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候便开始饮酒吃肉,酒楼饭庄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压惊之外,更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
夫子看着楼下的食客,说道:“对普通人来说,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荒原上那场战争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识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属品,必须把这个顺序弄明白。”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但活着总得有些意义,不然也没什么意思。”
夫子说道:“当然得要有点儿追求,但你首先得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意义。”
“绝对的利己?反对所有牺牲?”
“我说的活着,不是一个人的活着,而是很多人的活着。”
“好像很复杂……老师您究竟想教我些什么?”
“我想告诉你,既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吃饭就是世间头等大事。”
宁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经拿起菜单,点了十八个菜。
……
……
(忽然又想把简介换成:这是一个老吃货和很多小吃货的故事……)
第四卷垂幕之年第六十五章 盘中窥天
夫子爱吃擅长吃,只要他在场,点菜这种事情,当然轮不到别人,所谓冷热荤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极为清爽,光看菜单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简单,但食材其实都很考究,需要现做,离上菜还有段时间,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镇的芋泥搁到了桌上。
“甜点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点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么甜食?”
夫子给桑桑盛了一碗冰镇甜芋泥,示意她多吃点,然后给自已盛了一碗,望着宁缺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要与天斗?”
宁缺正在给自已盛甜芋泥,闻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还在说点菜的学问和饮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转到与天斗这般壮阔的话题,实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说道:“在烂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
宁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师与自已的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歧山大师提到五境以上的传说,提到人间最顶峰的几种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门之涅槃,道门之羽化,书院之超凡。
当时歧山大师说道,数万年里总有人能够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或者抵达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最关心回到昊天怀抱究竟意味着死亡还是永生,歧山大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过往无数年间,曾经走到那一步的佛祖还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无法回答,而这正是修道最大的诱惑及最大的恐惧。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宁缺问有没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师的回答是,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天理循环。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凄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苍凉。宁缺觉得身体很寒冷,因为他再次发现,天道果然是很无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师已然圆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诉宁缺,宁缺回忆着那场对话,隐约猜到夫子想要说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酒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却在讨论人间之上的事情,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让他感觉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无措。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首先我们要知道天是什么。”
宁缺想起自已在书院后山。看天书明字卷后,与老师在星夜下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夫子指着夜穹说了四段话。
“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
……
这四段话是宁缺对昊天或者说所谓天道最初的认知。
如今他带着桑桑逃亡多时,见过云集鸦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见过黄金巨龙探首,光明神将临世,再与夫子曾经说过的这四段话相互印证,对天道的认识自然变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惧却也更深了些。
宁缺望向酒楼窗外湛蓝无云的天空,沉默不语。
夫子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勺着芋泥往唇里送,靠着栏杆,神态颇为闲适,然后他用调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说道:“昊天不是天空。”
宁缺说道:“那昊天是什么?”
……
……
天是一个很特殊的字,在人间的语言里出现的次数极多,而且往往代表着极为强烈的情绪,那些情绪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愤怒。
比如苍天有眼,苍天有泪,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还有贼老天,天杀的,老天爷之类的称呼,就连最常用的感叹词也与此有关:天啊!
天代表着至高无上,代表着无所不在,代表着不可抵抗,代表着仁慈博爱,又代表着冷漠无情,代表着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规则。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稳定,光线跑的最快,水总是往下流,燃烧需要空气,这些世界的规则,便是天道。”
夫子吃着芋泥,随意说着,然后他把手中的调羹从窗口处扔了下去,片刻后街上传来一声痛呼,应该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脑袋。
“和水一样,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这也是规则。”
酒楼下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是那名被调羹砸中脑袋的行人,要进酒楼寻找肇事者,夫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看着宁缺继续说道:“水汇集到最低处的海里,便不会再往下流,调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脑袋上,也不会继续下坠,这不代表规则被破坏,只是有另外的规则开始发挥作用。”
“如果没有受到外力影响,没有别的规则出现,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况?那只调羹会不停往更下方坠落,一直坠到深渊里,说不定能够出现在冥王的餐桌上,当然,我现在愈发肯定,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搁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过碗,继续盛芋泥。
夫子指着桑桑手中的碗说道:“如果这张桌子足够大足够光滑,如果碗底足够光滑,如果人间没有一个叫桑桑的小姑娘会把这只碗拣起来。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坠落的调羹一样。这只碗也会不停向前滑动。”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这不就是惯性?”
“惯性?这个词很好,不过我习惯称之为:事物或规则的天然存续倾向。”
夫子说道:“这也就是我所以为的生命。”
“生命?”宁缺完全听不懂。疑惑重复问道:“惯性就是生命?”
夫子说道:“人活着的时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后变成腐尸白骨。而且这些事情都不能做,形状、构成和特质完全被改变。”
“我们活着,便是要保证自已可以继续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保证自已看着像人,也就是保证形状构成特质能够存续。”
“这种存续就是生命。”
宁缺很是不解,说道:“但动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说道:“但它们不能思考。”
宁缺说道:“大黄牛和小师叔那头驴肯定能思考。”
夫子说道:“但它们的形状不像人。”
宁缺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把它们变的像人呢?”
夫子说道:“如果你有这种本事,那它们就是人。”
宁缺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说的通?”
夫子说道:“这怎么说不通?”
宁缺愣了愣,然后终于想通了。一个长的和人类一模一样。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吗?
“每个人都想活着,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这就是生命。往宽泛些看。人类社会,也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比如文字比如书画比如组织,所以这也是一种生命。”
夫子说道:“石头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已的形状,它的手段是坚硬,想要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坚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浊,或汪洋一片或小溪无言,你要改变它的形状特质,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晒。”
“生命是本身形态的延续。天道既然是规则本身,那么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证这些规则永远有效,不被破坏。”
宁缺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这时候菜上来了。
三个人吃十八道菜,很丰盛的一顿饭。
夫子不停给桑桑挟菜,然后不停地介绍劝说:“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国菜,宁缺和桑桑撑的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货之名,竟是风卷残云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扫而光。
夫子端着杯双芽菜饮以清腹,看着很是享受。
宁缺打了个饱嗝,想着先前夫子说的那些话,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准备把话问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昊天有两面性,一是规则的客观性,二是它要维持规则的客观性,便会呈现出生物一样的生命性。”
宁缺问道:“所以?”
夫子指着杯盘狼籍的桌面,说道:“人活着要吃东西,它活着也要吃东西。”
宁缺看着汤汁淋漓的菜盘,忽然觉得很恐惧,很恶心。
……
……
(真是写的要骂脏话要崩溃了,今天就这一章,明天争取多写点。其实这完全是自找的,痛苦的是,这方面的情节还有些,幸福的是,这方面的情节马上就写完了,然后将夜这本书再也不会碰这方面的东西了,另外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报告:据闻很多朋友以为将夜要完本了,这个……离完本还有无数遥远的距离,宁缺当男主角、桑桑当女主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有木有,有些心慌,难道大家都想早些结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六章 这是一个问题
…《 》…:。 昊天要吃东西,吃什么是一个问题,不过想来,不管它吃什么都不用付钱,而人吃东西,总是要付钱的。
夫子让宁缺结帐,然后带着他和桑桑下了酒楼,在宋国都城里逛了会儿,看见一间陈锦记的分号,走进去给桑桑买了些脂粉。
宁缺觉得老师对桑桑太好了些,怜不像是自已所认识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些问题所占据,所以来不及深思。
黑色马车离开宋国都城,片刻后,又回到青草遍野的荒原上。
宁缺看着荒原上的野草羊群,想了想后说道:“老师,能不能简单一些?”
夫子走下马车,看着一望无垠的草甸说道:“草生荒野间,得阳光雨露,吸土壤精华,所以能够生长,它吃的便是这些。”
夫子指向不远处的羊群说道:“羊吃的是草。”
他又指向十余里外,说道:“你看,那些狼正在吃羊。”
“那么昊天吃什么?”
宁缺忽然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充满愤怒的那番呵骂,想起歧山大师在佛殿秋雨中的感慨,想起很多前辈高贤的疑惑,颤声说道:“吃人?”
“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所以吃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吃羊,人相对要厉害的多,我们基本上什么都吃,但大体论之,饮食的逐层递进,都是能量利用效率的提高,最终造成上一层的生命只能食用下一层的生命。”
夫子摇头说道:“依据我的猜测,昊天的生命补充,来源于天地元气,而它无法直接食用天地元气,就像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他也需要一个过渡环节,那就是人。”
宁缺说道:“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夫子说道:“普通的人都不知道天地元气是什么,如何能够改变天地元气?还是需要修行者。来炼养以及提升天地元气为昊天需要的养分。”
宁缺说道:“您是说,天地元气是草,修行者就是那些吃草的羊,把草里的养分,变成昊天这匹狼可以吸收的东西?”
夫子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道门典籍里一直说,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按照您的这种说法,这个礼物实在是有些阴森可怕。”
夫子说道:“当然。昊天要比荒原上的狼群挑食的多。毕竟它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顶层的规则集合,普通修行者在它眼里,是食而无味的羊。越五境之后的那些修行者,开始拥有自已的世界,创建自已的规则。把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纯化为他们独有的精魄,至此时,便成为昊天眼中的美味。”
宁缺看着夫子问道:“那您呢?”
“到了为师这种程度,当然就是美羊羊。”夫子笑着说道:“不过就像狮子与野牛群的关系,有的野牛太强大,或者野牛群太过强大,狮子也会感觉到威胁。”
宁缺一直很平静,和夫子讨论的时候,还有闲情逸志看看脚下的青草、如云的羊群。事实上他的心情振荡到极点,一时如将沸的羊汤锅,一时如冻凝的羊肉冻,早已濒临崩溃,不停自我催眠这是一场学术讨论不涉及现实,才坚持了下来。
学术讨论终究要往现实的世界里落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出了讨论至今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老师,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这就是一场学术讨论,他可以发散思想,往最深邃处、最不可思议处、最阴森恐怖处去想。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有证据。那么这便是一个残忍而悲伤的故事,不忍卒听,何况讨论。
夫子很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笑着说道:“这不是什么悲伤的故事,更谈不上阴森可怕,无数年来,能够越五境的修行者数量,加起来也不如人类一天吃的羊多,真要说阴森可怕,人类要比昊天可怕的多。”
宁缺很难从这段话里得到安慰,因为他是人不是羊,所以他睁着眼睛,无辜而可怜地看着老师,还是想要听到答案。
“这种事情当然没有什么证据。”
夫子说道,然后不等宁缺稍微松口气,便继续说道:“但你小师叔,还有我,都已经直接证明了昊天有意识,它是类似于人类并且高于人类的一种生命形式,所以他必然需要吃东西,这种推论你很难否定。”
宁缺的表情很难看,和过年时被推到开水桶前的猪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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