有电话,而且像旅社的电话般能直接拨到别的房间里。她瞪视着那电话机,然后,她抓起听筒,拨到隔壁的房间里。
第七章
耿若尘几乎是立刻就拿起了听筒。
“喂?”他那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她轻应着,喉中哽塞。“我刚刚看到你的纸条。”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别告诉我我是个傻瓜,”他喑哑的,急切的说:“别告诉我我在做些傻事,也别告诉我,你心里所想的,以及你那个X光!什么都别说,好雨薇,”他的声音轻而柔,带着一抹压抑不住的激情,以及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别告诉我任何话!”
“不,我不想告诉你什么,”雨薇低叹着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只是想请你走出房门,到走廊里来一下,我有句话要当面对你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
“怎么?”她说:“不肯吗?”
“不,不,”他接口:“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又冒犯了你?哎!”他叹气:“我从没有怕一个人像怕你这样!好吧,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到门口来,你可以把那朵玫瑰花扔到我脸上来!”说完,他立即挂了线。
雨薇深吸了口气,从床上慢慢的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褶,拂了拂乱发,她像个梦游患者般走到房门口,打开了门,耿若尘正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他脸上有种犯人等待法官宣判罪状似的表情,严肃,祈求,而又担忧的。
她走过去,心跳着,气喘着,脸红着。站在他面前,她仰视着他,这时才发现他竟长得这么高!
“假若──假若我告诉你,”她轻声的,用他爱用的语气说:“我活到二十三岁,竟然不懂得该如何真正的接吻,你会笑我吗?”
他紧盯着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他喃喃的说:“是──什么意思?”
她闭上了眼睛。
“请你教我!”她说,送上了她的唇。
半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东西碰上她的嘴唇,她惊慌了,张开眼睛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样深沉的、严肃的、恳切的、激动的一对眼光!那样一张苍白而凝肃的脸孔!
她犹豫了,胆怯了,她悄悄退后,低语着说:“或者,你并不想──教我?”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轻轻的碰着了她的,那样轻,好象怕把她碰伤似的。接着,他的手腕加紧了力量,他的唇紧压住了她。她心跳,她喘息,她把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的身上,双手紧紧的环抱着他的腰,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感得到两颗心与心的撞击,而非唇与唇的碰触。终于,他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
她睁开眼来,不信任似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吗?几个月前,曾因一吻而被她打过耳光的人?就是这个人吗?那被称为“浪子”的坏男人?就是这个人吗?搅得她心慌意乱而又神志昏沉?就是这个人吗?以后将会在她生命里扮演怎样的角色?
“雨薇。”他轻唤她。
她不语,仍然痴痴的望着他。
“雨薇,”他再喊。
她仍然不语。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他喑哑的说:“你好象看透了我,使我无法遁形。”
“你想遁形吗?”她低问,把他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拉开。
“你想吗?”
“在你面前遁形吗?”他反问。“不,我永不想。”
“那么,你怕什么呢?”
“怕──”他低语:“怕你太好,怕我太坏。”
她继续紧盯住他。
“你坏吗?”她审视他的眼睛。“有多坏?”
“我不像你那样纯洁,我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我曾滥交过女友,我堕落过,我酗酒,玩女人,赌钱,几乎是吃喝嫖赌,无所不来。”
“说完了吗?”她问。仍然盯着他。
“是的。”他祈求似的看着她。
“那么,”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愿意再教我一次如何接吻吗?”
他闭上眼睛,揽紧她,他的嘴唇再捉住了她的,同时,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面颊上。吻完了,他颤栗的拥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从此,你将是我的保护神,我不会让任何力量,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第二天,对江雨薇来说,日子是崭新的,生命也是崭新的,连灵魂、思想、与感情统统都是崭新的。早晨,给老人打针的时候,她止不住脸上那梦似的微笑。下楼时,她忍不住轻快的“跳”了下去,而且一直哼着歌曲。当耿若尘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心跳而脸红,眼光无法不凝注在他脸上。耿若尘呢?他的眼睛发亮,他的脸发光,他的声音里充塞着全生命里的感情:“早,雨薇,昨晚睡得好吗?”
老人在旁边,雨薇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微笑,那样朦朦胧胧的,做梦般的微笑。
“不!”她低语:“我几乎没睡。”
“我也是。”他轻声说。
“咳!”老人咳了声嗽,眼光看看若尘,又看看雨薇:“你们两人有秘密吗?”他怀疑的问。今天,他的情绪并不好,因为一早他就被体内那撕裂似的痛楚在折磨着。
“哦,哦,”雨薇慌忙掩饰似的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她的脸那样可爱的红着,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的闪着,老人敏锐的望了她一眼,“爱情”明明白白的写在她脸上的。
“爸爸,你今天觉得怎样?不舒服吗?”耿若尘问,发现父亲的气色很不好。“放心,我还死不了!”老人说,脸上的肌肉却痛苦的扭曲着。
雨薇很快的走过去,诊了诊老人的脉。
“我上楼去拿药,”她说:“如果你吃了不能止痛,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打电话给黄医生!”
“我用不着止痛药!”老人坏脾气的嚷。“谁告诉你我痛来着?”
“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你非吃不可!”雨薇说,一面奔上楼去。
老人叽哩咕噜的诅咒了几句,回过头来望着耿若尘:“我说她是个女暴君吧?!你看过比她更蛮横的人吗?我告诉你,她将来那个X光非吃大苦头不可!”
“X光?”耿若尘一怔,真的,天哪!她还有个X光呢!但那X光却连“接吻”都不会吗?他摔了摔头,硬把那阴影摔掉。“只怕那X光还没资格吃这苦头呢!”
“谁有资格?你吗?”老人锐利的问。
耿若尘还来不及答复,雨薇跑下楼来了,拿了水和药,她强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的耸耸肩:“我觉得还是打电话请黄医生来一趟比较好!”
“你少找麻烦!”老人暴躁的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医生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真要死找医生也没用,何况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好了,别麻烦了,吃早饭吧!”
大家坐下来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还不算坏,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尘一直盯着江雨薇看,她今天穿著件鹅黄色的短袖洋装,领子上有根飘带披到肩后,也是耿若尘的新设计,由她穿起来,却特有一股清新飘逸的味道,而且,这是初夏,她刚换了夏装,很给他一种“佳人初试薄罗裳”的感觉。他盯着她看,那样目不转睛的,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涨红了脸,说:“你怎么了?傻了吗?”
耿若尘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吃饭,心里却想着:不是傻了,是痴了!天啊,世界上竟有这种女孩子,像疾风下的一株劲草,虽柔弱,虽纤细,却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里那些污点,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后,大家正坐在客厅里谈天,耿若尘又拿着一支炭笔,在勾划雨薇的侧影,设计一套新的夏装。忽然门铃响,这些日子唐经理和朱正谋都来得很勤,大家也没介意,可是,听到驶进来的汽车喇叭声后,老人就变色了。
“怎么,难道他们还有脸来吗?”
大门开了,进来的只有一个人,是培华。
耿若尘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华,他身体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次和培华之间的冲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又有风暴的气息。可是,培华不像是来寻舋的,他那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意,一进门就和每个人打招呼:“爸爸,您好!若尘,早,江小姐,早。”
怎么回事?雨薇惊奇的想,难道他是来道歉或者讲和的吗?看他那种神情,就好象以前那次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他的招呼和笑脸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除了江雨薇为了礼貌起见和他点了个头之外,耿若尘只是恶狠狠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耿克毅蹙紧了眉,阴沉沉的垮着脸,冷冰冰的问了句:“你想要什么?”
“哈!爸爸!”培华不自然的笑笑,眼光在室内乱闪,含糊其辞的说:“您的气色还不坏!”
“你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吗?”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气色还不坏呢?你的眼光还没正视过我!”
“哦,爸爸,别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吧!”培华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您这样坚强的人,一点儿小病是绝对打不倒你的。”
“哦,是吗?”老人翻了翻白眼,脸色更冷了。“好了,你的迷汤已经灌够了,到底你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坦白说出来吧!”
“噢,”培华的眼光扫了扫雨薇和若尘,支支吾吾的说:“是──是这样,爸爸,我──我有点小事要和你谈谈。”他再扫了雨薇一眼。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人不耐的嚷,眉头紧蹙:“你还要防谁听到吗?雨薇和若尘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的说吧!否则,我要上楼去休息了!”
“好,好,我说,我说。”培华一脸的笑,却笑得尴尬,又笑得勉强。“只是……一点点小事!”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人大声吼:“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儿子的!”
培华的脸色变得发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又堆上满脸的笑,说:“好吧,我就直说吧。是这样的,我那个塑料厂维持得还不错,最近我想扩张业务,又收购了一个小厂……”
“不用告诉我那么多!”老人打断了他:“你是来要钱的吗?”
培华又变了一次脸色,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脸上。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