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想到今天在烂柯寺里,自己对程立雪和曲妮玛娣说过两次:光明大神官也有看错的时候,这才明白原来所有这一切,真的只是看错了……
如今的大学士夫人,当年的通议大夫府小妾在怀上桑桑的时候,那位令人敬畏的光明大神官,便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早看到了黑夜的影子。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长安城,落在一条巷子里。
光明大神官没有看到桑桑,因为那时的桑桑还无法被看到。
他看到了将军府里一个小男孩。
他看到了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于是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冥王的儿子。
……
……
桑桑靠着宁缺的肩头,听着场间的对话,脸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变得越来越黯淡,因为她记起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记得那一天,一个穿着脏棉袄的老人走进了老笔斋。
老人对她说:“你相信机缘吗?”
她还记得老人临死前,回头望向坐在树下的自己,显得很犹豫很挣扎,直到最后才解脱明悟,微笑着说道:“原来你才是我的机缘。”(注)
……
……
“她是冥王的女儿,她正在苏醒,冥王的目光即将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你会觉得她会死去,因为你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瓦山三局棋是让她下的,却也是给你看的,第一局乱柯残局,需要白棋弃势,第二局棋是想让你了解光与影的对立,第三局是想让你看到世界毁灭的景象,所有的这些,都要让你学会放弃。”
“很遗憾的是,前面两局对你没有意义,而第三局里,那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也不能让你的心意有任何改变,那么真实的世界呢?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的眼睛,叹息说道:“如果我们身处的人间世界,将要因为你背上的小姑娘而毁灭,你会怎么选择?”
……
……
(注:此处详见第二卷第一百零三章,新瓮,旧瓮,灰如雪……好吧,我这种行为确实很欠抽,但我真怕有的读者朋友忘记了,这几章的内容,和前面的情节印证着看真的会很好,嗯,大家干脆把将夜重看一遍?下一章两点钟前。)
第九十二章 我们都在抵抗
宁缺一直都知道桑桑很特殊。
但他知道自己也很特殊,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毫无疑问是特殊的,所以他总以为桑桑的特殊,来自于自己的特殊,因为她是自己的本命。
然而他没有想到,原来桑桑才是特殊的那一个。
“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这些天还是很久以前?”
宁缺看着歧山大师问道,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想要再次确认,因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仅次于桑桑身世所带来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我并不清楚,但大先生在信中已经说的非常清楚,夫子让你们来烂柯寺治病,想看看佛宗有没有办法,去掉她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因为书院知道佛宗有应对冥王烙印的方法。”
“原来老师……也早就知道了。”
宁缺自嘲说道,到了现在,有很多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初从荒原归来,大师兄一违平日温和善意的性情,坚持地反对自己和桑桑在一起,想来便是隐约猜到了桑桑的真实身份。
“但老师同意我和桑桑成婚。”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明白了某些事情,于是他最珍惜也是他最珍稀的那种情感,重新回到体内,那种情感叫做信任。
于是他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锐利,看着殿内诸人,开始缓缓拍打刀鞘,很有节奏,充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信心。
……
……
朴刀的刀鞘很硬很厚,手掌拍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很沉闷,而且不可能如何响亮,哪怕佛殿里这般安静,也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不过这个世界个总有些听力特别好的人……或马。
一直在烂柯后寺园内嚼草唾碎梅的大黑马。在铃声响起、钟声大作、佛光降临之后,早已警惕起来,一直盯着佛殿方向。
宁缺第一次拍打刀鞘时,它就已经听到。
那是宁缺和它之间的约定,然而它能感觉到那道佛光里蕴藏的威力,也知道殿内有很多强大的人类,所以它踌躇了很长时间。
宁缺第二次拍打刀鞘的低沉声音传来,大黑马咧开嘴。露出那口大白牙。把心一横,低着脑袋,落蹄无声离开佛殿。向禅院跑去。
大黑马跑进禅院,来到那辆黑色马车旁,熟练至极地一低身。便把自己的头钻进辔头里,又咧开嘴把皮绳咬紧,后蹄猛地一蹬,便向前一蹿。
大黑马已经用了比平时拉车大一倍的力量,本以为马车随自己高速奔驰起来,然而却没有想到车厢稳丝不动。这时候它才想明白,没有宁缺,车厢上的符阵根本无法发动,这由精钢打铸的车厢。该得有多沉重。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在长安城的时候,大黑马已经有过多次在符阵未曾发动情况下拉动车厢的经验,它无奈地喘了口粗气,浑身肌肉暴起,四蹄微颤,拖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行出禅院。向着佛殿而去。
精钢车轮将烂柯后寺地上的青石碾压的出现道道刻痕,好在没有发生太大的声音,大黑马一面用求欢的气力拖动着车厢,一面微惧想着,这时候去佛殿似乎不大合适啊。原来看着不起眼的女主人居然来头这么大,如果稍后自己陪着宁缺那个白痴被人杀死了。到冥界后能不能有些好处?
……
……
宝树大师看着宁缺,说道:“只要你肯把冥王之妇留下,交由我悬空寺处理,那么你可以自行离去,而书院会获得佛宗最诚恳的感谢和尊重。”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要求。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道石虽然是我的儿子,但如果你肯以天下苍生为念,那么我可以无视这段仇怨。”
曲妮玛娣听着这话,身体微震,怨恨望向宝树,却不敢说话。
殿门处,程子清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没有人敢不尊敬书院,但是既然已经确定她是冥王的女儿,那么无论是我剑阁,还是别的任何修行宗派,都不可能任由你带着她离开,请你理解这一点。”
宁缺除了问歧山大师,其余时间都很沉默,殿内的人们以为他还无法接受桑桑是冥王之女的现实,所以等着他醒来。
此时看他神情,猜到他已经确定,想必心里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众人同情之余生出和平解决问题的冀望,开始劝说。
在人们看来,无论宁缺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必然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然而事情的发展,和他们的想像完全不一样。
“你看,在旅途上我就说过很多次,你不会死。”
宁缺转头看着桑桑的小脸,说道:“如果你是冥王的女儿,又怎么会死呢?死也不过就是回趟家,哪里还需要说那么多遗言,现在想起当时的画面还真是可笑,确认那道阴寒气息不会让你死,那就好了。”
以前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不想知道,现在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小侍女、如今的妻子会让整个世界毁灭,那也不过就是知道而已。
“我说过佛祖不会容你!佛祖更不会容许冥王之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以为你们能在万丈佛光之下撑多长时间!”
曲妮玛娣看着他厉声喝道:“宁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想等书院来救你?书院再如何嚣张,难道还敢护着冥王之女不成!你就绝了这份心吧,想想书院为什么要你们来烂柯寺治病!”
“这和书院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缺重新握住朴刀刀柄,说道:“小时候那些年,我不是书院学生,不一样背着她翻过那么多山,杀死了那么多想杀我们的人和野兽?现在她已经长大,我变的这么强,难道反而变得还不如当年?”
听着这段话,众人心中顿时警意大作,寒意渐生。
后寺佛殿里,有一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今日局面一转三折,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然而便在这个时候,她抬起头来望向宁缺。
莫山山今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脸上的神情有过数次变化,最开始当宁缺击倒曲妮玛娣和花痴,与宝树大师平分秋色之时,她微笑喜悦。当桑桑身世被揭露后。她震惊惘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宁缺没有看她,但知道她在看着自己。于是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莫山山肯定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两年前在荒原上并肩战斗那么多次,早已培养出来了足够的默契。但他不想她选择立场,哪怕是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冥界入侵这件事情太大,大到连书院都承担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刚刚晋入知命境的书痴,宁缺希望她能够拥有不选择的自由。
“为了天下苍生,为这个世界能够继续存在下去,我以谦卑的姿态恳求你,把冥王之女交给悬空寺,除了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
宝树大师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看着他神情冷淡说道:“我要你去死,你肯不肯?”
宝树大师平静说道:“能救世界,自然肯。”
对于这个回答,宁缺不知道该说什么。
曲妮玛娣看着宁缺的神情,知道殿内诸人此时肯给出的代价越大,那么他便会越痛苦,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肯把冥王之女留下。老身也愿意去死。”
宁缺面色平静说道:“你的命不值钱。”
曲妮玛娣暴怒。
然后宁缺看着宝树大师说道:“如果说是为了苍生,苍生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修佛的,如果是为了大义,大义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道士,我只是书院里的一名普通学生。我想做的事情只是带我妻子离开。”
宝树大师说道:“但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规则。”
“不能抵抗不代表不想抵抗,事实上在这个充满规则的世界里。我,你,所有的人都无时无刻不在抵抗规则。”
宁缺看着众人说道:“我们病了会吃药,抵抗病,我们会吃人参,极力保养,抵抗老,我们会修行,抵抗死,还有人会自杀,抵抗生。”
“你是戒律院首座,却有私生子,讲经大士也有一个叫悟道的私生子,听闻歧山大师是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我这时候不想说什么一庙的男盗女娼淫僧荡尼,但事实上你们都在抵抗佛祖的戒律或是道德的约束。”
宝树大师和曲妮玛娣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歧山大师却是摇着头笑了起来,似乎很喜欢听到有人把悬空寺贬到如此地步。
“当然,你们想把桑桑杀死,也是一种抵抗。”宁缺看了桑桑一眼,说道:“但我不想她死,那么你们就要允许我抵抗你们的抵抗。”
“你真的想回护冥王之女?”
宝树大师脸色变得凝重而严肃,说道:“但你要清楚,她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书院让你带她来烂柯,也不可能是真的为了治病。”
宁缺摇头说道:“老师和大师兄就是让我们来治病的。”
宝树大师凛然说道:“如果人死了,病自然也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人,我或者真的会怀疑他让我带着桑桑来烂柯治病,是要配合你们佛祖的阴谋,但我相信大师兄。”
曲妮玛娣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信心,厉声恼怒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因为他是大师兄。”
……
……
(下一章四点前。)
第九十三章 救人杀人皆佛心
这就是信任。
宁缺信任书院,信任自己的师兄,所以面对如此危险严峻的局面,他一直在等大师兄发现烂柯寺出了问题,赶来救自己和桑桑,他知道大师兄如果发现情况有变,一定能赶过来,前面的谈话自然有拖时间的成分。
如果大师兄赶不过来,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杀死手执盂兰铃的宝树大师,然后再想办法逃离烂柯寺。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大黑伞,确认黑伞还能在佛光下支撑片刻,说道:“佛祖慈悲,治病自然不仅仅只有杀人一个法子。”
歧山大师说道:“不错,我会传授她佛法,要消减的不是戾气,而是希望能够让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能够变得更加平和沉稳一些,然后根据夫子的想法,大先生和我商量,待桑桑佛法渐深后,我们会想个方法让她藏起来。”
宁缺问道:“藏起来?”
歧山大师说道:“因为只有这样做,当冥王的目光在人间缓缓扫过时,才不会发现到她体内的冥界气息烙印。”
宁缺说道:“那岂不是要把她囚禁一辈子?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不用囚禁一生。”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昊天有七万世界,冥王再有通天之能,如果它在这些世界里的分身没有主动发出信息,那么要一个一个世界查看过来,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当冥王的目光,停留在别的世界时,桑桑自然可以出来。”
程子清神情凝重问道:“天道不可测,似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无法触摸到昊天和冥王的意识那又如何确认何时冥王的目光没有看向人间?”
歧山大师解释道:“天谕神座去年在长安城里,曾经看到三年之后桑桑会出现在西陵神殿,而桑桑即将苏醒,这就证明,冥王的目光巡视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间段,就应该是在今后的两年时间内。”
宁缺沉默不语,他原本只是想通过发问来拖延一些时间,也没有期望歧山大师真如前些日子说的那般真有应对冥王的办法却没想到,此时听大师的推断,竟是大有道理,不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宝树大师肃然说道:“然而人间根本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瞒过冥王的眼睛。”
歧山大师的手掌缓缓落在身前的棋盘的,平静说道:“还是有的。”
宁缺看着那方非棋非石的棋盘想着那日在棋盘世界里的遭遇,心情再变。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这也是佛祖留下的法器,但我依然认为,不可能瞒过冥王的眼睛,师叔你太低估人间之上的存在了。”
“低估冥王……那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歧山大师把身前的棋盘翻了过来,平静说道:“我要桑桑躲的根本就不是冥王的眼睛,而是……时间。”
“时间?”宁缺问道。
“不错,就是时间。”
歧山大师看着众人说道:“你们应该听说过烂柯寺的传说,只不过没有人会把传说当成真实,哪怕是宁缺你,也会下意识里忘记。”
“这方佛祖留下的棋盘,能够改变时间流逝的速度正面延缓,反面加速,如果从反面进入棋盘,那么在里面只需刹那,人间便已数年。”
歧山大师说道:“将两年时光变成一瞬那么在这两年时间里,桑桑这个人便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冥王又如何找得到他?”
听到这番话,佛殿里的人们震惊无语,他们哪里想像得到,居然有人能够想出这样的法子,更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那个人面对冥王之女降临,非但不惧,反而想着要与冥王斗智,这是何等样的自信。
大师又道:“这种方法看似颇有道理,但以前从来没有人使用过,所以依然很冒险,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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