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着先前棋盘破天而去的画面,众人震撼难消,看着梨树下的高大女子,很难和后山那个黑瘦的煮饭小姑娘联系起来。
大师兄看着桑桑说道:“能不能谈一谈?”
宁缺看着她一眼,转身向溪畔走去,虽然他与桑桑的关系特殊,但有资格代表书院和昊天进行谈判的,只能是大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梨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弈棋弹曲,因为这场谈判对书院对人间来说,太过重要。
湖畔很是安静,鱼儿壮着胆子从石缝莲底游了出来,游到水面轻轻地啄着春风,林里的鸟儿畏怯地探出头,依然不敢鸣叫。
大师兄说道:“留在人间,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桑桑说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类来替我选择。”
大师兄说道:“书院对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着双手,看着湖面,说道:“或者有,但你从未对我有过善意,你对命运的直觉,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大师兄说道:“老师对您有善意。”
桑桑说道:“你老师和佛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想让我变得弱小,然后杀死我,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善意。”
大师兄说道:“佛祖种的是毒,老师给你的是红尘意,前者会毁灭你,后者却是希望你能发生变化,老师……希望你能变成人类。”
桑桑记得在棋盘里,似乎听宁缺说过类似的话,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昊天还是普通人类,其实任何问题探讨到最后还是利益和责任的问题,感觉有些俗气,却没有办法绕过。
大师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稍许后说道:“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您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但我想,老师既然这样安排。必然确认您能够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够猜想。”
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拥有一切,无论怎样变化,她都不可能拥有更多,那么夫子认为她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这场谈话很简短。没有任何结果,桑桑离开梨树,背着手向山外走去,看着这幕画面,看似正在弈棋弹琴的人们,同时转过身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没有结果大概便是现在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木柚看着桑桑,有些犹豫问道:“先吃饭?”
桑桑没有理她,就像没有看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行走。
宁缺赶紧追了上去。
山道间的云门大阵,能够轻而易举地拦阻住五境巅峰的强者,当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够突入崖坪,那是因为阵法无人主持。也是因为余帘本就等着他进来。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没那么容易。
但对桑桑来说。这道阵法没有任何意义,随意行走间,便走出了后山崖坪,来到了书院前院,也没有落下宁缺。
宁缺对她说道:“问你吃不吃饭,你就算不吃,怎么也得应声,那是师姐,现在也是师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没有理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神情微涩,沉默跟了上去。
走过旧,向静僻处去,越过那片草甸,便来到了那片剑林。
桑桑负手看着这些笔直的树,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你登山的时候,我在这里,这些树林变成剑,想要杀我。”
宁缺说道:“事后听二师兄说过,应该是老师设下的关隘。”
桑桑说道:“不,是轲浩然留下的剑意想要杀我。”
宁缺有些吃惊,这片剑林确实有小师叔的意志,但那时候的桑桑还是老笔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为什么剑林会有反应?
“轲浩然认识我,有趣的是,当时我还认识我。”
说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淡漠,感受不到丝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剑意,没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笔之人都不知道笔落何处,这才是神来之笔。”
宁缺感慨说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最后连老师都被你骗去了神国,你还骗了我的青春。”
桑桑没有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见你写过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笔如有神,在你看来,我这笔写的如何?”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为何要在这时让自己评价,还是说她已经又写出了新的一笔?
崭新的一道神来之笔?他很不安,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剑林割裂的天空,转身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问道:“去哪儿?”
桑桑说道:“长安。”
听着这个答案,宁缺的不安,就像遇着春日的软雪一般,尽数融化,滋润他的心田,新稻渐生,无比满足。
如今人间能够威胁她的,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她愿意去长安,那么便表明她可能真的愿意留在人间,留在他身旁。
……
……
(今天在床上,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情节,因为急着上厕所,所以忘了,回家后想了起来,因为急着出门,忘了记,所以又忘了,去医院的路上,想了半天想了起来,结果到了后又忘了,然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那个情节,把我憋的够呛,特别难受,记载在此,以为祭奠,大家就当已经看到了那个情节好了。)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这杯茶,再来问问啥
长安城南,官道畔杨柳依依,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铺里拄着拐棍的伤残士卒,在不停唤起人们的记忆。
桑桑重新回到这座有过很多记忆的城市,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负手随意行走,穿过熟悉的街巷。
由南门入,转向西城,她带着宁缺先去了那家赌坊,没有收取自己的分红,看着赌客们欢愉或绝望的神情,沉默不语。
接下来,桑桑去了红袖招,宁缺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自然没有时间去见简大家,在楼后某个安静的小院里,见到了小草。
小草看着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隐约记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纱后,看到过这个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说道:“喝了这杯茶。”
小草的思绪愈发混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己喝这杯茶。
宁缺说道:“喝了吧,她不会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么滋味,然后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觉。
看着进入香甜梦乡的小草,宁缺有些不敢确认问道:“这就长生不老了?”
桑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红袖招,去了学士府。
不知道是不愿意相见的缘故,还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妇人的眼泪,她直接让曾静夫妇沉睡,然后让宁缺喂曾静夫人饮了杯亲手沏的茶。
宁缺端着茶杯说道:“你妈长生不老了,你爸怎么办?过个几十年,你爸死了,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把这杯茶取回来?”
宁缺说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给你爸喝?”
桑桑说道:“首先,我是昊天,我无父无母。他们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这杯茶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宁缺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沏了杯茶。
宁缺笑了笑,端着茶杯走到曾静大学士身前,喂他喝了。
走出学士府,他很认真地问道:“看来那杯茶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
桑桑说道:“我说过,要赐他们永生。”
宁缺说道:“那你还欠几杯茶。”
桑桑说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强。”
宁缺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自己说道:“那我呢?”
桑桑说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长生不老的茶谁不想喝?”
桑桑说道:“我说过,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茶。”
宁缺真的怒了,说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没资格喝谁还有资格!”
桑桑不说话,向东城方向走去。
宁缺追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说道:“就一杯茶,你这么小气做甚?”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给杯吧。”
桑桑依然不说话。
宁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给我茶喝,我就不给你做饭!”
一路恳求威胁无趣单方面对话,二人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推开老笔斋的门,屋里没有灰尘,走到小院。惊走了窗台上的那只老猫。桑桑走进灶房看了看,然后走回前铺坐下。敲了敲桌子。
宁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无奈地去菜场买了菜,做了两荤两素四碟菜,然后盛了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以往都是桑桑做饭,除了她离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会再做饭,从光明神殿开始,他早已习惯家庭地位的变化。
吃完饭后,宁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笔斋,走进隔壁那家铺子。
因为某些原因,临四十七巷里的店铺生意不好做,很多铺子在前些年搬走,但这些年因为老笔斋一直关着,那些商家陆陆续续又搬了回来。
老笔斋隔壁的铺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进假古董店,对吴老板说道:“你可以纳妾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
吴老板端着茶壶,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无一人的铺门,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聋,先前那姑娘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听清,铺子里自然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吴婶提着**的洗碗抹布从后院里冲了过来,瞪着吴老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纳妾?”
吴老板有些惘然,说道:“说的是纳妾的事儿吗?”
吴婶眼圈一红,颤着声音说道:“我在里面都听的清清楚楚,你居然还好意思撒谎,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吴老板很是无辜,说道:“那女人我都不认识。”
吴婶鼻息骤然变粗,声音也变得粗了起来:“不认识的女人你也敢往家里带!”
吴老板生气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吴婶用空着的左手抓住吴老板的衣领,右手里**的抹布,劈头盖脸便向他抽了过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吴老二!现在你是发达了,在长安城里开了几年铺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妆,你就是东郡里的一个小流氓!居然想讨小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临四十七巷的古董店里上演着完美的家庭闹剧,不时传出堪与戏剧比美的声效,惨嚎声与家具倒地声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理会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宁缺当了大河国一天国君,当年的赌约便告成立,至于吴老板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时,她正在和宁缺在长安城里逛街。
他们去了陈锦记,没有买脂粉,他们去了东城菜场,没有买菜,他们去了香坊,没有买纸笔,他们去了松鹤楼,没有要席面。
她是游遍长安却不留痕迹的游客,她只是在她曾经留下过足迹的街巷里,重新印下崭新的脚印,去除曾经的那些痕迹。
长安城是惊神阵,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生活过很多年,她留下的气息让惊神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复。
第二天清晨,她与宁缺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对着湖面莲田静思片刻,摘下数根韧软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编了十几个小玩意儿。
她编的小玩意里有竹篮,有桌椅,还有一只青蛙。编好之后,她没有递给身旁的宁缺,而是扔进了雁鸣湖里。
看着在湖水里飘浮、然后渐渐下沉的柳条小玩意,宁缺沉默不语,待看到那只柳条编成的青蛙也沉进湖底后,他打破沉默,说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来,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童话。”
桑桑回到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重温,也是还债,以前在光明神殿里,她便决意用这种方式来切割自己与人间的牵绊,现在她还是在这样做,那么这便意味着,她还是想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很多年前,在岷山里你曾经说过,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经说过,童话都是骗人的,丑小鸭能变成天鹅,不是它努力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间,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知道,我还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着莲田,说道:“是的,你可以动用惊神阵来镇压我。”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桑桑说道:“因为你很清楚,惊神阵就算被修复,也无法杀死现在的我。”
桑桑说道:“为什么?当初你想让我重回长安,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
宁缺说道:“我们只是想让惊神阵断绝你与神国之间的联系,书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杀死。”
桑桑想着李慢慢在书院后山说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轲浩然是我杀死的,你们老师也注定要被我杀死。”
宁缺说道:“以前便解释过,杀死小师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规则,至于老师……他也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夫子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书院知道夫子必将失败,所以才会急着让我修好惊神阵,因为只有惊神阵修好了,书院才有能力对神国造成威胁,帮助你们的老师。”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湖畔。
春光照亮城墙,她来到了城墙上。
她看着遥远的南方,看着那座桃花盛开的山,说道:“你们知罪吗?”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数百神官和数千执事,还有难以计数的虔诚昊天信徒,正在进行盛大的祭祀,这场祭祀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起始于春雷绽放时,哪怕后面那场绵绵的春雨也没有让祭祀终止,虔诚的祈祷声未曾断绝。
今日,这些祈祷声忽然静止。
因为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如雷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抗衡的力量与最深远的威严感,就像是苍天在对人间训话。
“你们知罪吗?”
……
……
(你们造吗?今天是周一啊,麻烦大家投下推荐票,感谢。)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一百六十一章 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前面有章里,桑桑说佛祖,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乐府原词是山无陵,我没怎么想,便写了山无棱,受歌词影响?感谢读者朱敬颜的指正。)
……
……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天空里响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便是昊天的声音。
只有昊天的声音才会如此威严,才会在这些虔诚的昊天信徒的意识里,映出如此鲜明的画面,触动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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