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识海里的数万根钢针骤然消失,那些留在意识里的痛楚依然残留,但他终于从模糊浑噩的状态中醒过来了片刻。
只需要片刻时间的清醒便已经足够。
他抽出身后背着的大黑伞,手腕一抖,粗布片丝丝碎裂,裹在重重布里已经数月未见天日的大黑伞呼的一声重见光明,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般,绽开在他的头顶。
大黑伞让他减缓了向下坠落的速度,不至于活生生摔死,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大黑伞看上去无比油腻脏脏的伞面,竟把来自下方的恐怖念力攻击吸收了大部分。
身体还在空中飘落,宁缺握着刀的手已经挥了过去。
此时他与下方的马贼首领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朴刀砍不到对方,但一根银针从手腕间嗤的一声破空而出,如书院后山每天发生的那些画面一样,沿循着诡异而难以捉摸的暗线,直刺马贼首领的眼睛!
马贼首领是洞玄上境的大念师,自身修为境界与白衣少女莫山山相仿,但要应付那道未完成的神符依然吃力,整个身体被空气中的那些凶险元气湍流束缚。
他更没有想到,明明已经重伤将死的宁缺,居然还隐着如此阴险的后着,眼看那道极黯淡几乎快要看不见的银丝,便要刺进他的眼珠,他竟是避无可避,只能极冒险地不顾身前湍流,强行低了低头。
噗的一声,银针瞬间刺进他的眉骨!
银针深不见尾,一滴若红痣般的血,乍现其间。
马贼首领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不由一黑。
眼前一黑并不完全是痛楚引发的伤势,而是真的黑了。
因为大黑伞飘落而至。
大黑伞下,宁缺手中的朴刀直直劈出,刀势简洁明了。
刀锋入肉,然后破骨,只是刹那间事。
唰的一声。
胳膊飞向天空。
……
……
马贼首领右肩出现一道极恐怖的血口,鲜血像喷泉一般涌出,刀势未竭,他痛嚎一声,向马臀后方跌落,重重摔在地面。
便在落地之前,他枯瘦的右手指向快要落到背上的宁缺,猛然一张。
宁缺再受重创,胸腹一窒,再喷鲜血,身体跌下。
刚好落在那匹原本属于马贼首领的马上。
他浑然不觉唇舌间的甜腥之意,在意识陷入模糊前,手中朴刀破风再斩,斩的却不是已经震飞的马贼首领,而是马臀。
马臀上骤然出现一道极深的血口。
马儿受痛受惊,疯狂一般向前冲去,一头撞进了那面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墙!
……
……
营地前那堵火墙被神符击穿的透明空洞下方,又多出了一道空洞。
一匹燃烧的奔马带着重伤虚弱的宁缺,呼啸着从那个洞里狂奔而出,鬃毛马尾早已开始烧成灰烬,奔马身躯上火舌狂吐。
焚天火符形成的火势极其可怕,这匹骏马强行冲过,瞬间便被烧死,重重摔落在地,马背上的宁缺砰的一声同时摔落在地,连续翻了几滚才停下来。
虽然有大黑伞的保护,但他身上的衣襟边角依然在喷吐着火苗,随时有可能大燃,他狼狈箕坐在地面,扭头望向一处,声音沙哑大喊道:“水!”
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天猫女准备了一大桶清水在旁边等候,一直没有参与防御,看着师姐们与马贼浴血作战,她焦急到不行,恨不得把这桶水踢翻,根本没有想到战局的变化竟如此迅速,直至此时才明白宁缺先前的用意。
哗的一声,整整一桶清水尽数倾倒在宁缺的身上,衣衫上燃烧着的火苗,瞬间被浇熄,他虚弱不堪的身体也被这桶从头淋下的清水直接击倒在地。
大黑马从营地一侧狂奔而至,跑到他的身前,低下头颅不停拱动着他的身体,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似乎担心他倒下后,便再也无法站起。
宁缺倒在湿漉漉的地上,确实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在没有昏迷,他睁着眼睛,看着离自己脸极近的那张马脸,牵起一丝极艰难的笑容。
从开战至今,尤其是最后刺杀马贼首领时,他遇到了无数极其危险情况和无数痛苦,按照人类的本能要求,面对身体和精神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便会自动昏迷,但他似乎具有某种与身体本能作对的天赋,硬撑着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艰难抬起右臂,把比先前显得更脏了几分的大黑伞搁到胸膛上,然后把中指上一直系着的锦囊塞进怀中。
做完这两件事情,他才真正松了口气,却依然坚狠地没有因为精神松懈而昏倒,用刀尖刺进身旁的湿地,闷哼一声站了起来,看着营地四周传来的厮杀声,想要前去帮忙,却发现被念力重伤的身躯,竟有些不听使唤。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应该不会死吧?至于车阵四周那些正在浴血厮杀的人们,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去改变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宁缺向身后望去。
狼籍一片的营地间,那辆已经崩散成碎片的马车只剩下了最下方的一块厢板,莫山山这时候便坐在那块厢板上,身上的白色衣衫不知涂染了多少灰泥。
少女符师先前强行越过自己境界能力,施出了神符师才能使用的神符,受到了极严重的反噬,加上识海内的念力被压榨的不剩一丝,所以直接在空中昏迷堕下。
或许是受到震动的关系,莫山山此时已经醒来。
她微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凌乱不堪,身侧按着地面扶住身体的右手,和发丝间隐约可见的细长睫毛不停颤抖,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再次昏倒。
远处忽然隐隐传来如雷蹄声,看着草甸上方惊起的阵阵烟尘,宁缺知道那队神殿骑兵如自己所料那般动心了,对身旁的天猫女说道:“稍后打扫战场时,替我去把我的两把刀抢回来。”
……
……
营地前方的火墙,主要是为了给宁缺营造刺杀马贼首领的机会,覆盖的面积并不大,远不足矣拦住那些马贼。就在先前那阵混战的时间里,马贼们呼啸着挥动弯刀冲了进来。此时由厢板粮草袋组成的车阵,早已破损不堪,墨池苑弟子们刀光如雪,坚毅迎战一步不退,那些燕卒民夫则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伤惨重。
马贼首领此时已经不知所踪,不知道是受了重伤被亲信下属带走,还是已经死亡,尸体被马蹄踩成了烂泥,这个事实给马贼群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马贼的冲锋队列已经糟乱的不成模样,但营地里的防御力量更是已经濒临绝境。
如果草甸上方的神殿骑兵这时候还不出动,那么没有谁能够预判出,究竟是营地先被血洗,还是马贼群承受不住压力,率先崩溃。
草甸上的大人物们,都被莫山山先前那道惊世骇俗的半道神符所震惊,反而没有如何注意跃过火墙,最终砍杀马贼首领的宁缺。
神殿骑兵统领有所感应,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熊熊火墙那头隐约出现的一抹黑影,却也没有看到当时具体的情况。不过……他看到了马贼首领重伤,然后被数骑强行带走,也看到了马贼群此时的混乱和溃散的前兆。
先前不冲下草甸援救营地里的人们,是因为那两三百骑凶悍的马贼戒备森严,犹有善战之力,统领大人不愿意拿神殿骑士尊贵的生命去冒险,而眼下马贼首领已死,溃势已成,正是神殿骑兵昭显武力,大肆收集战功的大好时机,身为善战领军之人,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马贼正在屠杀昊天的信徒,身为神殿护教军,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
神殿骑兵统领,抽出腰畔的佩剑,指着草甸下方混乱无比,鲜血横流的粮队营地,沉声说道,阳光照在他严肃正义的面容上,显得无比圣洁。
“为了光明,前进!”
一百骑神殿骑兵依命而动,手中紧握着刻着符文的武器,提缰鞭马,从草甸上方向着营地处高速冲去,踢起无数砾土。
黑色的盔甲上绘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在阳光下就像是无数朵盛开的向日葵,闪烁着光芒,神殿骑兵们带着正义与无畏的精神,开始了自己的救援行动。
面对着世间最精锐骑兵的护教军,已经厮杀半日疲惫不堪的马贼,又因为首领重伤遁走而陷入恐慌混乱情绪中,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连连败退。
哪怕是最凶悍强大的马贼,也不是普通神殿骑兵的对手,更何况他们手中的弯刀,在神殿骑兵的符兵之前,就像是树枝木棍一般不堪一击。
没有花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便将营地四周的马贼尽数击溃,只付出了极少的代价,统领大人的想法和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现。
光明,再次获得了胜利。
……
……
六百骑马贼死伤惨重,残余的马贼四散溃走,神殿骑兵要打扫战场,要收割首级,还要护卫草甸上方那些贵人,只对马贼进行了象征意义上的追逐,于是先前与两百燕骑缠杀远离战场的马贼也得以借机逃遁。
草甸间的厮杀惨烈,两百燕骑和马贼的战斗也极惨烈,此时还能骑马回到营地的只剩下四十余骑,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伤。
从晨时开始的战斗,一直不断有人死去,但依仗着车阵和墨池苑弟子的英勇作战,死的人并不是太多,最惨重的伤亡反而出现在最后,破损的车阵和念力枯竭的莫山山再也无法保护更多的人,数不清的燕卒民夫惨死在马贼的弯刀下。
有一名墨池苑年轻的男弟子被数名杀红了眼的马贼尾攻,惨烈死去。
酌之华等大河国少女表情木然站在这名师弟的遗体前,眼眸里满是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最小的天猫女更是早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眼睛哭的通红。
营地里一片悲伤的气氛,营地外响起密集的蹄声。
神殿骑兵完成了对溃散马贼的短程追逐,重新集结列队,黑色纹金花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整齐的队列看上去秩序森严,光明威压感十足。
如果放在平时,营地里那些信奉昊天道的燕***民,出于对西陵神殿的绝对敬畏,想必会投以羡慕狂热的目光,甚至可能会跪到地面上虔诚的叩首。然而此时此刻,笼罩在悲伤的人们没有人理会营地外的神殿骑兵,偶尔有人望过去,目光显得那样的麻木冰冷,甚至还隐隐带着仇恨的意味。
如果这些神殿骑兵先前不是在草甸上按兵不动,而在第一时间选择冲锋援营,与墨池苑弟子尤其是那位强大少女符师配合,绝对可以击败马贼,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直接导至营地在最后时刻死伤惨重。
此时躺在荒原地面上的很多冰冷身躯,本来应该还是热的,很多死去的人本来可能以继续活下来,回到燕国后可以看到自己的亲人,然而就因为这些神殿骑兵的自私冷酷,所有的可能都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营地里没有人会欢迎这群神殿骑兵的到来。
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光明永远看不到自己的黑暗,尤其是当你认为自己很高的时候,当你认为自己绝对光明的时候。
在营地外列队的神殿骑兵,并不认为自己先前按兵不动的举措有任何不妥之处,那时候的马贼还保持着足够的战斗力量,难道要让我们这些尊贵的神殿骑兵为你们这些普通的平民百姓冒险流血?相反在他们看来,最后依然是靠着神殿骑兵的冲锋,才一举击溃马贼,保留了营地里这些人的性命,他们有资格获得赞赏感激的目光,而不是现在这种冰冷漠然甚至仇恨的目光。
有的神殿骑兵漠然严肃的脸颊上不自禁流露出一丝鄙夷愤怒的神情,如果不是统领大人没有发话,他们甚至可能冲进营地,把那几个敢于对自己投注仇恨目光的平民拖出来,狠狠地鞭打一顿。
看着营地外那些神殿骑兵冷漠的脸颊,想着对方先前的冷血无耻和现在这种令人厌恶的神情,天猫女愤怒地涨红了脸,抬臂抹掉眼泪便要冲出去骂对方。
酌之华把她拉到身后,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悲伤愤怒情绪,对着那位高坐在骏马之上的神殿骑兵统领施一礼,什么都没有说,带着师妹们开始处理营地里的后事。
所谓后事皆是悲伤事。身上满是伤口的燕卒和民夫们互相搀扶着,看着四处横竖倒着的同伴遗体,看着那些断肢血泊,根本无法感受到劫后余生的侥幸愉悦,很多人开始放声恸嚎,营地里哭声震天。
……
……
(还有一章五千。)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十七章 不画眉,火焰与海水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十七章 不画眉,火焰与海水
听着营地里连绵不绝的哭声,神殿骑兵统领眉头微蹙。
他能够明白大河国墨池苑弟子的冷漠,却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反而有些不屑微讽,不再理会对方,举起右手示意下属开始打扫战场。
冰冷华美的剑锋,刺进马贼的脖颈,一转一割便把头颅割了下来,也不管那名死去马贼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便扔进大袋之中。
神殿骑兵开始收割马贼的首级。
虽然营地外围有很多马贼是死于清晨第一次反击,死于那道符火,死于粮队众人的拼死抵抗,但此时此刻没有谁会和这些神殿骑兵抢军功。
营地里的人们忙着救治重伤员,忙着搬运遗体,忙着清理损失,忙着挽救残留不多的粮草,忙着消解心中的悲伤与愤怒。
以残破焦黑的车阵为分界线,营地内外自然分成了两个世界。
神殿骑兵统领看着废墟一般的营地,看着那些明显的战斗痕迹,想像着援兵到来之前,营地经受的马贼冲锋和惨烈战斗,不免也觉得有几分敬佩。
他的目光落在营地中央那片马车残骸上,瞳孔微缩,没有发现那名少女符师的身影,也没有看到那抹黑色的影子。
沉默片刻后,他轻踢马腹,催马行过车阵的一处豁口,来到正忙着救治伤员的墨池苑弟子们身后,问道:“你们这里由谁主事?”
酌之华用力把一块布系在一名民夫断臂的血口处,轻轻掀起额前被血凝在一处的发丝,转身望向马上的统领,却没有回答他。
有名墨池苑弟子听着问话,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营地里一辆马车。
天猫女忽然想到宁缺先前交待的事情,把手里的伤药递给旁边一名师姐,向营地外小跑而去。
……
……
送粮队除了骡马还有三辆马车,其中少女符师所在的那辆马车,先前已经被那半道神符的起始之威震成了碎片,另两辆马车则是完好无损。
大黑马这时候正在其中一辆马车外无聊地踢蹄等待,马车内光线昏暗,只有当荒原冬风掀起车帘一角时,里面才变得明亮少许,车板上安静搁着一个包裹,看板面的下陷程度,这个包裹明显拥有和体积不相称的重量。
宁缺伸手抹掉口鼻中渗出的血水,伸手进身旁的盆中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拿过一个小铜盒打开,看着盒中有些寒酸的东西,忍不住摇了摇头。
“一个姑娘家,怎么就只有这么点脂粉?”
“这不是我的,是她们的。”
坐在对面的莫山山专注地看着宁缺,似乎只有集中全部精神,她才能让散漫漠然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他的脸上,此时她的目光里明显含着一些疑问。
“据我说知,大河国的少女们都很看重妆容,去年长安城里流行一种挑眉妆,听说就是从你们那边传过来的,怎么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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