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看着他说道:“打不还手你还要打,难道你想要杀人?”
隆庆皇子摇头说道:“败你即可。”
宁缺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静静看着隆庆皇子那张虽然憔悴却依然英俊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语气沉重认真说道:“殿下,请你不要尝试击败我,因为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如果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
……
雪崖很窄,看似极长但总有走完的那一刻。
隆庆皇子和宁缺莫山山二人站在雪崖两面相对而立,风雪渐起。
偏在这时,宁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不给我买宝石,老娘死给你看,你不给我做早饭,老娘死给你看,诸如此类的故事和吵架画面很常见,在“死给你看”这四字前面的主语一般都是老娘,因为只有在市井泼妇吵架的时候,才会动用这种无赖到极点的手段。
然而宁缺就这样说了,而且因为他凝重严肃的神情,沉重认真的语气,这番话竟被他说的没有一点雨巷打老公骂邻居的悍妇气,反而像是一位在萧瑟风中拈起一片微黄树叶将要执剑远行的公子般,颇显平静慷慨。
关于生死之间的情绪与选择,宁缺这辈子做过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静,也正因为他的平静,所以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顽劣强悍如大黑马,一生纵横马场嚣张无比,然而当初在书院草甸间听到宁缺说出那个死字时,顿时被吓的四肢发软,从此不敢再有任何异心。
隆庆皇子是人,当然更能听懂这番话——我就是不想让你道心圆满,击败我和我自杀是两回事——更关键的是,他听出了宁缺这番平静话里隐藏着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强行出手,宁缺真的敢死给他看,死给天下看。
他在裁决司里见过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别人生命的人,有下属,也有魔宗余孽和那些叛逆,但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或者说不在乎的人。
莫山山也听懂了宁缺的话,被围巾包裹着的脸颊略显苍白。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说道:“书院神殿相看两厌,但想来也没有兴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这里,事情一定会变得非常麻烦,我必须提醒你,燕国太弱,而我家二师兄向来不怎么讲道理。”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眉头微皱说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后,便是躲在山门宗派的背景身后,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怀疑你是不是男人。”
“我说过这种言语上的攻击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宁缺看着他认真回答道:“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人,谁不是躲在山门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后?如果你今日被神殿裭除身份,逐出桃山,这些年间与你结下仇怨的魔宗余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谁不会想来咬你两口,你受得了?”
隆庆皇子沉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世间事物竟是看的如此透彻明白或者说暗沉,完全没有丝毫年轻人常见的热血。
莫山山看着宁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静听了这么长时间的对话,很自然地联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宁缺在车厢里对她进行过的那番教育。
“打不过对方怎么办?”
“逃。”
“两虎相遇怎么办?”
“佯装受伤悲苦乞怜说我已经默默爱你一万年,想尽一切办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妈妈杀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方乱其心神,若你穿着鞋便去荆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择苦寒地……”
今天看到宁缺的应对,她终于明白了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话里,隐藏着为了营造胜利或者等待胜利而不择手段,无视任何名誉尊严的绝然,而要总结出这样的思想,那个人的生命里不曾禁受过多少生死考验和屈辱。
……
……
隆庆皇子看着宁缺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披散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夹雪寒风轻轻摆动,仿佛要飘然而去,然而从薄唇里缓缓道出的话却没有丝毫出尘之意。
“你今日应对看似无赖无耻却有大隐忍强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与你痛饮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饮,话说起来我对你家那个善饮的小侍女始终念念不忘,若你同意,本座愿用燕西三座城池换她,日后夜里有一酒伴倒也颇妙。”
突如其来,这位西陵神子提起远在长安城里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触,而是他试图拔离道心樊篱时的一次强悍尝试。
宁缺微微偏头望着他,看的很认真很细致,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他在思考究竟是长安城里的谁,让隆庆认为桑桑值得他拿出来试探一下。
然后他笑着说道:“我家那个不值钱,不过倾国倾城也不换。”
隆庆皇子唇角微挑,说道:“倾国倾城亦不换,看来这个小侍女对你真的很重要。”
莫山山那双细而凝黑的眉儿缓缓蹙了起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隆庆皇子,听出了对方言语间隐而不发的威胁之意和激怒宁缺的决心。
然后她感到宁缺的姿式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似乎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择手段全部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个风雪间倔犟的年轻男子。
她知道隆庆皇子终于抓住了宁缺的要害,不由眼帘微垂,然后迅速进入绝对的明宁心境,手指间拈着的符纸开始无风微颤。
宁缺忽然说道:“我有一匹马。”
雪崖之上骤然风停雪消,一片安静。
“是一匹黑马。”
宁缺直起身体,看着隆庆皇子平静继续说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马。”
“白马。”
“无论黑马还是白马,无***马还是母马,谁能骑到谁身上,那就是好马。”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骤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间积雪自地而起,仿佛开始卷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飘起的风雪。
莫山山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渐渐行来的隆庆皇子,想着宁缺在车厢里所说的最后那句话,一由寒风拂面,容颜清杀寒丽。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她,说道:“墨池真要对抗神殿?不过本座确实很好奇,书痴施展出来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我说过要和你打吗?我说过她要和你打吗?”
宁缺忽然抬起右臂指向他的脸,说道:“在王庭里我的黑马赢了你的白马,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赢你,所以我接受你最开始的那个赌约。”
……
……
莫山山不解看着他的侧脸,心想先前你不答应,为什么这时候答应了。
隆庆皇子并不想答应,但他看到了宁缺指着自己的手腕间……悬着一个锦囊。
那个锦囊通体银蓝色,绣着简单的花饰,在风雪间轻轻摇荡,看上去十分普通。
但隆庆皇子知道那个锦囊非常不普通,感受到那个锦囊里传出的强大气息,所以他决定等等看宁缺想说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一道完整的神符都有资格让任何人等上片刻时光。
他面无表情说道:“你说。”
宁缺说道:“以破境之期为约,先晋者为赢家,输家废掉自己的雪山气海,若是我则离开书院,而你则要离开神殿。”
很寻常的语气口吻,述说的赌约内容却极不寻常。
废掉雪山气海,修行者便等若废人,尤其是后面的补充条件,更是等若抽筋扒骨,狠辣到了极点,是在拿修行者最珍贵的两样事物在赌博。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场赌约对你有利,因为你需要去除我这个心障,但你对我的修行来说,从来都不是障碍,不过你不用感激我,因为开始的时候,我想整死你又不想冒风险,现在我只是给自己提供一个整死你的机会。”
隆庆皇子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迎着崖上风雪笑了起来。
雪崖之上,一场豪赌就此开始。
“以昊天的名义。”
“以夫子的名誉。”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微笑说道:“下次相遇时,希望你一切安好。”
然后他笑容渐敛,缓慢而坚定说道:“你若安好,那我就是傻逼。”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莫山山便从雪崖上跳了下去,向那片青翠的山谷跳了下去。片刻后,陡峭岩壁间,骤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花,堕势骤减。
隆庆皇子走到雪崖畔,看着岩壁下方,默然想着锦囊里那道明显是颜瑟师叔亲制的神符,心中生出一抹若有所失的感觉。
宁缺境界不堪人品糟糕,但终归是天下行走,他虽是西陵神子也无法随意打杀,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挑起书院与神殿之间的战争——好在今日自己用尽心思终于用赌约将宁缺逼至绝境,料来事后书院也无法多说什么。
想着终于能把心前那块柴木拔除,他情绪复定,顺着雪崖缓步走回,盘膝坐于那道柴木樊篱之后,静思于风雪之中,渐成雪人,只待破境那日。
……
……
(晚了些,抱歉,这章写的太苦,再傻蛋的合理党在这个世界都活不下去了,这章反反复复改了好几次,不是修细节,是修情节,我很少做的事情啊,十二点的时候,还在和某人讨论情节哪里对哪里不对,所以,我决定从明天起杀死本已经残余不多的节操和合理党余孽!一切以好看和舒爽为原则!一切以让我自己爽为原则!)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五十八章 谷中之湖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五十八章 谷中之湖
陡峭的崖壁在眼前快速上升,那些崖缝间的野草被拖成一道绿线,然后迅速消失,微寒的风扑打着脸颊,莫山山左手紧紧抓着宁缺的腰带,眼眸里没有什么惊慌之色,更没有惊呼,因为她相信宁缺这种人绝对不会自杀。
蓬的一声,大黑伞在空中打开,二人身体重重一震,下堕的速度顿时变缓了很多,顺着风向离开崖壁,向着脚下不远处的那些阔叶林飘去。
眼睛被风吹的眯起,她抬起头只见大大的黑伞面遮住了飘雪的天穹,被强劲的山风吹灌,竟也只是微微变形,看不出来任何崩散的迹像,不禁有些好奇,这把黑伞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竟然如此结实。
宁缺右手紧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紧若钢铁,左手搂着书痴的腰,盯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注意指间温滑的感受。他搂着小姑娘撑伞跳崖过很多次,知道黑伞虽然结实但伞面面积还是太小,落地那刻不会好受。
离地面还数丈距离时,一道极淡而纯净的符意从莫山山指间释出,空气顿时变得仿佛粘稠了数分,二人下坠的速度再次降缓。
宁缺知道莫山山出手了,便停下了自己施符的准备,搂紧她的腰肢。
一声闷响,他双膝微屈,重重落在树林外的地面上,骨骼肌肉关节在落地的瞬间瞬紧瞬松,完美地卸掉了大部分冲击力,怀中的少女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宁缺松开手臂,向她点头致意。
莫山山摇摇头,平静离开他的手臂。
树林外的地面上积着无数落叶,踩上去有些松软,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才能积至如此之厚,但奇妙的是,竟没有任何**的气息。
而这片树林虽说是阔叶林,但毕竟刚刚重见天日,那些梢头桠间的青叶拔着嫩丫,无法遮住雪崖那边漏过来的星点雪花,自身倒如星点的绿。
二人走入青林,片刻便消失无踪。
……
……
入青林而行,渐渐远离雪崖,再也没有山外世界漏过来的雪花,只是山谷上方的天穹依然是灰蒙蒙的,和林子里的星点绿意衬在一处,更显凄冷。
不知道是因为破境之约带来的压力,还是因为隆庆皇子提到了远在长安城的桑桑,入林后宁缺非常安静,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活跃,只是沉默的行走。
莫山山也很沉默,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先前雪崖间的那些对话,想着那名让宁缺违逆本意也要回护的小侍女,想着那个并不血腥却格外残酷的赌约,一时黯然一时忧虑,无声踩着林间落叶,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雪崖上面看,这片青翠山谷并不大,但真正来到其间,才发现这道山谷看上去并不宽宏,却竟为深远,二人在林间无言行走了小半日是还没有走到山谷尽头。
这里距离雪崖足够远,不再担心会被隆庆皇子听到或者追到,莫山山看着宁缺身后那把大黑伞,终究没能压抑住心中的疑惑,问道:“先前为什么不打?”
宁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问道:“为什么要打?”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当初在车厢里你教我战斗,曾经说过,当两虎相遇时,最需要记住的便是……勇者胜。”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在隆庆的面前,我还谈不上是一头老虎。”
莫山山看了一眼他腕间悬着的锦囊,说道:“神符在手,稚子也能成虎。”
宁缺摇头说道:“师傅为写出不惑境界也能用的神符,耗了太多心神,我做徒弟的自然不能滥用,而且你我都是符道中人,应该很清楚,这种激发符不是自身所造,符师很难发出其间的真正符力,我没有把握用这道符伤到隆庆。”
莫山山微微仰起小脸,看着他认真说道:“还有我。”
宁缺诚恳说道:“谢谢,不过这毕竟是我和隆庆之间的事情,没有道理让你冒险,更何况你领受神殿诏令而来,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与神殿翻脸。”
他望向青林外隐约看见的那道崖壁,说道:“我们进山的目的是为了那卷天书,最终我还是会和隆庆皇子正面对上。他想把我逼进无法退走的绝境,我也同样有此想法,提前把他解决掉,对后面的事情有好处。”
莫山山墨眉微蹙,说道:“隆庆皇子哪里是这般好解决的人。”
宁缺说道:“放在往日自然不好解决,但现在有了破境之约,情势便完全不一样,只要我能比他先破境,那么他就等于被解决掉了。”
他的语速很缓慢,语调很平静,仿佛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莫山山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输掉这一次赌约,也没有想过就算他赢了赌约,万一对方反悔怎么办?虽说那位西陵神子虔诚信奉昊天,但如果真的要自毁修为离开神殿,以昊天名义所发的誓言也不见得真有约束力。
她问道:“如果你输了这场赌约怎么办?”
宁缺简单回答道:“我不会输。”
莫山山毫不犹豫追问道:“如果。”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如果输了,那便是输了,我历经千辛万苦才能通窍,难道还真的会愚蠢到履行赌约,再把自己变成废人?”
莫山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那夫子的名誉怎么办?”
宁缺想着王庭唐营中那名死不瞑目的大念师林零,笑了起来。
“我还没有见过老师,但依照师兄师姐们的形容,他应该不会在意。相反,如果我输了赌约后真的选择把自己整成废人再可怜的离开书院,他老人家或者会非常愤怒,愤怒于自己怎么收了个如此愚痴的学生。”
莫山山还是没能听懂这句话。
宁缺解释说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夫子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誉。”
“如果隆庆皇子输给你后耍赖怎么办?”
“若我先进洞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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