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悠然叹息一声,轻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静静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体不停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身子渐渐变得丰盈,黑色的衣裳被撑破,变成无数道丝缕,露出**的肌肤。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舞,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痛苦,身体不停扭曲,像在一张网中不停挣扎,然后渐渐静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丝缕如水般滑落,露出温润光滑的肌肤。
那个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见了,此时出现在人间的桑桑,是一个全身**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身体,都那样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极点。
完美的身体与容颜,配上圣洁而漠然的神性,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感觉,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门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时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肤色,她的肤色依然显得有些黑,一如从前。
无论是渭城的桑桑,还是老笔斋的桑桑,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双脚却很奇妙地洁白如玉,如两朵雪莲花。
夫子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身在黑暗,脚踩光明,原来如此。”
……
……
(第一章,还有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 》…:。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样。
桑桑的双脚是白的,像玉一样。
宁缺替她洗过澡,最喜欢抱着她的脚睡觉,很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双脚,熟悉她的一切,此时看着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躯,却觉得无比陌生。
小时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婴时,他就像通议大夫府里的人们一样觉得奇怪,只不过后来抱着养了这么多年,于是见怪不怪,直到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听到夫子的话,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颗黑子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在荒原马车里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至此宁缺再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让末日来到时,人间便是冥界。
……
……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丝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无法离开。
夫子望向自已身体里渗出的光丝,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弹琴一般轻弹,然后他问道:“到时间了?”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也没有任何情绪,分不出来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是机械的,只是透明空无的。而且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的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夫子听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宁缺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
一个是自已最敬爱的老师,一个是相依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为一体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择时刻,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时没有能力做选择,或者说可能不需要做选择。
宁缺不能动。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着被无数万道光丝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望向桑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漠。
……
……
昊天说的话。没有人听懂,如风啸,如雷鸣。响彻人间。
于是人间知晓了泗水畔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回荡一句话。
……
……
“恭请夫子显圣!”
西陵神国桃山最高处,庄严肃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骄横的红衣神官和神殿执事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以额触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处的纱幔之后,在纱幔外。还跪着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
……
……
“恭请夫子显圣!”
极西荒原深处,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巅,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手中没有握着锡杖,而是诚心诚意地双手合什,无比恭敬地祝祷着。
巨峰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无数座黄色寺庙里,不停响着颂经的声音,以及那句同样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夫子上天。
……
……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无数道观,无数寺庙,所有皇宫,无数尊贵的大人物,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
……
遥远的南海某处。
青衣道人沉默看着陆地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那句话。因为他很紧张。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缓缓落下。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不到最后,他无法放心。
……
……
没有恭请夫子显圣的还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泗水畔发生的这件事情,会对人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们像平常一样,买菜做饭喝酒聊天打牌盗香宅斗种田。
……
……
“人间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烦,有些厌恶,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实上人间的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飘到眼前的一根光丝挥手赶走,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没办法动,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经质般地笑。
夫子有些讷闷说道:“当时在荒原上,昊天终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兴,才会又哭又笑,你这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犯病?”
宁缺忽然发现手能动,抬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妇儿?”夫子大笑说道。
宁缺看着夫子,说道:“我恨老师你不负责任。”
夫子怔了怔,说道:“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宁缺说道:“您就这样上天了,大唐怎么办?书院怎么办?”
夫子说道:“这种小事,我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昊天?”
宁缺说道:“就算昊天没兴趣,那道门怎么对付?”
“如果你们连人间的敌人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抗昊天?”
夫子微笑说道:“再说,我又不见得一定会输。”
……
……
笑容渐渐在夫子的脸上消失,他看着飘在泗水之上,浑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说道:“在荒原马车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时,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身上的光丝越来越繁密,渐要成流。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无限光明里,隐约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细而精致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这番话,对她确实构成了某种威胁。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镜,光明再盛,与夫子紧紧相联,然后映于平静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一道光门。
那扇门正在开启,门后隐隐可见光明的神国。
“你梦里的月亮……应该就是天书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转身看着宁缺说道,然后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飘身而起,离开泗水。飞向碧空里那道光门。
……
……
在“恭请夫子显圣这句话”响彻人间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鲁国。在一处丘陵间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国,在皇宫里行走了数步。
然后他回到长安城南的书院。
书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树如束,风景极美。
他背着手,沿着石径走入书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因为书院要求学生尊敬长者。
夫子很满意。
夫子走进前院的教舍,和黄鹤说了几句话,又对那名女教授说,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脱不下来,你将来怎么嫁人?
然后他离开前院,穿过巷道,走过湿地,走过旧书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剑林。
余帘,正像平日那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簮花小楷。
忽然间,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污了金花纸。
她沉默片刻,把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夫子走进书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绣花,看见老师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道:“您可算回来了,桑桑那丫头有没有带回来?这些天的饭菜可真难吃。”
北宫未央拿着笛子,从密林里钻出来,埋怨道:“您已经有六年没听我的曲子,做老师的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溪畔的水车还在转动,铁匠房里不停传出打铁的声音,后山密林里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鹅啄的痛不俗生,夹着尾巴狂奔,四处寻找着唐小棠的身影。
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各自的小院里走出来,沉默不语随着老师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径,来到绝壁断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笑了笑。
……
……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飘舞,夫子乘风而上。
桑桑随之而去,无数光明金花,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洒向人间。
天空上的流云泛着异彩。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传荡着这个声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光明之中。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间某座小镇,某处集市,热闹嘈乱,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一个男人提着一壶酒,走进一间肉铺。屠夫关上铺门,带着那人登上二楼天台,对桌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处,嘲讽说道:“他总说昊天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如今看来他再强又如何?终是要离开人间,向天空飞去。”
屠夫说道:“为了那些莫名的念头,便要放弃永生,去对抗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上苍,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者很潇洒,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罢了。”
……
……
西陵神国深山老林里。
陈皮皮跪在知守观里的湖畔,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眼睛哭到红肿,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后,叹息安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显圣登天,那么你父亲便可以回来,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
……
陈皮皮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
他叫陈某,无数年来身上都是一袭青色道衣,故号青衣道人。
多年前,书院轲浩然遭天诛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观被迫全力出击,此一役,道门无数强者殒命或重残,青衣道人哪怕请动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依然无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撑片刻。
那之后,他被迫飘零于南海之上。终生不敢踏足陆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无数岛屿间流浪,跟随渔船漂泊,他不停修行,与南海取珠的渔女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孩子送到了夫子门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踏上陆地。
因为夫子不准他登岸。
今日夫子终于登天,按道理来说。他终于可以登岸了。
但青衣飘飘,依然在南海无数海岛间来回。
一座葱葱郁郁的海岛上,忽然出现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
数千里外,他的双脚落在另一座海岛的沙滩上。
然后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岛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无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着血水,道髻早已凌乱,他很狼狈。
那是因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终在追着他。
每当他瞬移到一座海岛上,那根木棍便会紧跟着出现。
他的右肩已经那根木棍击中过一次。
如果不是他对南海上的无数岛屿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无法避开这根木棍。
他是道门最强大的人,晋入传说中无距境界。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无距的境界。
他只能继续逃亡。直到夫子真正离开人间。
或者到那时,这根木棍才会落入海中。
……
……
知守观后方有座山。
山岩与泥土都是红色的,似极了陈年的血,只不过山崖表面生着无数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苍天,也遮住了青山里如蚁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强者的气息。
数十道或沙哑或尖锐的笑声,从洞窟里传出,穿透青藤。向人间而去。
这些笑声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又显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蚁窟里,住着很多道门强者,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知命境巅峰,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五境,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他们都已重伤,都已重残,一半人是伤在书院轲浩然的剑下,另一半人,则是伤在当年夫子登桃山斩花一役中。
书院这两个字,是这些道门隐世强者的恶梦。
轲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诛而死,今日夫子终于显圣登天。
人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所以他们痛哭,所以他们欢笑,所以他们手舞足蹈,虽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断了脚,他们放肆地释放着自已的气息,向人间宣告自已的强大。
他们太过放肆。
那些强大的气息,不止向人间四处散播,甚至快要触到天穹之上。
他们并不担心昊天会惩罚自已,因为他们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下属,昊天不会让他们这时候便回归昊天神国。
但他们忘了此时的天空上还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虽然渐渐消失在无限光明之中,却还没有完全离开人间。
“我本不想再管人间之事,但既然你们愿意现身,那便善终吧。”
夫子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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