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好字啊!笔致方圆兼备,结体宽博,姿媚而骨傲,灵动飘逸,风骨内蕴……这字是谁写的?比朕可是要强上太多太多!”
皇帝陛下眼睛眯了起来,眉梢挑了起来,手指微微颤抖隔空拂过花开彼岸天这几个字,颇有喜难自禁之意,他知道自己对这五个字的评价并不公允,纸上这些墨字何止比他写的强上太多,就算与墙上悬着的那些名家妙帖比较起来也丝毫不显逊色,甚至精神饱足处要更胜数筹。
正如宁缺当日在御书房里感慨那般一样,大唐天子自家字写的不咋嘀,但赏鉴水平着实极高,他看的越来越入神,竟看出了当日宁缺写这五字时忍至极痒处一抒而就的感觉,他觉得这五个字仿佛就像开在大海彼岸遥望而不可及的朦胧花枝,从上至下在他后背轻轻拂过,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郁结不顺之意一拂而空。
“好字!真真好字!”
皇帝陛下只觉得胸怀间一片拓荡开阔,心情重新觅回了宁静平和,微笑看着纸上那五个墨字,毫不吝惜自己最真诚的赞赏。
忽然间他眉梢一竖,重重一拍书案,厉声喝道:“来人啊!”
又片刻后,三名太监又跪在了御书房的地面上,又把求救的眼光投向了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徐崇山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腆着脸凑近过去请示道:“陛下,属下正在安排侍卫暗中查探,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消息。”
做为最了解皇帝陛下的近臣之一,他知道皇帝不是个刻厉记仇之人,别说私入御书房写幅字这种小事,就算宫里那些更出格的荒唐事,只要不影响到国纲政体,只要时日长了也就不会再做追究。他原本打算把这件事情拖上数日再数月直至最后淡然无痕,哪里想到皇帝今日竟是大逆平日意趣,连番施压。
皇帝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无比陶醉看着书案上的字卷,轻抚颌下长须,吩咐道:“给朕好好地查这字究竟是谁写的,但记着不要惊着这位书家,要好生以礼相待,嗯,找到后……替朕恭敬请进宫来,朕要向他好好讨教讨教。”
“啊?”徐崇山满脸震惊抬起头来。
再一个片刻后,这位官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大内侍卫副统领再次出现在某处偏殿阴冷的屋檐下,他尴尬看那名表情极精彩的小太监,惘然窘迫说道:“是的,御书房里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那个白痴好像要因祸得福了。”
小太监后怕地拍拍胸脯,甜甜笑着说道:“大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如果咱们暗侍卫里出个陛下赏识的书家,大人脸上想必也极有光彩。”
“没有机会,也没有光彩,至少现在是这样。”徐崇山皮笑肉不笑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说道:“你得记住那个白痴,不,是宁缺确实没有进过宫。”
小太监吃惊看着他,问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徐崇山笑的像哭似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说道:“因为……先前咱们没认,这时候再认,那就是……欺君。”
小太监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中间的问题,哭丧着脸就像笑似的,搓着小拳头苦恼说道:“瞧这事儿弄的,好事儿怎么就弄成坏事儿了。”
徐崇山心想你这在这哭什么丧,老子硬生生把一个绝佳的拍陛下马屁的机会给玩成了疑似欺君的大罪名,才真正值得痛哭一场!
一念及此,他不禁后悔到了极点,若一开始他出头替宁缺把这个黑锅先背一背,何至于现在陷入如此两难、看着一座宝山却不敢动锄头的操蛋局面!
小太监眼珠子骨碌一转,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出了个主意:“要不然大人这时候去回禀陛下,就说先前没有想起来宁缺这个人,这时候查了查便想起来了。”
“蠢货!”
徐崇山情绪本就极为糟糕,痛声训斥道:“开始要治罪的时候想不起来,这时候要重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陛下待我们宽仁,不代表陛下就是那个啥!有些不重要的事儿瞒瞒陛下无所谓,但如果陛下觉得臣子真把他当成那个啥,你就会知道在陛下面前,我们才是那个啥!”
他强行压抑下心中那股恼火情绪,沉声说道:“欺君这种罪过不能认,既然一开始没认那么一直到死都不能认。”
小太监抬起头来无辜地看着他说道:“万一宁缺被找到了,咱们想不认也不行啊。”
徐崇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那个白痴说的唯一不白痴的话,也只有时间才是减轻罪责的唯一方法。”
和煦的春风在草坪上吹过,透过花树,钻进幽巷,然后顺着书舍窗户与粉墙间的缝隙钻进室内,拂在年轻学子们的脸上,暖洋洋懒洋洋,正是春困大好时节,然而丙舍的学生们满脸困意之外,还有些疑惑之意,因为某张书案空着的。
第三声散钟敲响,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书舍,或回长安城,或赴灶堂抢最新鲜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拖着书生步踩着湿地旁的石径往旧去。
到了旧,依然没有发现那个家伙的身影,询问教习知道那个家伙也没有偷偷直上二楼,众人眼眸中的疑惑之色更重,司徒依兰和金无彩忍不住和身旁的同窗们议论起来,钟大俊则是皱着眉头站在书架旁若有所思,习惯了日日见那家伙脸色苍白登楼,今日忽然看不到那幅画面,谁都觉得有些有些诧异。
旧二层东窗畔,穿着一身浅色学院教习袍的女教授缓缓搁下手中的秀笔,平静抬起头来,望向楼梯口的方向,略等了阵发现始终没有人上来,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她并不赞成那名学生不爱惜身体如此搏命地强行登楼读书,但冷眼旁观这么多天,终究还是对那学生多出了几分欣赏,今日发现那学生没有来,她猜想大概应该是放弃了,心中不免生出淡淡遗憾之意,可惜他没能坚持下去。
第九十四章 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扇门
第九十四章 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扇门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头散开,平静看着楼梯口方向,却没有想到出现在楼梯口的并不是那名学生,而是另一个眉眼轻浮的年轻学生。
褚由贤紧张万分走上楼来。他曾经在楼上昏厥过去一次,听说过同窗们无数次惨痛经验,更知道连谢承运这样的人物都看到夜里吐血,种种传闻让楼上的书册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张到了极点。
走到东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礼,对女教授恭谨说了一句话。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着他平静微笑说道:“原来生病了……居然还想着要对我说一声,这孩子性情倒真是温和有礼,你代我告诉他安心养病便是。”
南晋谢三公子谢承运已经放弃了登楼读书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请了病假,于是清净的旧二层变得愈发清静,连续数日都没有人再上来过,女教授早已适应了这种清静,低头描着自己的小楷,春风从东窗吹到西窗,楼外花树摇晃。
但有个人并不知道那个家伙请了病假。
深夜时分,繁星点点挂在夜林梢头,散入旧内,在木地板上洒上一阵银霜,尽头那排书架上刻着的繁复雕纹骤亮骤隐,然后悄无声息滑开,陈皮皮极为艰难地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缓慢走到书架前。
肥胖的手指准确地点中那本薄薄的书册,然后取了出来,陈皮皮随意一翻,发现自己夹在书里的那张纸还在那里,没有人动过,也没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恼怒低声咕哝道:“这都多少天了?怎么还没看?本天才不惜违抗书院规矩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奇妙有趣。
陈皮皮向来以天才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他以为但凡天才总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比如大师兄脸上总是挂着可恶的微笑,就爱喝湖里溪里的生水,二师兄总是戴着那顶怪模怪样的高帽子,看见书院里的女学生便会极为严肃地给对方上几堂心理课,而老师的怪癖更多……所以他总想做些天才应该做的事情,做些日后可以写进书院黑历史、天下野狐禅的事儿,比如违背书院规矩指点一下某个可怜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随意写几个字便改写某人的生命进程等等。
既然是出于突如其来的冲动,自然不会太过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纸上写上几段关于《气海雪山初探》的点评,那个可怜人究竟能不能被点化,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然而当他第二夜兴致勃勃来看回应,却发现那厮并未给予只言片语的回应,这件事情便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他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那天清晨春雨停时,宁缺身上的烧便退了,但在桑桑时而楚楚时而虎虎的目光逼视下,他毫无意外地第无数次败给了自己的小侍女,请马车行的人通知褚由贤,让他代自己向学院请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面酸辣面片小鸡燉土豆轮着吃,不准碰笔墨纸砚伤神,不准磨刀练刀损身,不准去红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许坐在圈椅里躲在板床上养神修身静心,这般五天下来,宁缺苍白的脸颊早已变得红光满面,早已不复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两腮都微微鼓了起来,微弹微圆竟显得有些可爱。
“再吃酸辣面片儿就真要吐了。”
他坚决地推开面前的大海碗,不顾桑桑的目光攻势,从她碗里拿过两个馒头,夹了两筷子醋泡青菜头,就着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来向铺子外走去,说道:“还有晚上那顿,再吃小鸡燉土豆就别怪少爷我离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没动的酸辣面片,看着面片汤上浮着的那几片薄薄牛肉,心想有这么好的东西吃你还嫌弃什么,要在渭城那时除了牛肉你能吃着面片儿不?
车马行里被书院学生长期包租的马车,都会在显眼位置烙上书院特有的标识,当然这必须有相关文书做资格认证,宁缺坐着马车,就靠着这个标识极为轻松地通过长安城南门,顺着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书院驶去。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到了书院进了书舍自然也是难免好一通扰嚷,无论是否熟识,看见同窗结束了病假重新复课,学生们总要上来关切几句,宁缺耐性不错,团团揖手眉眼含笑与众人随意聊着,眼底却在打量着众人的神情,发现除了褚由贤确实极为关切之外,那位司徒依兰小姐和金无彩眼眸里的关怀之色竟也极真。
今日正课是书科,讲的是南晋诗文脉络及诸家风格赏析。宁缺酷好书法碑帖,依理论应该对诗文之类极感兴趣,但不知为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看着那些墨字便心喜,看着那些墨字组成的诗词便觉得无趣,所以这堂课自也是听的兴致缺缺,待散钟响起来,礼貌应了教习几句,便抢先走出书舍向灶堂走去。
还是两人份的午餐,还是在湿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着他动向的书院学生们忍不住啧啧称奇,心想谢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断了登楼的心思,而这个叫宁缺的家伙重病数日后回到书院,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旧门口,褚由贤关切地望着他的脸,说道:“你还要上楼?”
“是啊。”宁缺回答道:“已经耽搁了好些天,我得抓紧时间。”
褚由贤无奈地摇了摇头,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说道:“难道你还没吐够?”
“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宁缺笑着回答道。说完这句话他微微一怔,觉得这番对答怎么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说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里听见过或是看见过。
走上二楼,他没有急着去书架找那本薄薄的书册,而是整理了一下乌巾学袍,敛神静气走到东窗畔,对着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礼,轻声说道:“学生回来了。”
女教授缓缓抬头,望着他说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撑得住。”宁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脸颊,说道:“劳烦先生挂心,学生过意不去。”
“我倒没有挂心什么。”女教授微笑说道:“只是我在这楼上已经抄了七年书卷,虽是习惯了清静,但有个人安安静静在旁边陪着,感觉倒也不错。”
宁缺笑了笑,说道:“学生尽量争取在楼上多呆些时日。”
女教授笑着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自便。
宁缺揖手一礼转身离开,走到书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对于这本书册的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只要走上楼来,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准确地找到,只可惜本也应烂熟于心的内容却还是一点没有记住。
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翻开了这本《气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夹在里面的那张薄纸便抽了出来,知道自己上次下楼前应该是看到了此处,只是他知道这种小聪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本薄册对于他来说,此处永远都是第一页。
忽然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张薄纸对着窗外望去,发现纸背后一片密密麻麻的乌泱墨迹,心想自己上次哪里写了这么多字?
翻过纸望向背面,只见纸背上用蝇头小楷写满了话语,留字的那人虽然用的是极为讲究规矩和细微处功夫的蝇头小楷,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迹之间竟是笔画坦荡轻连,大有挥洒嚣张气息。
宁缺吃惊看着纸张背面的墨字,然后在心中把那人留下来的字句默默读了出来。
“可怜的家伙,不要相信什么看山不是山……客观存在的事物当然就是真实的,比如这本书上的那些字迹,比我这时候的骄傲自负还要真实。”
“只是当这纸当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进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纸上已经是一道解释,你眼看见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观真实就如同一个全身**的美人儿……而当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时……不管她是大河国的圣女还是西陵神殿里的叶红鱼……。”
温暖的春风在楼内楼外轻拂,午后的阳光开始向金黄红润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红霞中的雄性昆虫们开始高声鸣叫起来,扇动着翅膀,挤弄着气囊,借着风的翅膀和音浪,向异性展现自己的强壮和**,偶尔风大些时,林草里的鸣叫便会骤然停止,在这些强壮的雄性昆虫耳中,风声大概就像雷声那般可怕。
楼内书架旁,宁缺怔怔看着纸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无法动弹,那些蝇头小楷就像一个个雷在他的脑中炸响炸开,嗡鸣不断。
片刻后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掀开那本薄薄的《气海雪山初探》,目光在书纸上一瞥便移开,胸膛开始难以抑止的激动起伏,通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帮助,虽然他依然无法知道那扇门背后是什么,但终于知道了那扇门在哪里。
第九十五章 永字八法
第九十五章 永字八法
渐渐平静之后,宁缺看着纸上那些墨字开始发呆,默默想着是谁在纸上留下了这些字句?是谁在为自己答疑解惑?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悄悄转头望向东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静地低头描着小楷,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里,宁缺看着教授素淡的身影,想着纸背上那些对女性极为不恭敬的解说,下意识里摇了摇头,那等污言秽语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会不会是楼下那位旧教习?宁缺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最终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