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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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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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日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妙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性,就破坏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性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性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五章 谁在拼命以求,谁在当垆卖酒

    酒徒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饮美酒无量,误入星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即便知晓也懒回舟。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着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畏惧与不安,声音轻颤:“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向往有时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无所依凭很坏,只在每人一念间。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做出了决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肃然说道:“存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别的所有都要重要,为之我可以放弃很多。”

    大师兄说道:“存在与追求并不矛盾。”

    酒徒说道:“但书院的追求与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师兄说道:“昊天的想法与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徒说道:“我能存在这么多年,便是因为我绝不会打必输的仗,连你老师都胜不了昊天,我又怎么能呢?”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那书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与昊天为敌,便要与书院为敌,您没有战胜昊天的自信,就确信能够战胜书院?”

    酒徒挑起的双眉,变成夜风里静止的两道笔画。

    大师兄说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说道:“书院能做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会拼命。”

    当年秋雨里的烂柯寺。书院曾经拼过命,后来在长安城,在青峡,在荒原。书院都曾经拼过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敌人的命。书院弟子都是骄傲、甚至可以说自恋的人,他们将自己和同门的性命看的比天还要重,当他们开始拼命时。那必然是到了绝境,他们必然会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光彩。

    剑圣柳白、讲经首座、观主,书院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只要开始拼起命来,那么便没有不能战胜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会是例外吗?

    “有趣的是,书院真正能拼命,会拼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雾。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宁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会拼命。”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要和我拼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你我皆无距。我们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相同的风景。于是才有可能相遇,这是拼命的前提,可是你确信自己真的会拼命吗?”

    大师兄说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学习的,我擅长学习。”

    酒徒说道:“在悬空寺外,我便赞过你进步神速,当时你便比战观主时要强大很多……朝闻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确实很擅长学习,你比君陌和林雾强,但你真的确认能够学会拼命?”

    大师兄叹息说道:“拼自己的命简单,拼别人的命困难。”

    酒徒说道:“这便是昨夜我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你学会了打架,继承了木棍,杀过人,但你依然……不会杀人,因为杀人不与杀人同。”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可以带着会杀人的人。”

    “你能带着菩提树万里回书院,却不能带着人千里奔袭,像当日在悬空寺你带着君陌行走,能走多远?”

    酒徒说道:“我最怕的其实是这个,如果你真能带着林雾千里奔袭来杀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镇,藏在屠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涩说道:“你若回小镇,小师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变,才知道书院事先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计算安排,只是实施不成,于是才有今日的这番谈话。

    秋风忽起,树叶上的水珠哗哗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大师兄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怒,密集的水点落在棉袄上,仿佛落在沙滩上般,涂出很多湿意,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雨水落在地面,没能全部渗进山岩泥土,他脚前的地面上积了个浅浅的小水洼,有只蚂蚁正在水洼里拼命挣扎。

    他沉默低头看着水洼,轻弹手指,有片金黄的树叶无风而来,落到水面上,不多时,那只蚂蚁艰难地爬上树叶边缘,拣回了一条性命。

    水洼微微颤抖,有影覆盖。

    酒徒回到了山林间,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阴晦。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又要杀人?”

    酒徒的长衫上没有新鲜的血水,但确实有人死去。

    “我说过,书院不要对我有杀意,再轻的,再淡的都不行,因为我会感到恐惧,这让我痛苦,那么我便会杀人让你们痛苦,让你们恐惧。”

    “这次……死的又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或者是唐人,也许是燕人,我只是杀人,并不挑选对象,也许下一次我会杀个荒人。”

    大师兄沉默。

    酒徒看着他怜悯说道:“仁者爱人,你不敢杀人,不愿我杀人,便无法与我拼命,那么你便只能学会接受,书院从今日开始安静些,待神殿烧死新教的数十万信徒,再廓清唐国周边的世界,再来最后的焚烧吧。”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杀人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已经把自己当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陶醉其中?”

    “没有心理障碍是真,陶醉则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负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稀疏的灯火平静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鸡狗……即便性情扭曲变态,杀同类大概能有快感,像我这般杀鸡杀鱼又有什么刺激的地方?”

    大师兄走到他身旁,负手看着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里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说道:“难道一切无可改变。”

    黑夜很漫长,消失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红暖的朝阳便跃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说道:“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白昼永远不会黑暗,在昊天的世界里,唯有昊天能够永恒,而这是你改变不了的规律。”

    大师兄说道:“大唐没有认输的习惯,书院也没有,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改变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木棍的右手上,说道:“想杀我?”

    大师兄说道:“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别的人。”

    酒徒皱眉,说道:“你所说的改变,哪怕是堕落?”

    大师兄说道:“是的,哪怕是堕落。”

    酒徒沉默片刻,问道:“你打算去杀谁给我看?”

    大师兄说道:“我要去小镇看看那位当垆卖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问她卖的几年陈酿,你有没有欠她银两。”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请便。”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六章 修楼,看秋风

    秋雨如昨、如前,静静落着,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有骑兵破雨而至,高声喊着什么,准备离开的大师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骑兵浑身湿漉,神俊的战马满身湿泥,原本庄严华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显得狼狈至极。

    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看来应该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对他来说这是少见的反应,因为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事能够让他动容了——在漫天秋雨里,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来到山下的是一骑,西陵神殿只怕动用了无数万人在世间寻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那名神殿骑兵跪倒在满地雨水里,以额触地不敢起,用颤抖的声音传达神殿想要让酒徒知晓的那个消息。

    ——宁缺在长安城开始杀人。

    听着骑兵的话,酒徒的双眉挑的越来越高,大师兄的双眉则是敛的越来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绪。

    西陵神殿不知道宁缺杀的人是谁,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开始杀人,而且根据唐国境内传来的情报,各州郡似乎都开始准备杀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准备离开……去杀人。”

    大师兄转身望向酒徒,敛平的双眉里隐藏着深深的负疚与自责,说道:“但现在看来,小师弟还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这种决心与勇敢无关,只是习惯,他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用别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擅于拼命的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但先前我还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憎。所以宁缺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指着跪在雨地里那名神殿骑兵说道:“但对道门是有用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焦虑地寻找你,你或者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那名骑兵把头垂的更低,声音也更加颤抖,就像雨水里那些孱弱的黄叶,随时可能中断,显得那样可怜。

    “请您……再等等。”

    酒徒微讽说道:“不管宁缺昨日在长安城杀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后还会杀多少人,难道我会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么意义?”

    大师兄说道:“杀死所有的唐人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你也在等待着被人说服,小师弟做的事情,只是给你一个理由。”

    酒徒说道:“这种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难道你杀我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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