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缺眼里,观主要远远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为此人曾经展现过的那些难以想象的大神通,而是因为他是观主。
这千年的人间,是夫子的人间,是夫子的千年,但观主一直都在,只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到了崖畔。
观主静静看着崖外的流云,看着青山间的残雪,缓声说道:“宁缺自困长安半年,在很多人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复,但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宁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样解决人间的事情,从而解决神国的事情,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要解决人间的事情,便需要说服观主。
不是战胜、也不是杀死观主,而是说服—他认为观主有被说服的可能,因为观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这个执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来,观主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有极高级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换个说法,他认为观主是一个和老师很像的人,这是极大的赞美。
通过夫子的教诲,与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宁缺对于信仰的认识要比当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晓了道门的来历,也知晓了昊天的来历,于是他很确信,观主绝对不是世间那些看见神辉便痛哭流涕的愚妇,观主的虔诚不在昊天,而在他坚守的理念。
那个理念便是道门从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门想要守护的对象。
无论开创道门的那位赌徒,还是如今统治道门的观主,在他们的心里,昊天并没有先天的神圣性。
所以宁缺费尽心思,也要告诉观主那个故事以及最后那两句话。
他知道观主不需要自己来点醒,但他想提醒对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个世界有新教,道门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旧世界挥手告别,新世界闪亮登场,只要道门主动迎接这个趋势,那么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
道门依然可以守护这个世界,只是换个方式。
宁缺要提醒他,这个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这不仅仅是书院的看法,也是道门最本质的理念。
那么书院和道门为什么不能同道?
宁缺选择观主来做对话的对象,是因为他知道观主能够听懂他知道观主拥有足够的智慧,观主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决断。
“夫子是不起的人,能够教出这样的学生。”!
观主平静说道:“宁缺能看透道门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动容,因为在这句话里,观主对宁缺的评价极高,更因为观主隐隐承认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观主看着崖外,沉默了很长时间。
中年道人落在轮椅上的手微微颤抖,即便是他·在此时也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紧张,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必然会改变整个人间甚至是昊天神国的命运。
崖外有很多云·白色的云絮到处漂着,就像水上的浪花,来去看似随心,其实都在被风塑形,被大地吸引。
观主看着那些云,平静说道:“只可惜······他还看不明白他自己。”
由贤也不明白。虽然他是讲故事的人,但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十字军是什么东西·那个宗教和道门有什么关系,宁缺想对观主说的是什么,昊天怎么可能会死呢?
离开崖坪·**海和数十名神殿骑兵正在那处等着他们,场面有些紧张,由贤却不害怕·指着那几间小石屋说道:“我能到那里,那便没有错,我能活着回来,你便不能杀我。”
**海看着那间小石屋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由贤和陈七向峰顶前进。
桃山峰顶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门在人间最顶峰的建筑,也正是今日双方谈判的场所。
神殿地面铺着极光滑的石砖·如铜镜一般,反映着四处透来的天光,又像是黄金铺就,殿内的空间极大,石壁上镌刻着宗教意味浓郁的壁画,到处都镶嵌着宝石,仿佛汇集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于是也仿佛有了整个世界的重要,异常庄严神圣。
数千名神官执事,沉默地站在神殿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没有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由贤和陈七在人群里行走,仿佛分海前行,总觉得静寂的人群里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风暴。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到神殿最深处高台之前,台上悬着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着一尊极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发出的声音仿佛雷霆,拥有令人恐惧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经与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并称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随着那场大战里,他被余帘重伤,他再也无法保持当年的形象,光明祭时被宁缺一箭射的无比狼狈,更是让他在世间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极为严重。
但他毕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过五境、成功抵达天启境的绝世强者,是观主认可的道门之主。
由贤和陈七对那道高大身影保持着足够的尊敬,无论行礼还是参拜都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说实话,就连最迟钝的神官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后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块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宝,但因为那名女子静静坐在椅中,于是这把普通椅子便变成了墨玉神座。
她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为她穿着血色的神袍,她拥有世间最美丽最冷酷的容颜,她是不可侵犯的裁决神座,她是道门真正的强者叶红鱼。
裁决神座叶红鱼,就是宁缺想要说话给她听的那个人,也就是由贤和陈七一直想见的那个人,今天终于相见。
由贤和陈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说,相见争如不见——当着数千名神官执事,当着西陵神殿掌教等强者,即便见到叶红鱼,又怎样才能避开那些目光,让她听到宁缺的话呢?
神殿里的仪式已经进入到礼赞的程序,留给由贤和陈七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唐国和神殿的谈判能否继续进行下去,他们稍后便要离开桃山,而那句话还一直藏在他们的胸腹间。
由贤望向陈七,想着昨夜说的那法子,觉得唇舌有些发干,喃喃说道:“真的要这么做?”
陈七盯着叶红鱼,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方法?”
由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艰难地向前踏出两步,吸引殿内人海的目光,然后轻咳两声,打断了某名红衣神官的祝祭。
“我们有话要说。”
因为紧张,他看着神殿里的人们,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带着和平的意愿,扑面而来,是不是应该让我们说说话?”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红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颜色的海水,无声无息却扑面而至,变成了某种仿佛实质的压力,压的由贤呼吸艰难。
便在此时,陈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
陈七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看着远处那把普通的椅子,看着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静而坚定说道:“您愿意听吗?”
这场谈判本来就是笑话,如果真的有谈判,那么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经完成,椅上的她闭着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听到这句话,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陈七盯着她,声音微哑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他只是想和你谈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宁缺如果想和谁谈谈,当今裁决神座必然便是谈话对象里的一位掌教知道,**海知道,西陵神殿里的神官执事,哪怕扫地的那些仆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这两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们怎么都遇不到叶红鱼。
直到此时此刻,在数千神官执事之前,在无数强者云集之地,他们终于见到了叶红鱼,于是他们想要谈谈,哪怕下一刻便会死去,因为哪怕去死,他们也要让她听到他的话。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谈话(下)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是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那么他谈话的对象里,便必然包叶红鱼。
这是很多人不曾宣诸于口,却默然确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今的裁决神座,在还是道痴的时候,便和宁缺相识,这二人曾经誓不两立,但终究没能生死不两立,这二人曾经战斗过,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她曾在长安城里雁鸣湖畔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门里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众人看来,裁决神座就算嫁给宁缺,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至于这会如何惊世骇俗,想必不在这两个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们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做的是惊世骇俗的事。
更令道门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灭的新教由叶苏一手建立,而她是叶苏的妹妹。
那么无论是从亲密关系,还是从别的方面考虑,叶红鱼都是书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对象。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陈七,猜忖着这名唐人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宁缺会说些什么,神情很是复杂,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惊与不解,还有很多担忧。
难道书院真的想策反裁决大神官?难道宁缺要说的话,真与这件事情有关?然而……此时数千双眼睛看着,殿内道门强者云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说得?裁决神座又如何相应?
想到此节,人们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些。
做为当事人的叶红鱼。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美丽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那家伙……想说些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问道,神态很随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隐隐透着极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启间,却变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喧。
殿内的人们再次望向陈七,想知道他准备说些什么。
被数千道冷漠的目光看着。陈七很紧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数千道目光,而是因为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将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墓志铭。
“宁缺他说……”
说到此处,陈七微微停顿。禇由贤恨不得自己昏将过去。
陈七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叶红鱼方向。沉声说出后面半句话。
“他在长安城等你。”
……
……
在长安城等你,等你做什么?虽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来嫁。那便是等你来降,或者等你来归。
庄严神圣的道殿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变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话还在金色的光线里飘荡,飘进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在劝裁决神座背叛道门?宁缺真的敢这样想,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里这样说?他们都疯了吗?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七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
说完这句话,陈七只觉咽喉干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随着那些水消失不见。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到了此时,先前或者还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的神官执事,终于完全确认了宁缺那些话的用意。
在桃山峰顶最神圣的道殿里,当着数千名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宁缺居然劝裁决大神官叛教!
这是策反?世间有如此荒谬近乎儿戏的策反?或者,这是书院的挑拔反间?可是谁会相信呢?
不对!书院怎么会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执事们,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推论。
——宁缺就是要当成千万人的面说这几句话,因为只要让这个世界听到,那么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因为这根本不是谋划,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锋利的铁刀!
神殿无法解决新教的问题,便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信任叶红鱼以及她领导的裁决神殿,宁缺做的事情,只是揭开了那层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厉,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生痛!
痛会带来愤怒,神殿里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执事们愤怒地逼向陈七和禇由贤,如黑潮红浪,滔天而至!
数千名神官执事的意念,集结在一处,拥有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力,陈七噗的一声吐血,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这时,叶红鱼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在陈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冷冽目光,让他感觉到稍微轻松了些,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一道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气息,从神殿深处生起,如海洋上的飓风一般,来到禇由贤和陈七身前,真正地扑面而至。
就在此时,叶红鱼起身,站在了这道气息之间。
神殿里的气氛随之一抑,变得异常紧张。
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从人海里显身,如黑色的泡沫,拦在了那些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殿内:“叛教者死。”
这道来自掌教大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无可阻挡的神威。
叶红鱼平静,说道:“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何妨说完?听故事听到一半总是最痛苦的事情,听听何妨?”
殿内数千名神官执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办,难道今日道门真的会分裂,就因为宁缺在千里之外说了那几句话?
掌教大人缓声说道:“大逆之言,听到便是亵渎。”
“我只是想听听,宁缺还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话,至于亵渎,听完后再把这两人杀死,那么就没有亵渎了。”
叶红鱼平静说道,算是某作解释。
掌教沉默,算是某种接受。
叶红鱼看着陈七,平静说道:“继续。”
陈七想着宁缺说的那几句话,心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此时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很诚实地复述了出来。
“他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说……漫卷诗书喜欲狂。”
“他说……我想见你,已经想的快发狂了。”
……
……
(祝周末愉快,我好喜欢这章,maoni1118)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句话
(好友阿飞,终于来到我们这个江湖里踢腿了!这厮当!年的《三国游侠传》也是三国类的经典,情节人物特别有自己的味道(能把戏志才写成女人的能错的了?),相信还有很多老同志都还记得,特此推荐兄弟姐妹们前去品尝,真诚的。他新书的书名是:斗战三国,书号:3032615)
“他说破罐子就要破摔!犹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问你为何还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时叛?”
“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叛,他会一直在长安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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