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他凭一手黄河剑意纵横南方,现在被世上修行者公推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之人!”
看见一道黄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看见一片大海呢?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隐藏着很多秘密,但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更何况还是这种比举世公认的天才人物更变态的天才,然而依旧有些……不甘心吧。
“也许这话听上去有些狂妄,有些没有分寸或者说……自恋。”
他仔细选择着词语,低着头缓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比那位南晋剑圣,不是说更强……只是因为我冥想多年,所以踏入初识时感受的范围更大一些?”
“比奔涌大河更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因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吕清臣老人看着低着头的宁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孩子,你可知道初识时的大海代表着什么?那代表着这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
“没有人能够在进入那个崭新世界时睁眼的第一瞬间,便看到那整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传说中的圣人,都无法做到。”
他再次轻拍少年微僵的肩膀,微笑安慰说道:“虽然只是梦,但也是个不错的梦。”
宁缺沉默离开。
他本已对修行之事看淡,若不是吕清臣老人最近这些天来的耳提面命,让他产生了一些多余的想法,此时的心情大概会好很多,正所谓如果没有希望,自然无所谓失望,若一开始就绝望,那一开始的希望就根本不会出现了。
小侍女桑桑把热水盆端到他身前,麻利地拧起毛巾,然后把向微烫冒着水雾的毛巾盖到他疲惫的脸上,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晚上去问了些什么?”
宁缺的声音从热毛巾下方透了出来,仿佛被水雾变得湿润了很多,嗡鸣低沉:“我去告诉吕老头儿我有一个小秘密就不告诉你但既然告诉了你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小秘密然后对着我这个天赋异禀的修行天才五体投体?”
桑桑在脑子里把这段话不间歇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觉得有些头昏眼花赶紧揉了揉眉心。她扯下宁缺脸上的毛巾在水里搓洗两遍,拧腰把水泼向车外,说道:“少爷,这次看起来好像是你变得比较白痴了。”
确实挺像一个白痴,宁缺转过身去,隔着车窗看着田野上方的繁星,手掌下意识里摸上脸颊,去摸那些根本摸不出来的小雀斑,低声咕哝道:“会玩飞剑很了不起吗?轩辕剑老子会玩你们会不会?”
桑桑听着他又在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胡话,忍不住摇了摇头。
宁缺坐起身,摸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太上感应篇,没有翻开,而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封皮盯了很长时间,仿佛要看出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把洗脸盆拿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点燃火折,凑到书的一角,片刻后,这本黄旧书籍开始燃烧,他轻轻松开手指,任由这本陪伴自己多年的太上感应篇落入黄铜盆中,烧的越来越快。
桑桑在旁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书页在火苗中卷曲变黑然后猛地一挣弹出火舌最后变成层层叠叠的灰,宁缺扶在车窗旁的右手微微一紧,觉得心脏处变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有种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就此远去不再回来,又像是少年时的梦想像个泡泡般破灭无踪。
“我是不是挺废柴的?”他问道。
桑桑摇了摇头。
宁缺微笑说道:“没人比我的箭法更好,没有人比我的刀更狠,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没我杀的人更多。我不是废柴,我是梳碧湖的打柴人,只不过是不能用飞剑玩杂耍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像杀马贼一样杀几个他……妈的大修行者给你瞧瞧。”
桑桑紧紧抿着嘴唇,笑着点点头。
这不是自暴自弃后的自我安慰,而是宁缺坚定的认知,北山道口那些勇敢的侍卫都差点战胜一位大剑师,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敌的人,那些世外高人依然是人,那么他就可以战胜他们。
那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发现自己能力其实很差,无法完成一直以来的梦想时,他们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然后有很多人会沉浸在这种痛苦或是成功的幻想之中,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囚笼之内不停挣扎希望回复从前。
发现自己写不出能够藏诸深山流传千世的新四大名著之青楼梦便把自己关进山村三十载天天喝点稀饭披着头发拿左手当红袖添想便以为自己是曹雪芹?
宁缺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做不成曹雪芹他就去做金庸,做不了皇帝他就去做书法大家,做不了将军就做大学士,做不了修行者那又如何?
在一条路上走到黑走到死的人并不能算错,虽然他们身边的人会受苦,但他们最后甚至可能获得成功,可是有意志决心马上选择一条新路的人或许更值得尊敬。
生命这个好家伙,让他猛回头比让他一直走其实更需要勇气。
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第二十五章 第一个梦
几天在希望失望之间周转折腾,宁缺的心情有些不痛快,然后痛快不再去想,无论痛快还是不痛快,都非常适合饮酒谋一醉,恰好这个夜晚桑桑的病又犯了,小脚冰的像两根冰树枝般,于是主仆二人拍开一罐烈酒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一大罐烈酒小侍女喝了大多半,宁缺却是先倒下的那个人,桑桑艰难把他搬到垫子上,然后把被褥掀开搭上,自己也钻了进去,习惯性地把小脚塞进他的怀里。
伴着弥漫的酒香,宁缺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感觉身边再次出现那片暖洋洋的大海,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般伸手去捉去捞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捞到一场空,应该是吕清臣老人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所以他站在那片暖洋洋的海里,像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旁观者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在梦里面笑着想起一句话:“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可能是因为前所未有冷静的缘故,这一次宁缺非常清晰地看清楚了梦中海洋的模样,那片无边无际占据全部空间的大海竟然不是蓝色而是绿色的,色调极深却又极透明,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
他站在这片绿色的海面上,没有弯腰伸手去捞那些缓慢流淌的绿,而是静静看着它,在心中猜想着它们下一刻会流向何处,会变幻成怎样的形状。
绿色的海中忽然生出两朵白色的花,花瓣一味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也没有那些普通花朵常见的色丝芯蕊,就是单调而枯燥的白。
海水拍打着白花的根部,如果它们有根部的话,在绿色海水的滋润下,那两朵白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长大,花瓣片片脱落,落在海面上又变成新的白花,如此这般白花迅速扩延开来,占据了他视线中全部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宁缺看着如斯神景,心神摇晃无法自安,遂抬步而上花朵,踩着花瓣向天边走去,赤足与娇嫩的白花花瓣相触,微弹而起而落,感觉柔软弹嫩非常美妙。
田野旁的车厢内,宁缺侧卧在垫子上,身上的褥子早已被掀开一大半,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水,怀里紧紧抱着一双小脚,小侍女脚上的肌肤比身上别的地方要好很多,纯白似雪,看上去就像两朵瑟瑟的小白花。
他蹙着眉头不时撇撇嘴,不知道梦里面在想什么,双脚在褥子里下意识里蹬动着,不知道触到了何处,觉得很舒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不再动弹。
心神渐迷离,宁缺早已忘记自己是在一个梦里,他心神摇晃却又异常平静地在海面上行走,在如海般的白花间行走,忽然间心头一动,整个人的身体缓缓飘离花瓣,迅速向着海面上的高空飞去。
飞到极高处,他低头向下方望去,只见绿色海洋上的白花早已消失不见,隐隐能够看到海水深处有一层红色的平面,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他破开海水,向绿色海洋深处潜去。
不知道潜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层红色——那是一层粘稠的深红色的浆液组成的水层,腥红无边,像是番茄酱,但更像是将要凝固的血。
血水忽然打破了平静,变得沸腾起来,里面有无数没有五官的人类缓缓站起,然后仆倒,再次站起再次仆倒,他们挣扎着,无声的痛嚎着,可无论他们怎样的挣扎痛嚎,五官上的那道薄膜始终把他们禁锢在永恒寂静的血色世界之中。
一抹生命最深处的恐惧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占据了宁缺的身体,把他变成了一座石雕,就这样无知无识无觉地站在红色血海旁,眼睁睁看着那些无声的残忍画面。
血色的海洋变成了陆地,于是也有了天空。
宁缺站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发现自己身处荒原之上,自己脚下和远方倒着无数具尸体,那些尸体有大唐帝国的骑兵,月轮国的武士,南晋的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这方,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天要黑了。”
“我说过,天要黑了,但从来没有人相信我。”
有一个人用轻蔑的口吻在宁缺耳边说道。宁缺霍然转身,没有看见是谁说话,却看见很多人正抬头望着天空,那些人中有满脸惘然的小贩,有满脸不甘心的官员,有怯生生的小姐,有疯癫般狂笑的僧侣,不管衣着神情有怎样的差别,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高高仰着头,像等着被喂食的肥鹅。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下意识里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这时候还是白昼,因为天空之上挂着烈阳,但不知道为什么荒原上的温度很低,太阳的光线很黯淡,天地昏暗有如夜晚将要来临。
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没有什么特殊处,只是绝对的黑,就像梦开始时他看见的那些白花一般,没有任何杂色,就是人类梦境最深处的黑。
看天的人们很恐惧,宁缺很恐惧,而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恐惧。
宁缺四顾右盼寻找着先前对自己说话的人,想要问问那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天会变黑,然而无论他怎样找也没能找到那个人,只隐约看到一个极高大的背影穿过人群,向荒原外面走去。
他冲着那个高大背影高声喊道:“喂!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大男子没有转身,离开人群的背影极其萧索,直至消逝不见,而宁缺的喊声却惊动了荒原上抬头看天的人们,有人埋怨道:“天都要黑了,你不好好看着,非要打扰我们最后时刻的安宁,真是令人厌恶的小东西。”
埋怨的人是少数,荒原上绝大多数人收回看天的目光,吃惊地看着宁缺,他们眼眸里的神情发生着奇异的变化,有的越来越惊愕,有的越来越炽热,有的甚至缓缓流出眼泪,一个酒鬼和一名屠夫站在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所有这些目光汇聚在宁缺身上,仿佛他就代表着某种希望。
被全世界目光注视的感觉很奇怪,被当成希望的感觉很怪异,宁缺觉得自己瞬间变得伟大崇高甚至神圣起来,但他只是个极普通平凡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将夜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很恐惧不安心悸到胸口撕烈般的痛。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见
第二十六章 雄城,好久不见
宁缺痛醒过来,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一把扯开衣裳,双手在胸口紧张摸索,只摸到一手滑腻的汗水,并没有摸到破裂胸骨外悬着颗破碎心脏,不由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急促的呼吸过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变得平缓。
他望向脚那头熟睡中的桑桑,看着小丫头黑黑鼻梁尖上那颗可爱的汗珠,忽然觉得活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关于那个给他带来大恐惧的诡异梦境,他不准备告诉桑桑,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因为即便只是想起梦境中某个片段画面,他都会觉得很难受,所以他决定忘记。
第二天,简陋的马车在吱呀摩擦声响中启程,远远随着越来越大的护送骑兵队继续南行,大概上午十点钟的样子,队伍在长安城外一处小镇停下——来自都城的宫中使者、朝官代表和繁复讲究的公主仪仗,从数日前就一直在这座小镇里等着公主殿下的归来。
宁缺跳下车辕,站在热闹的队伍边缘,向镇边天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处灰暗色的城廓影子,只是距离实在有些远,纵使他用力扯着眼角,也不能让那片灰暗色的影子变得更清晰些,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测——那里应该就是长安吧?
浩大繁复的仪仗缓慢重新启程前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喊这对主仆二人同行。
宁缺和桑桑站在道旁,看着缓缓自身前经过的那辆华贵阔大马车,看着紧闭的车窗,他想着里面的公主和那位虎头虎脑的蛮族小王子,想起那个火堆,忍不住摸了摸脸,然后笑了笑。
第四辆马车经过他们身边时,窗帘被掀起了一角,吕清臣老人轻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向站在道旁的宁缺微笑示意,宁缺深深长揖及地还礼。
侍卫还有那些草原蛮子经过宁缺身边时,并未下马,就在马背上拱手告别,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帝国仪仗森严,彭国韬这位侍卫首领回长安后想来前途不差,只是此时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也不敢造次。至于那几位草原蛮子在和宁缺抱拳告别后,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愉不少,再没有梳碧湖砍柴者的影子存在于四周,他们想像中的长安繁华日顿时变得鲜活愉快起来。
负责殿后的固山郡骑兵满脸警惕注视着四周,单手持缰而行,他们的首领都尉华山岳瞥了一眼宁缺,然后加快了速度,眼中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他真的已经忘了这个小人物的存在。
宁缺不应该在乎对方的态度——进入长安城,对方是高门权贵之子,大唐军方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物,而他如今脱了军籍,只是一个最底层的百姓,如果他运气不错进入书院,也不过是帝国官僚体系里一个不起眼的砌墙砖。无论怎么看,他和这位曾经流露敌意甚至是杀意的都尉华山岳都不会再有关联。
但他会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这样过去?他不会甘心,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骄傲的年轻将军肯定有再会的那日,而且那天应该不会太远。
公主车驾和护送骑兵离开后,小镇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大半,然而却比先前要变得热闹了很多,方才不敢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不知从何处街巷里钻了出来,那些为了避免麻烦关上大门的卖肆也重新打开了大门,开始抓紧时间经营生意。
把那辆破烂马车以破烂价钱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宁缺拍了拍桑桑瘦削的肩头表示安慰,旧车老马在渭城跟着他们很多年,就这般卖了想必谁都会有些不舍,只是长安城便在眼前,回忆感伤实在不是很合适的情绪。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而驰的宽敞官道,二人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漫步向前,身旁田畦里的菜花开的正盛,蝴蝶在春风中缓慢地扇着翅膀,恼人的蜜蜂嗡嗡不停到处乱窜,小侍女眼角的泪痕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